父亲是生产队会计,分田到户之前,生产队的劳力一个公分才五毛钱,全年下来,每家都是挂账户,不得已,生产队开会,决定让一些年轻人搞副业,每年上缴生产队一些钱代替队里挣公分。开会的时候,队里决定每人每月交17块钱,父亲年轻时是一个傻大胆,开会时首先放炮,17块钱太少了,每个人每月缴生产队20块。提议居然大多数人赞成,毕竟出去揽活的只是少数的几个人。父亲在几个人的抱怨下,嘿嘿笑着离场。
父亲和我谈到这儿的时候,很是骄傲:“我年轻的时候比较聪明,生产队里请了做挂面的师傅,特意教老李做,可是老李比较笨,怎么都学不会,我看来看去,三下五除二居然无师自通学会了扯挂面。那时候虽然很吃苦,可是每天和你母亲两个人都能挣十几块钱,我们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熬糖的水根家里人多,条件差,一到吃饭时间就到我家来,眼巴巴的看着,你母亲心善,虽没有什么好东西,但每回都会让他吃饱......“
生产队队屋离家不远,父母与队里协商后,制作挂面都在生产队队屋里,面粉存在自家厨房的脚屋,每天晚上父母用板车拉几袋面粉过去。制作工厂比较简单,两张晒面的架子,架子上零星的插着用竹子做的面筷子,几张桌椅,还有两个十字架,上面各放着和面的大钵,将粉倒进大钵用水慢慢搅成团,然后盖上纱布省发。每天天麻麻亮,父母就忙着起身,赶到队屋制作挂面,省发好的面团待中间起泡,父亲不停的将面团翻转,用拳头按压,一直到面团全部上劲,然后父亲弯着腰,抱着大钵一步步的挪到案板面前,倒扣在案板上,轻轻敲几下钵底,用手将面团全部撩到案板上,一个面团有一百多斤,父亲每天大约要制作四五个面团,每天都是腰酸背疼的。
面团倒在案板上之后,父母拿着一根长长的擀面杖,从两头压过去,一直将面团压成案板大小的长方形面饼。然后撒上干面粉,用弯弯的竹片刀一圈圈的切成长条,搓成粗粗的圆条,一层层的码在钵里,父亲和母亲分工很默契,母亲一边码,一边撒上面粉防止粘连。经过几轮加工后,面成了拇指粗细的面条。父亲坐在制作挂面的板凳上,将面条交叉绕到两根长长的面筷上,绕满后挂在悬空的架子上,一只手慢慢扯面,随着力度的加大,面就会越变越长,最终纤细如丝,刚刚拉成的面条会反弹,必须在下面挂上自制的石头坠子拉直,面条晒干后就会定形。
我如果放学或放假,有时是不得闲的,虽然大部分时间父母叫我只管念书,不要管其他事情,可是晒面场上确实需要一个人看着,不然鸡就会过来啄食,如果碰到猪一类的大家畜,还会碰倒面架子,一天的功夫就会白费。所以有时我也会被叫去看场子,记得一次,我正在看批林批孔的漫画书,书上一整页只有一支饱蘸浓墨的钢笔,笔尖几滴墨汁正指着拐角一个很猥琐绑着双手的小人,我正惊叹于漫画家丰富想象力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吆喝赶牛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不知哪家的牛闯了进来,好在只是低头吃了几口掉落的面条,没将架子撞倒,类似的鸡飞狗跳的事情也发生了几次,后来,干脆所有的事情都被哥哥包圆了。
面条晒干以后,从架子上取下来。母亲一般一次抽十根,一手拿着面筷,一手托着面条中间,放在案板上,抽去面筷,切成整齐的三份,然后用纸包起来,稻草绳一捆扭一扭打结塞进绳捆里固定。包挂面的纸是父亲从安庆买的废书,整车买来,往房间一倒,我负责将全部的书拆开,至今犹记年少的我坐在书海上,一边阅读书本上精彩内容,一边在父母的催促下“刺啦、刺啦”的撕下书本,垒成纸堆。我想后来我语文成绩尚可,应是得益于那时拆书的阅读量吧。
如今,偶尔父亲说哥哥比较笨,哥哥就会反驳,还不是你那会儿偏心,让老小一门心事的读书,父亲就会呵斥,你们弟兄两个不是一样念书,你多念了好几年,最后和老小到一个班怎么能怪我呢?嫂子和妻子妯娌两个笑眯眯的看着父子两个抬杠,最终又多喝了好几杯......
挂面一般时节是不吃的,都是家里来人应急,下一把挂面,打几个鸡蛋,如果来客更尊贵一点,一般都是老鸡汤下挂面,厚厚的鸡汤面,客人回家后一抹嘴,骄傲的说:今天到小姑家,吃的是鸡汤挂面,老大一个鸡腿。很多人都埋怨下挂面会糊锅,面汤色不好看,母亲总是耐心的告诉他,下挂面必须开水下锅,面煮沸后加一瓢冷水,水开后,面就不会糊。
春节前,是父母最忙的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加上为人忠厚,十里八乡的人相信父亲,换挂面可谓门庭若市,都挤破了头。父亲将称好的麦子倒进卖仓,只是在本子上记一个数字,双方都不过目,对方毫无保留的信任,从来没因此发生过矛盾。想吃面来称,如果没了,父亲让她或他看一下,对方就会在来年麦子上市时将麦子挑来,豪气地说:朱会计,麦子下来了,我还是放在你这儿。父亲好脾气的一笑,母亲在麦子上市之际,每天忙着烧饭给送麦子来的客人吃,每天都是好几桌,一班客人酒足饭饱,斜挑着担子,敞着衣襟,步履踉跄的离开......
春节时,父亲偶尔会自制一些有“内涵”的挂面给亲戚朋友,在和面时打上一些鸡蛋或者鸭蛋;春寒料峭时节,荠菜已经偷偷冒芽,母亲会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在地里讨一些荠菜,捣烂成汁,制成绿色的荠菜面,这些面条主要是春节母亲回娘家带给几个舅舅和姨娘的,春节割上两斤肉,带上几斤面条,给舅舅两斤散酒,大家都很高兴,然后约好日子,每年正月初七到我家走亲戚。
初七一大早,奶奶和母亲就会起床,将室内室外打扫干净,买回一挂鞭,今年娘家新添的几口小人需要几挂胡子准备好,还有就是几个未成年小孩的过年压岁钱一一封好,将昨天夜里熬好的鸡汤准备下挂面。奶奶就会择菜,将切面的案板抬到厨房后面,需要上桌的菜摆好。头一天斩好的肉圆子煮好,粉渣肉,还有鱼放在蒸笼里热着。我远远的在门口看着,上午十点左右,大舅带头出现了,我就会去喊父亲,父亲递给我烟头,我高兴的将鞭点着,噼里啪啦声中,舅舅、姨夫就高高兴兴的进门。母亲先下一锅挂面,大人小孩每人热乎乎的吃一碗,有人吃不下,大人就会说,年饱年饱,你现在不吃一点,要到晚上才有的吃,到时不要说饿。小孩一听,每个人也勉强吃一点。然后大家一哄而散,大人们聚在桌子前面抽烟聊天,小孩子被我领着在镇子上闲逛,偶尔买一些新奇的小玩具和一些小的烟花鞭炮,特别是那种呲花和冲天炮,男孩冲天炮,女孩呲花。
晚上摆了两桌,大人们喝酒聊天,小孩子一桌,等姑姑压岁钱一发,迫不及待的离桌。我带着他们在屋后放冲天炮,拿在手上,点着后,“啾”得一声飞上天,在空中噼的一声,接着啪的一声绽开,最好的就是十连珠,啾啾不停的向空中发射,绽开后,还带着烟花,仿佛空中仙女撒花,漫天覆射,好看极了。表妹拿着点着的呲花在院子里转圈,烟花在空中散开,形成一圈圈斑斓的圆,火树银花,笑声清脆。只有这时,母亲才是放松的,斜靠在门上,一个腿拗在前面,微笑着看我们,眼睛里莹莹着柔和的光。
父亲由手工挂面到开办面粉厂,最终行业萧条关闭,终是不制挂面多年,母亲也已去世,亲戚再来串门终究没有当初的盛况,所谓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完了。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有些人和行业,也随之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