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冷,天气晴暖的时候,万元青家就开始做米面卖。
万元青家是外来户,父亲在城里运输车队上班,母亲带着三个儿子在本地生活。
家里建了7字形的两栋土胚房。正屋3间,坐南朝北,堂心摆设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堂心都是离后门口两米处砌一隔断,靠隔断墙摆一条台,条台上摆着香烛。正中间墙上悬挂主席或且十大元帅中堂画。侧面比中堂画略高处悬挂家人的合影,有的是死出祖父母的遗照。中堂主席像一般配一副对联:“幸福不忘毛主席,翻身不忘共产党。”用红头绳拉一个斜十字固定。十大元帅那时骑着高头大马,怎么数都只有九个。可他家和人不一样,前后门对通。桌子也不是靠墙摆放,而是摆在堂心正中间。放四条长凳,没有一般人家都有的靠椅。来人都是坐在长凳上喝茶吃饭。到他家去,都觉得有点不对,但也不知道那里不对。只有屋后的王老师私下里对人们说,财气,就需要在住宅内部积累才能够使得风水得到提升,如果住宅没有拦门墙,财气就很难积累起来,会直接流失走。断言他家风水不好,没有拦门墙,聚不了财。
里正屋不远,东边,靠土坡下建了两间。外屋砌了一个大灶,里屋是柴房,靠最外边放了一张土砖垒的大床,床上垫着厚厚的稻草,铺着棉被,平常我主要在这个屋和他小儿子玩。放学后,就趴在床上做作业。堂心桌子我们是不去的,因为整个屋子阴暗潮湿,在堂心呆着非常阴森寒冷。哪怕是夏天,屋子里都有一股寒气,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小柴屋早晚都能晒到太阳,里面弥漫着一股柴木蒸腾的香气,非常好闻。
柴屋外面,有一间茅草屋,里面放了一架石磨。推杆挂在里屋墙上。需要磨粉时和他老婆说一声,将推杆挂到梁上,放入窠臼,就可以磨粉。
万元青老婆个子不高,长相清秀,剪着齐耳短发,食指焦黄,操一口四川话,整日烟不离口。平常在供销社门前拎篮子摆摊,卖一些针头线脑、自制的鞋垫子过活。上学来来回回,印象中她一个人清冷的坐在小马扎上,也没什么人和他说话,只是无时不在抽着烟。我估计她不靠这个过日子,不然肯定养活不了自己,更别说三个儿子了。
在生产队期间,粮食比较少,没看见她做米面。包产到户以后,她开始大显身手,自己做米面卖。开始做米面的时候,可以说围着的人是人山人海,特别是小孩子比较多。
大米浸泡一夜,第二天,早早起来。用高粱扫帚将磨洗刷干净,挂上推杆,三个儿子轮番上场推磨。她在一边填米,不时加一点水。大米浆顺着磨道一点点流进大木盆里,不一会儿就接满了一盆。大锅烧柴火,水烧的咕嘟咕嘟冒大泡时,将粉刷干净的铁皮盒子烫滚。用勺子淋一勺米浆,晃动盒子,使米浆滚满整个盒子。放入热水蒸熟,取出稍凉后,用篾刀四周一划,倒在竹竿上。挂满整个竹竿,大儿子就会驼出去放在架子上晾晒。这时候,小孩子就会眼巴巴的看。她出来后,就会将刚刚蒸熟热热的米面切成两块递给在场的孩子,有时也会卷一些菜在里面,味道鲜香,热乎乎的很好吃。如果她有时间,就会调一碗凉粉,麻麻辣辣,撒上葱花,极其香。若干年后,我到四川成都出差,在宽窄巷里面有一家小吃店里面的米粉,香娇、麻辣,很有当年她递给我吃的味道,我那时想她可能是四川成都人,不过也没人告诉我答案。
米面晒得略干,收起米面卷起长条,切成丝。继续晾晒干就可以包装出售了。整个冬季,他们一家都在不停的忙。她们家在当地人缘很好,临近春节的时候,她就会做一些米各子。米浆上撒上芝麻,略干,切成菱形,晒干。黑沙炒滚,分批次倒入米各胚子,炒干后,用铁筛子筛去沙子,放冷后每一家送一小袋尝尝。
父亲行伍出生,一家子除了大儿子长相硬朗以外,其余的长相都很秀美,遗传了母亲的相貌,皮肤白净,手指细长,子弟三人先后参军。
大儿子去了东北,二年后退伍回家继承父业,到车队开大货车。偶尔拉一车煤回来倾倒在门前,母亲有点老了,除了卖米面以外,平常不摆摊了。制作煤球出售,煤拌好后,用煤球机压住一拔,然后压下来,一个煤球就压成了。其时制煤球有点费力,大家图省事,直接在哪儿买煤,拌上黄土,用汤勺搲着,在地上点,晒干后一铲,堆在那儿,烧的时候,直接铲进去。
二儿子去了湖北黄石,好像在部队里面搞文职,说话文山雾罩的,一个事情要绕半天才搞上正题。所以别人都喊他“大嘴”,他也不以为意。参军后,只有一次带媳妇回来,住了一晚,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据说,后来退伍转业到四川去了。
小儿子长相阴柔,说话腼腆,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父母对他比较娇惯。所以初中毕业以后,在家无事,帮母亲做了好几年挂面。那时我正在上高中,每次回来他都会找我玩。有时周末,我也会在他的柴房里过一夜,听他说自己的设想。不久他也去了四川当兵。在新兵连的时候,一次站操,不慎晕倒。一检查,发现他脑子里有一个血瘤。军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被部队退了回来。他在家伤感了好长时间,不搭理任何人。彼时,我正是高三,学习比较忙,也没找过他。过一段时间回来,哥哥告诉我,他前天在自己住的柴屋里悬梁自尽了,我愕然了好久。
我请了几天假。出殡那天,村里的土工班子轮流上前抹了几次,可他的眼睛就是闭不上。本来自小就怕鬼,可那天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近距离看他躺在门板上,双眼睁着,眼神纯净透亮,脸色苍白,仿佛平静的睡着了,我也希望他是睡着了。我一直陪着送葬队伍到和尚洼,没有棺材,就是一方浅浅的坑。土覆盖后,没有立碑。第二年清明,我去祭祖。发现坟头已平,长满了青草,上面开着红红粉粉的花,蝴蝶、蜜蜂在嗡嗡的飞来飞去......他母亲裹着头巾,拄着一根弯曲的拐杖,拎着一个篮子,步履蹒跚的上来。摆好鱼、肉和米饭,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我走远了,纸灰漫天,回头看见她一个人仍然趺坐那里,像一尊雕塑一样......
小儿子去世后不久,母亲也离开了,几年后土胚房坍塌了。她们家是生产队最早举家离开的,自此也再也没有人回来过。
每年清明的和尚洼,草长花开,蜂飞蝶舞,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可我再也找不见那一块小小的埋茔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