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癞子”每一顿打都不是白挨的。
乡人奉行贱名好养,老大顺嘴叫大毛,名字还稍微好一点,但导致重名化比较严重。吃饭时,只好张家大毛、李家大毛的喊。
按顺序,老二应该叫二毛,可本地人标新立异,轮到老二,是个男娃,却叫成“二坮子”。
如果老三还是光头,你就更是想不到。一般稍微有点宠溺的,略带一点嗔怪意味,“你这个孬子”,就叫“小孬子”,代表父母宠幺儿。但乡人本着差异化的特征,一般就叫成“三秃子”,说明这家是三个光头。如果后面还有,肯定还会有不同的叫法,什么“四呆子”“五刁子”,最完美的是生一个女儿收官,直接被叫成“小吖头”。
大概父母生了他们三个人以后,耗干了自己的经血,到了他就截止了。因为前面有叔叔已经绍继了“三秃子”这个名字,本着避讳的原则,他只好被叫成“三癞子”。
现在乡下人不养猪,大概率是因为社会进步,猪太脏了,而且养猪进入规模化,集约化时代,加上不给私自屠宰,你养了都找不到杀猪的屠夫。过去不养猪,是养不起猪,一头猪仔抱回家,没得吃,只啃野外的青草树皮是长不肥的,养猪必须贴膘,人都养不活的年代,猪肉虽然香,也只好忍疼舍弃了。
不说平常,就是逢年过节,也难得吃上一回猪肉。偏偏我所住的地方山水相宜,吃大餐有"十碗荤"的传统。而"十碗荤"的主料就是猪肉,搭配水乡时令菜蔬,当然能吃上这个的时候极少。
“三癞子”占着优势,因为他叔叔“三秃子”养了一头公猪,秋后杀猪自然就成了别人的座上客,不收钱,只收猪肉,有点类似现在的购物,先买后付款,而且是杀猪时再付款。
配种季节,“三癞子”骑在种猪上,耀武耀威的随着叔叔走街窜户,大声喊:“配种了”、“配种了”。这种事,大人看了辣眼睛,小孩子看了长针眼,每次叔叔都将他赶到外面等。那天,叔叔到一户人家,给打了两个荷包蛋,一时兴起,就忘了这一茬,没顾得上管“三癞子”。“三癞子”一个人无聊的在哪里拿着烧火棍烫地上正在抢食的蚂蚁。一抬头,看见种猪骑上了母猪的背,他赶紧上前用烧火棍烫了一下种猪。种猪一吃疼,掉过头来就朝着“三癞子”奔过来。他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边跑边大声喊叔叔,等叔叔赶出来的时候,猪不见了踪影。“三癞子”哭哭啼啼的指着前面不远的芦苇荡,风里隐约有猪的嘶叫声。众人赶过去的时候,猪已经陷在泥潭里了,正在不停地挣扎,越挣扎,越陷的深。活猪,在泥潭里谁也捞不起来。众人无奈,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三秃子”,他没有娶媳妇,可以说种猪是“三秃子”整个身家性命,一下子全部打了水漂。
烂泥潭,没人敢贸然下水,夜晚整个村庄都听得见猪声嘶力竭的嚎叫。“三癞子”叔叔在岸边整整等了两天,最后只扛了半边猪肉回家。
我是几天以后,看见“三癞子”一瘸一拐的捧着一碗猪肉,才知道“三癞子”被父母用竹吖丝子抽的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他一边吃一边抽抽搭搭含糊不清的告诉我,“那头猪欺负别人的猪,我不管怎么行。”
肉是用辣椒糊、豆瓣酱焖的,洪亮亮的很诱人。当地母猪下猪仔,如果有死的小猪仔,就用这种烧法,吃起来软趴趴,烂乎乎的。他夹给我一块,吃在嘴里嘟囔囔的,怎么都嚼不烂,而且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臊味道,最终也没舍得吐掉,整个吞了下去。
因为肚子里没有油水,“三癞子”能吃。平常眼巴巴瞅着养猪的那几家,可是别人养猪终究不会白白给你吃肉。于是“三癞子”的母亲告诉他,等舅舅家杀猪了,一定要让他吃个够。
好不容易等到舅舅家杀猪,“三癞子”一早就被母亲打发过去。等他到的时候,舅舅家猪已经杀完了。杀猪佬正和几个帮忙的在客厅里喝酒。舅妈看他过来,让他等一下,等大人下席就让他上桌。他一直等到中午,大人都还没有下桌。中途几个人喝的东倒西歪的出来上厕所,他以为应该差不多了,可是不一会儿这几个人又进去继续喝。眼看着天色快黑了,舅妈就是不让他上桌。好不容易探头朝屋内看了一下,被里面喝酒的大人瞪了几眼,他再也不敢进去了。
他在后面看了一下,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锅里面正在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掀开锅一看,一个猪头和一些下水正炖在锅里。他看看没有人,捞起猪头装在篮子里,直接奔着“三秃子”家而去。
“三秃子”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村西头新修的三间茅草房里,自从种猪死了以后,平常没什么事,就左邻右舍的偷个鸡,摸个狗,饱一餐饥一顿,也没有准点。但“三秃子”有个好处,本村人的鸡不偷,所以大家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看“三癞子”提着一个半生的猪头,根本都没问他是从哪里弄来的,直接烧火放进锅里煮,因为什么东西都没有,“三癞子”就想搞一点酱油蘸猪肉吃。于是在我家屋后喊我,一看我出来,马上挤眉弄眼的小声告诉我,用瓶装一点酱油,带我吃肉去。
猪肉半生不熟,只放了我带来的一点盐,每个人切了一大块,蘸着酱油,吃的满嘴流油。
正在吃的时候,只听见“三癞子”母亲在外面大声喊他的名字,吃的高兴,谁也没有搭理这个茬。
门被猛地一下推开,我正抓着一块肉塞在嘴里,瞥见“三癞子”母亲正拿着一根手指粗的竹棍子恶狠狠的盯着他,旁边他舅母气得跳脚在骂。
没有小叔子的办法,他母亲揪着“三癞子”的耳朵就提了出去,“三癞子”抓着手上的肉不放。他舅母幽怨的瞪了我们几眼,气呼呼的跟着他们走了。
后来几天,我都没有看见“三癞子”,肉我和他叔叔吃了好几天,作为吃肉的代价,我还偷了一瓶父亲的酒带给他叔叔。
后来“三秃子”就被人叫成“猪头”,提起他,大家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还不懂事”的一脸鄙夷的口气。
再见他们叔侄两个是十几年以后,他们从内蒙回来,“三癞子”浑身珠光宝气,脖子上戴着一根很粗的项链,他拎着一箱酒到我家,“走,吃肉去。”
肉,还是猪头肉。
已经晋升为大厨的叔侄两精心加工,软烂醇香,但已不复当初半生半熟猪肉的味道。
“三癞子”现在已经没有人喊了,虽然他父母没文化,可是弟兄三人大名分别叫“正己、修身,齐家”,我们都喊他“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