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过外婆,应该是外婆在我记事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我所有关于外婆的记忆就停留在母亲所说的,春节时间外婆将好吃的挂在屋间横梁吊篮里的故事。至于篮子里面有什么,母亲每次说的都不同。问多了,最后总是感叹一声:“你们都没有良心,外婆对你这么好,以后你们肯定也会这样对我,哎,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外公是母亲家族的掌门人,年轻时英俊不凡,很有气度。而且培养了乡间一文一武两个儿子,这都是母亲告诉我的。我见到的外公,是一个慈祥,而且瞎眼的老人。双目深陷,眼角下垂,嘴巴瘪进去了,每天端坐在躺椅上,无人聊天,整天几乎不发一言。唯一与人有区别的是,外公的所有喜怒哀乐都表现在一双垂下来花白的眉毛上,不过,我总觉得外公心如止水,眉毛动的时候并不多。
母亲孝顺,大部分时间,外公都是在我家里生活。我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放学以后,在客厅的大桌子上做作业,一边陪外公聊天。一老一小,现在也记不清到底聊的是什么,但明显两个人都很快乐。更快乐的是晚餐时,我每每都能分到外公偷偷给我的一份菜,肉是炖的稀烂的五花肉,几乎不用咀嚼,入口即化。不过这个时候比较少,大部分时间都被母亲勒令到旁边去吃饭,不允许打搅外公。
春天雨水足,河沟池塘里都灌满了,雨水沿着沟渠四溢流淌。这时候各种小鱼小虾戏水上游。每个沟缺,田埂的破口处就会有许多小鱼,这也是我们难得被母亲允许戏水的时节。带着畚箕和桶,光着脚,沿着河渠走。有流水的地方,将畚箕对准缺口,然后赤脚下去踹几下,将鱼赶进畚箕里。斜着拎起来,看着水沿着畚箕流下去,鱼儿就在畚箕里不停地跳动,只要一上午,基本就能将小桶装满。
捞回来的都是“猫儿鱼”。各色杂鱼,有“野兜子”、“参条子”、“屎王皮”以及泥鳅等等。母亲不管什么鱼,都将他下锅油煎后,放入辣椒糊、葱姜蒜,然后加水煮,鱼小刺多,槎丫难入口,不适合外公吃。母亲就将鱼汤盛出来,撒上蒜叶,给外公泡饭,鱼汤泡饭很鲜美,外公每每吃的眉毛上挑。叮嘱我要小心,捞鱼一定要穿上雨靴,打赤脚不要被刺破了。
河沟里的水日益减少,雨也下完了,天气开始变得炎热,池塘河渠里已经没有什么可捞的。外公饮食也随着天气日减,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母亲看在眼里,却也无可奈何。
荷塘里的叶子伞盖一般大的时候。我在河里游泳,看见旁边有许多鱼在欢快的蹦来蹦去,人一靠近,就游走了。周末,我瞒着母亲一个人走到几公里外的竹林里,砍了两个细竹子。回来后,得知我一个人跑了几公里路砍回来的,母亲很惊异,警告我,千万不要一个人到河边去钓鱼。
我嘴上答应,心上不以为然。将缝衣针锤弯,然后找了一根很长的尼龙线绕在竹子上,牙膏皮绑在钩子上,挖了蚯蚓就出发了。
好在荷塘离家不远,直到月上树梢,都没有钓上鱼。母亲打着电筒找过来时,看我正拎着一条鲢鱼上岸。气不过,甩手就打了我一巴掌,将鱼连竿都扔进池塘里。我一急之下,也顾不得疼,直接跳进塘里,抓着竹竿不放,不管母亲怎么喊,就是不上岸。母亲没办法,无奈只好妥协:“你上来,我保证不打你。”这样,我才拖着鱼竿,连着鱼一把拽上岸,母亲看着浑身泥巴老鼠的我苦笑不得,我抱着鲢鱼不撒手,母亲只好在后面打着电筒,压着我回去。
外公再等我回去,一直没有吃饭。我执意要母亲将鱼烧了,母亲只好连夜将鱼清炖了,拆了鲢鱼头,将肉给了外公。外公怎么都不吃,非要给我,在母亲的受益下,欺负外公看不见,我对外公说我还有许多,外公这才勉强接受了。
母亲等我吃完饭,想想还是很生气,拿着竹竿就打我,我凄厉的哭着跑到外公面前。这时候,我惊奇的看见外公的眉毛都竖了起来,他是真的气了,大声呵斥母亲。“你是不是嫌我待得时间长了,当我的面打孩子,你明天送我回去,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着。”母亲讪讪的停下手。可是外公余怒未消,一叠声的催着要回去,父亲是典型的和事佬,看外公生气赶紧让我不要哭了,前去安慰外公。我走到外公面前,扶着外公的手,轻声说自己不疼,外公看我这样说,气才消一点。母亲只好将手点点我,不再说什么。
可以说,外公是我的保护神,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我第一时间跑到他身边,母亲的脸色基本都能多云转晴。
秋天,池塘里的水逐渐有点干了,泥潭基本上可以下脚去挖鱼了。外公越来越虚弱,我就想着弄几条醴鱼汆汤,给外公补补身子。
稀泥没过脚脖子,等我们去找的时候,泥地里已经没有醴鱼的影子了,能看见的别人肯定已近抓光了。想挖到醴鱼就必须沿着塘埂找醴鱼藏身的洞,洞口椭圆型,很光滑,有黏液,而且周边爬痕较深湿润,里面一定会有醴鱼。
人生不出意外就是最大的意外。柳树下面凹进去的地方,柳根互相交错,靠近底部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周边还有一点水凼,为了防止醴鱼逃掉,我特意将篮子扣在洞口周围,然后开始挖,挖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从里面粗出一条一米多长的蛇,蛇吐着芯子就朝我游来,我扔下锹就跑,可是泥地里,根本就躲不开,只感觉脚脖子上一片冰凉,等到家的时候,脚脖子已经发黑了。母亲吓得赶紧送我去医院,可是医院并没有急救的药品,二十四小时之内必须打血清,不然会有生命危险。
整个皖南山区,只有祁门医院有专门救治蛇咬伤的特效血清。外公急的两个眉皱到一起,眉毛完全拧到一块了。舅舅找了单位的车,连夜赶到祁门,我后来听说,那天山里大雾,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大山里好在没什么车,他打着电筒,照着山间的路,一路提醒师傅。一百公里的山路,整整开了一夜,第二天天亮后才到家。
父亲去拿铁锹的时候,蛇已经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不可思议的是,篮子里不是什么时候装进去了两只不小的醴鱼,母亲将乌醴鱼汆了汤给外公吃。
后来母亲告诉我,这两条鱼也许是被我的孝心感动了。因为醴鱼是孝鱼,母醴鱼生产后,双目失明,只能等着饿死。小醴鱼最富孝心,不愿母亲饿死,它们自愿游到母亲嘴里,用自己稚嫩的身躯来给母亲充饥。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在这醴鱼饲母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到外地上高中,住校基本不回来,见到外公的时间就很少了。高二的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我,说外公昨夜无疾而终,一觉睡过去了,大家都知道我在外求学不易,不要我回来,等寒假回来以后再给外公磕个头。
现在想想,在母亲不知情的情况下,外公的鱼汤大部分都以自己吃不下的名义给了我。而我也习以为常,读书后才知道“赌书消得泼茶香,只道当时是平常”。一想起就是阳光通过窗棂照进来,照在外公光头上,外公眉毛细长低垂,眉上泛着金色的光,双眼深陷,端坐在哪里的模样。
外公光绪二十八年生人,属虎,享年九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