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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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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
2023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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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药

无药

文/译世

理查德这些天感到越来越不爽,这很奇怪,心理上或生理上都是。自从童年时期装上药泵以来,他就没有再持续烦躁超过两分钟了,药泵替他解决了一切负面情绪。他从不怀疑药泵的可靠性,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药泵出现过问题。可当他激活手环的“焦虑消除”功能后,他心中的烦躁仍然没有减退的迹象,所以他不得不思考药泵有坏掉的可能。这也很奇怪,主观上或客观上都是。

理查德看着戴得紧紧的手环,三个指示灯频率不一地闪烁着。伴随着呼吸起伏而柔和变化亮度的呼吸灯,随着心脏跳动而闪烁的脉搏灯,以及显示药泵工作状态的工作指示灯——那个灯永远呈现代表正常的绿色,理查德从未见过自己的或是别人谁的工作指示灯有除了绿色之外的颜色。他一度很好奇药泵要是坏了的话工作指示灯会是什么颜色,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种无聊的好奇心,通过激活药泵的“好奇消除”功能。

现在手环上的呼吸灯呈现出透着一点黄的绿色,脉搏灯则几乎完全变成了明黄色。手环小巧的显示屏上写着他可能正面临着焦虑的影响。理查德知道手环是对的——手环永远是对的,就像药泵永远是正常的。

他抬起左手,看着手环连着的小巧装置,它就在尺骨凸起处的下方四厘米的位置,有一大半植入了手臂连通着静脉,还有一个补充药物用的灌注孔敞开在手腕内侧的皮肤上,这就是药泵系统的全部组成。理查德可以通过手环选择想要的功能,随后药泵会综合他的各项指标,注入适量的药物,快速改变他的情绪。当然如果理查德愿意,他也可以选择手动选择药物和用量,不过他自认没有学过医的自己不会比手环判断的更加准确,所以他一直使用药泵的傻瓜模式,简单又方便。

但是现在药泵坏了,或者药泵并没有坏,它只是由于某种原因,某种该死的神秘原因,现在它总归是失去它应有的作用了。理查德心烦意乱地在厨房里踱步,顺手拿起案板上的西红柿狠狠咬了一大口,酸涩的汁液在嘴里迸溅开,黏腻的触感马上从手上脸上传来。理查德扔下西红柿,到水槽边用力洗了洗脸,感觉自己冷静多了。

理查德走到客厅,捡起扔在沙发上的大衣和钥匙,打开家门。冬日的寒风一下子顺着门廊冲进来,扑到他身上。必须得去那个商店看看,肯定是那个古怪的店员那天搞了什么鬼,理查德气恼地跺跺脚,把手揣到口袋里,迈开步子走上大街。

三天前,理查德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上,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可以让他尽情享受休息日的大段自由。这种自然产生的放松感觉总是让他回想起童年的快乐时光,虽然那些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他享受其中。理查德喜欢这种怀念从前的美好感觉,虽说药泵也能给他带来一模一样的感觉,但他就是更喜欢自然的这种,尽管他觉得这种比较毫无逻辑。

理查德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然后打开橱柜探头进去,手环提示他药泵中用于“好奇消除”功能的三号调制药剂储量不足,他记得橱柜里还有剩余的药物。

生活中总是有些有趣的小意外,比如现在发生的一幕:理查德伸手够柜子里的药剂时,余光瞥到了一个快速移动的黑影,因而失手打翻了手里的玻璃小瓶子。

药泵帮他迅速冷静下来,然后他发现自己瞥到的不过是自己的影子。他顿时感到窘迫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即使周围没有任何人看到他的失误。为了表示对浪费药物的歉意,理查德让自己保持着这股窘迫作为惩罚,然后出门去市场拿新的药物。

一路上理查德不自觉地东张西望,他感觉街道上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看着他。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感觉,可还是忍不住回看过去,确认他们是否真的在看自己,结果当然是没有人在看他。

理查德沿着塔奇科玛大街匆匆走着,像是要赶火车的旅客,忽然一个古怪的牌子闯入视野,上面写着“旧日商店”。理查德对这个牌子并不陌生,每天他上下班的时候都会看到这个牌子,然后让药泵帮助自己消除对它的无用好奇。路过的行人皆是如此,他们由下自上用手指划过手环的触摸屏,然后在轻点两下,这是调用“好奇消除”功能的快捷手势。

理查德习惯性地操作手环,手环却震动起来,他想起药泵中的药物不足,暗道自己差点忘记了本来的目的。可是没等他走出去两步,他的脑袋就好像被人强扭着一样看向那个破旧的牌子——离了药泵,他现在非得好好看看这个古怪的牌子不可了。

牌子似乎是用木头拼起来的,长久的积灰让它看起来破败不堪,商店的名字被人用一种外行中的外行手法歪歪扭扭地刻在上面,还刷了不均匀的白色底漆。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旧日”两个字上,然后隐匿在了敞开的店里。理查德顺着透明的玻璃店门看进去,可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

理查德忽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他想进去看看,里面说不定有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他快步朝着旧日商店走去,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店门的。然后他回头关上店门,看见外面的行人对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只是每个人都在手环上划了一下。他忽然有种被抛弃的恐惧感,不过好在负责孤独和恐惧的药物都十分充足,使得理查德并没有在这两种情绪上受到太多的折磨。

“请问您需要什么?”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从柜台后面冒出头来,捋了捋头发,露出和善的微笑。

“哦……我……”理查德迅速在手环上左划一下,令人窒息的窘迫顿时一扫而空,“请问这里有没有药泵用的三号调制药剂?”

“当然,打消好奇用的对吧?来这的人基本都是来买这个的,毕竟如果不缺好奇药剂,谁会进来这家店呢?”小姑娘一边喋喋不休,一遍在后面的货架上翻找着。

“您说‘买’,是需要我付出什么做交换吗?”理查德注意到小姑娘的用词,“买”这个字现在已经没人用了。

“不不,‘伟大的药泵让我们不会自私,所以我们各取所需’,这儿和全国的市场一样,遵从药泵箴言,也是按需取用的。之所以说‘买’字只是出于怀旧,”小姑娘往外面的招牌上指指,“旧日商店嘛。”

“哦,当然,当然。”理查德为自己的不明智感到羞愧,然后打量起店里的各种东西来。

破旧的相框、棉花漏在外面的小熊布偶、积满灰尘的木椅子、缺少头部的机器人玩具……尽是些奇奇怪怪又没什么用的玩意儿。现在它们发着光一样吸引着理查德,招呼他走近些,看清楚些,然后轻轻抚摸它们。理查德掸了掸一个老式钟表,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尘土的味道,他的手指沿着钟表的木质外壳划,感受着边缘磨损处的毛刺,脑海中游曳着模糊的影像,耳边仿佛远远的有笑声传来。

“您的药物找到了。”一声招呼从理查德背后传来,吓得他猛一回头,看见小姑娘手里握着个小玻璃瓶。

药泵就是这样,对于惊吓的处理总是姗姗来迟。理查德走回柜台,接过瓶子,然后发现不对:“我想您是拿错东西了,我需要的是三号调制药剂,不是这个苯巴比托或是苯巴比脱什么的。”

“哦,看来我得跟您解释一下,苯巴比妥完全可以替代三号调制药剂的功能,事实上它正是三号调制药剂的主要成分,如果您仔细看看调制药剂成分表,就会发现三号调制药剂里大部分都是它。”小姑娘拿出一张被粉色马克笔圈出重点的纸放到柜台上。

“真不好意思,药泵在上,我怎么能轻易怀疑别人呢?”理查德从柜台上拿起瓶子,打开密封塞把药物倒进灌注孔。

“没关系的,大部分进店的人都是这个反应。”小姑娘露出微笑,“那么我猜现在您对角落里那些东西是没有什么兴趣了,所以谢谢惠顾,祝您生活愉快,出门请小心台阶。”

小姑娘一口气说完便背过身去整理货架,理查德在手环上划了一下,扭过头去看刚刚流连的角落,只不过是一堆破烂货而已。

理查德推开店门,留神脚下的台阶,他决定在到家之前不消除自己的羞愧,作为自己随便怀疑那个善良的小姑娘的惩罚。

“欢迎回来,先生。”当理查德一把推开旧日商店的玻璃门时,之前的小姑娘就站在柜台后面,冲着他微笑。

“你前几天给我的到底是什么!”理查德拍着柜台,桌上的瓶瓶罐罐乒乒乓乓地响。

“不要着急,先生,您的药泵只是被凝结剂堵住了而已,倒入这个就可以恢复正常了。”小姑娘递过来一个粉嫩的杯子,里面盛着仅铺满杯底的液体,“还请您不要犹豫,因为您并没有别的路可以选。”

理查德端起杯子,怀疑地盯着它看,现在他可有太多的疑心可以用了。不,不止怀疑,担忧、愤怒等等情绪也趁着药泵失效在他的脑子里肆意放飞自我。

不过小姑娘说的对,他无路可选。理查德一咬牙,把杯子里的无色液体倒进灌注孔里。

随后便是久违的平和,这平和来的那么突兀,让理查德几乎昏厥过去。他的药泵正常了。

“抱歉在您享受平静的时候打扰您,先生,不过既然解凝剂起作用了,您也冷静了,我就该跟您谈谈条件之类的东西了。”小姑娘的声音朦朦胧胧地传来,理查德睁开眼睛,回到现实。

“条件?你不是说这里遵循药泵箴言吗?”理查德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却没有相应的紧张,这感觉十分怪异。

“我指的并不是物品交换,有的时候我们店里会进行一些旧时代特有的活动,比如威胁一类的。您知道的,”小姑娘指指外面的招牌,“旧日商店嘛。”

“威胁?你的意思是你打算用药泵正常这件事来跟我换取什么东西吗?”理查德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用过这个词了,这词他只在小时候说过,那时候还没有药泵。

“您理解的这么快真是太好了,果然经历过旧时代的人就是和新时代出生的人不一样,那些白痴只会一直大喊大叫。”小姑娘撇撇嘴,“那么既然您理解了现在的处境,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说出我要您做的事了?”

随后理查德被迫发了一封长期请假邮件,身上唯一的通讯设备也被搜走,然后被小姑娘押出店门,沿着塔奇科玛大街往郊外走去。

理查德很希望会有谁注意到他的怪异,然后通知警局。他满怀希望地偷偷看着路人,但路人只是在手环上向上一划,然后轻点两下——没有人会留着无用的好奇。

“停下吧,先生,不要偷偷看别人了,谁会好奇呢?谁会在意呢?您需要做的只是在您的手环上点点,消除您的不安和期待,然后老老实实地跟着我走。”小姑娘拍拍理查德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

于是理查德就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威胁着沿着城内最宽阔的大街一路走到了郊区。

“欢迎来到旧区,如您所见条件不甚令人满意,还望海涵。”小姑娘把理查德领到已经废弃的旧城区的一栋大楼里,“如果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叫我,我就住在隔壁。”

理查德看了看屋子里面,墙皮已经剥落的差不多了,房间里充斥着发霉的烂白菜味,家具除了一张床之外就只剩一把缺了一条腿的椅子。冬日的寒风刮过窗框上仅留的几片玻璃碎片,发出尖利的啸声,理查德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还是感觉有风从脖子里灌进来。

理查德坐在床上,看着已经成为条状的窗帘被风吹来吹去。他打开手环的自动调整模式,抹去自己的一切情感,就这么坐着,什么也不想。

过了不知道多久,反正天已经黑了有一会了,房间里进来两个人,商店里的小姑娘和另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凶恶男人,提着一锅热气腾腾的东西和一个便携燃气炉。

理查德看着两个人在地上忙活,他闻不到食物的香气,也闻不到房间里的霉味,他的鼻子和腿都冻僵了。寒意在他的身体里肆虐着,多可怜的人们啊,理查德想着,但他心里其实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只是觉得住在这样的环境里的人逻辑上讲应该是可怜的。

至于可怜本身,大概是被那叫苯比巴卜还是别的什么的东西给冲散了吧。

很快两个人忙活完了,锅里的食物翻滚起来,冒出源源不断的雾气,吹到理查德脸上,焕活了他。两个人示意理查德过去,于是他艰难地挪动着麻木的双腿一点点蹭到了炉子旁,接过递过来的碗,小心翼翼地灌下一口浓汤。

他们自称是旧区人,因为拒绝植入药泵而遭到通缉。旧区广泛分布在各个城市,而凝结剂是旧区的新发明,旧区打算利用凝结剂暗中吸收更多人加入。

理查德就是他们捕获的猎物,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意味着旧区又将加入一个新的成员。

那个长相凶恶的男人就是这个城市旧区的首领,他找理查德是因为在理查德的手机里发现了他在马克物业的工作证明,负责中央大厦的日常维护。于是他想到了一个行动,具体计划还有待商榷。

刀疤脸滔滔不绝地讲着,但是理查德丝毫不感兴趣,药泵让他专心于研究如何捞起锅里的土豆而又不把它们弄碎。

首领看理查德一点听的意思都没有,最后还是沉默了。随后小姑娘告诉理查德自己的名字是瑞秋,负责引导他适应旧区的生活,当然同时也负责监视他。

理查德终于把视线从炖菜上移开,朝她的左腕看了一眼,那里没有手环,也没有药泵。

可为什么要看她呢?理查德不知道。

旧区人不喜欢理查德,理查德对旧区人没感觉。

不过没有感觉不代表没有看法,理查德觉得旧区人缺乏逻辑性。他们为了一些小事可以争论或者沮丧一个小时,丝毫不顾工作,这在他看来是很不明智的。这样做的效率太低了,要是所有人都像旧区这样,人类文明非得倒退一百年不可,他时常腹诽。

除了首领会和他在计划上交谈之外,其他旧区人基本不搭理理查德,理查德也不搭理他们,即使共处一处,他们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理查德的日常生活就是去首领的房间参加只有两人的秘密会议,商讨行动计划,然后回房间等瑞秋给他送吃的。

理查德唯一的说话对象只有瑞秋。她在旧区里算是个例外,她浑身上下充斥着其他旧区人所缺失的活力和乐观。理查德时常在心里嘲笑旧区人挣扎在负面情绪之中浪费时间,但面对瑞秋他就没法保持这种优越感了,她身上似乎有个隐形的药泵帮助她保持快乐。

理查德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找瑞秋说话,他时常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这感觉似曾相识却又缥缈无踪,他不知道该用那个功能来消除这种感觉。他尝试使用“集中工作”模式,让药泵自己调节,但毫无作用。他只会愈发想找瑞秋说话,或者只是看着她在楼里面忙来忙去也行。

瑞秋并不是全天都待在旧区的,她在白天会去旧日商店,就像垂钓者白天要去河边。理查德不愿意这样,他总是担心瑞秋会带新的人过来。理查德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担心这个,不过担心是可以消除的,所以每次他透过房间的破窗户目送瑞秋离开后,都会使用一次药泵的“担忧消除”功能。

瑞秋不在旧区的时候,理查德就看瑞秋带给他的书,他对书没什么兴趣,但是瑞秋说希望他看,所以他就看。他看《1984》,看《美丽新世界》,看所有瑞秋给他的书。一开始他看的时候总是被书里形形色色的描写所影响,然后忙于不断调整药泵,后来他干脆打开药泵的“集中工作”模式,让药泵自己调整,书里的内容就变成一团白米饭,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有的时候瑞秋会喝酒,只有那个时候瑞秋才体现出旧区人的特征,理查德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故意给自己找负面情绪。理查德没有喝过酒,当瑞秋把手里的啤酒瓶递给他时,他在手环上滑了一下,然后拒绝了。

“你为什么喝酒?生理上讲那东西对你不好。”理查德关掉药泵的自动模式,他不想和瑞秋交谈时让药泵自动调节他的情绪,尽管这不是个理智的决定,可他不想。

“每个人都有快乐不起来的时候啊,就像月亮有亮面也有暗面,总会有沮丧的事情发生。”瑞秋灌下一口啤酒,坐到理查德的床上,把被子披到自己身上。

“你应该接受药泵,这样会省去很多苦恼。如果你不想看月亮暗面,药泵会帮你把暗面抹掉,它甚至可以把整个月亮都抹消掉。”理查德仍然不理解旧区人的想法,即使看了那么多瑞秋带给他的书。

“不,就算你不看月亮,月亮也好好的挂在那里,这是事实。”

“可如果我不需要那月亮,它就不应该存在,而药泵能帮我认为月亮不存在。”

“你这是在欺骗自己!”

“如果欺骗自己对我和社会有益,为什么我不这么做呢?我不懂你们为什么放着提高效率的方法不用,而要窝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被一个机器控制着情绪?”

“不甘心也可以消除的,你看,在手环上选择相应的功能,就可以了。”

“我没有仔细观察过,你们那个东西是怎么用的?”瑞秋身子一歪,把头搭到理查德的肩膀上。

理查德教瑞秋使用手环,他很高兴瑞秋能够接受药泵。她的鼻息拂过他的脸颊,他似乎能隔着厚厚的衣服感受到她的体温。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还掺着一丝别的什么,那是啤酒的味道,他模糊地想起来,童年时期家族聚餐上总会弥漫着这种发苦的味道。

火炉中的木柴爆裂发出清脆的响声,理查德能感觉到肩膀上的脑袋在轻轻晃动,突然她开口了:“你要不要喝一口?”

“不用了,我不需要酒精,我有药泵。”

“不是为了调节情绪,只是单纯的好奇呢?你不好奇它的味道吗?”她问。

“不好奇,保留无用的好奇是不理智的行为。”他答。

“那你为什么问我为什么喝酒?”她又问。

这下他答不上来了,只能任由沉默随着寒风在屋子里肆虐。

“作为你答不出来的惩罚,喝了它。”她把酒瓶按到他的怀里。

理查德喝了一口,像是苦涩的汽水,气泡带来的刺激顺着喉咙一路直下。有些凉的液体进到胃里,却让身体发烫起来,他觉得很新奇,这种新奇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理查德在瑞秋的注视下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半瓶啤酒,他感到有些发晕,之前那种药泵消灭不了的感觉又来了,而且越来越猛烈,他没来由地想离她更近一点。他记起自己小学的时候曾经对班里的一个女孩子也有这种感觉,可后来装上药泵之后就不再有了。

“我猜你一定没有跟人接过吻,跟我试试?”在理查德有所行动之前,瑞秋已经靠了过来。

“不,这动作没什么意义。而且你比我小太多,这么做有悖于社会规则。”

瑞秋抓住理查德的左手,在手环上用食指向左划,理查德感到自己的窘迫转瞬间消失无踪,那种不知名的感觉汹涌而来,把他的理智冲散,然后淹没。

“现在呢?”她向后一推,他就倒在了床上。

理查德没有像其他旧区的猎物一样拆掉药泵,他依旧认为对于高效工作来讲药泵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但他已经很少在工作以外的时候使用药泵了。药泵从他的主变成了他的徒。

理查德还发现药泵其实并不能消除所有东西,比如对瑞秋的那种模糊感觉,虽然如今清晰了不少,他还是觉得把握不住那是什么。那感觉平时埋得太深,被各种情绪所压制,在各种药剂的海洋里摆来摆去,所以他从没注意过。

旧区人大多接纳了理查德,但理查德觉得他们身上的负面情绪太多了,工作的时候也不能完全集中。他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工作,不过聊天倒是可以。

瑞秋似乎对理查德心中那模糊的感觉十分了解,可理查德问她,她就打发他去干活,久而久之他就不问了。他当然试过问其他旧区人,但他们只是带着一脸古怪的微笑看着他,什么话也不说,然后等他一走又在背后窃窃地笑。

瑞秋后来不去旧日商店了,接替她位置的是个看起来还算机灵的小伙子,理查德对此感到很高兴。闲下来的瑞秋天天拉着理查德读书,读很多书,后来听说首领打算和城市的管理者当面对质辩论,就也拉着首领读,对此理查德感到不开心。

没有人追问为什么理查德消失了这么久,他甚至怀疑是否有人注意到他消失了。计划的商榷大概持续了半个月,首领选了个好天气带着理查德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出发去中央大厦。理查德执意要带上瑞秋,首领勉强同意了。

没有什么人阻拦他们——路人不会怀疑他们,门口的保安相信他们编造的理由,理查德的同事也不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所有人只需要在手环上划几下,就能保证他们的行动安定在各自的轨道上。

唯一需要解决的是电子门禁,关于这一点理查德做过深入的调查,精挑细选了几个不会干扰大厦秩序的人做目标。没有人会听从威胁,没有权限的人当然不能借走门禁卡,所以他们只能把人打晕然后拿走门禁卡。

没有秩序被打乱,没有人受到损失,除了那几个可怜的倒霉蛋。一行人就这样通顺地进入中央大厦的顶层,城市管理者的办公室。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管理者在手环上右划一下,然后站起身迎接这帮不速之客。

“我们想跟您谈一些问题,比如一些通缉令,以及人的天性。”首领露出微笑,他为今天准备了很多资料,就放在他的大衣口袋里。

理查德看着首领和管理者的辩论,随后自己也加入战团。比起首领,理查德更有发言权——他戴着药泵呢。

有些事情总是很奇怪,就比如旧时代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可以同时授予两个论点完全相反的人。现在房间里就上演着这一幕,双方都坚持自己的观点,却又同时觉得对方的观点也有道理。首领表现得手足无措,但理查德和管理者没有,他们都开着药泵的工作模式,不会感到奇怪。

但理查德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一些模糊的想法从他脑海深处钻了出来,在他的思维中钻出一条小洞,似乎要从里面喷出什么来。

瑞秋打了个哈欠。

理查德忽然明白了,他关掉药泵,然后抓住管理者的左手,在他的手环上划了两下,关了它。

“辩论似乎还要持续很长时间,在这之前,我能否请您喝一杯呢?”理查德从那几个小伙子手里拿过两瓶啤酒,向管理员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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