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钱

纸钱

文/译世

天还没亮，我就看见宋志龙家的车从地平线后探出头来。

那辆白色的雪铁龙从土路上歪歪斜斜地趟过来，尾气凝结成袅袅的白烟，向上散在空气里。我很想那辆车也跟着一起飘出我的视线，可是不行，他们被尘世的业障束缚在大地上，无处可逃。我也一样，所以才被大队安排守在初三的坟地，顶着北方田里的寒风，告诫来上坟的人不要放炮。

车开近了，大灯的光线从我的裤脚攀上来，我看到开车的是宋志龙，他正透过车窗四处望着，双眼无神地盯着田地，然后向远直到被乌云盖住的天边。车慢慢挪着，越来越近，副驾驶座上的女人拍了拍宋志龙，他猛地回头，与近在咫尺的我四目相对，他向后躲闪，头紧紧挤着椅背，狠狠地踩了一脚刹车。

刹车片急促尖锐地哀嚎了一声，扯着车子停在我的面前：它的大灯照着我的腰，我能感到引擎的热气吹穿了棉裤，拂过我的腿。

宋志龙悻悻地下车了，他跺跺脚，扬起一阵灰尘粘在身上，用一种嫌麻烦的语气开口了。

“撞到你没？”他没有看我，绕过我的身子，蹲下去看车头。

“这远着呢。”宋志龙的老婆也走了出来，瞥了一眼已经贴到车头上的我的裤腿。

“没事。”我退了两步，离那一对男女远点。

没了前排的阻挡，轿车的后座一览无余。宋志龙的儿子，一个叫宋正浩的小男孩，正躺在人造革上面酣眠。这个名字像韩国人的小男孩我之前见过几次，从他两岁的时候起，就每年被父母带过来上坟，今年是第四年，多半是上小学的年纪了。

宋志龙眯起眼，让本来就小的眼变成一条缝，在车头来回审视。仔细搜查了一阵后，他站起身，又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往脸上挂上一种虚假的微笑。

“没什么车啊。”他冲我说。

“没车，你是来得最早的。”

“哎呀！”他惊喜地叫起来，脸上的笑容多了一分满意，“主要是我怕堵车，就起早了点。”

这话去跟你儿子说吧，我心里想。

“这么早就来，真是辛苦了。”他像是在夸我，又像是在夸自己。

“今年比往年冷点。”我顺着他的话说。

“来一根儿？”他掏出一个半满的烟盒，从里抽出一支递过来。

“不用了。”我摆摆手。

“嗯！”他强硬地塞了一支到我手上，“钻石芙蓉王呢，好烟！”

那烟和装它的盒子一样满是褶皱，不知被装了多久。我低头去找打火机，余光看到宋志龙先一步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顺便悄悄夹出了一支别的烟。他把芙蓉王的烟盒攥在手里，点上自己的，又凑过来给我点，金色的烟盒在大灯的照耀下，好似眼前出现了一件富贵的艺术品。

烟雾和哈气混成一团，徐徐升上高空，宋志民的老婆去后座叫醒宋正浩，一阵小孩闹别扭的咕哝声传过来。

“这孩子就是懒！”宋志龙猛嘬一口，把烟屁股扔在地上。

“还不是跟你学的，没出息！”宋志龙的老婆骂了一句。

“什么叫跟我学的！”宋志龙走过去，一把将儿子扯出来，“爹生娘养，你就没教好他！”

“你还有脸说！成天不着家，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个样儿来，窝囊废！”

“你他妈！”宋志龙抬起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打我啊！”宋志龙老婆把胸向前一挺，“你打死我啊！这还有证人呢！”

我举起手表示清白，仿佛犯了什么罪过的人是我。

宋志龙哼了一声，不再去理他的老婆，任由她拉着儿子往坟地里走。待母子走后，他从车位探出头来，对我笑笑。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回以微笑。

宋志龙从后备箱里提出两大袋纸钱，匆匆地赶了过去。几叠纸钱掉落出来，他没有管。我走过去捡起来，不然被吹得到处都是，最后还是要我打扫。

黑暗中，我看到有两种纸钱，一种是两千万亿的，一种是一块的。两千万亿一张的肯定是希望老人在下面也能不愁吃喝，至于一块一张的，我想不明白是什么用意。

宋志龙家的坟里路边不远，我隐约能听到宋志龙老婆尖而细的骂声，看到一点微弱的火光。

过了一会，等到宋正浩被他妈骂哭了的时候，第二辆车过来了，是村边光头家的车，他们家向来早起，这个点来也算正常。

坟地里的火光陡然增大，宋志龙夫妇随着第二辆车的到来，大声哭了起来，哭喊声透过凝滞的空气穿过来，比刚才的叫骂声还要大。

光头夫妇下了车，冲我点点头，然后牵着女儿走进坟地。我听到光头先是夸奖宋志龙，又以宋志龙为例子，教导女儿什么是孝顺，寒暄了一会，才走远了。几分钟后，光头一家的动静已听不到了，他们家的坟在坟地深处。光头一家一走远，宋志龙家的动静就弱了下去，火光也减小了，只剩宋正浩稚嫩的哭闹声断断续续地过来。

又过了一会，天色逐渐亮起来，村子里的车扎成一团涌过来，宋志龙家又表现起来，路上不乏夸他们的声音。

不时有村民遗落纸钱，我收集起来，借着亮起的天光看清了它们。最近的纸钱上除了面值和阎王爷的画像，还多了下方的“要求”：两千万亿的写的是“保佑子孙官运亨通”，一万亿的写的是“保佑子孙后代财源广进”，一块一张的写的是“保佑子孙四季平安”。其他的纸钱上印的也大差不差，虽然每一种只管一个方面，但加在一起就把福禄寿都包含在里面了，没有留下丝毫漏洞。

看来这年头，死人也得受活人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