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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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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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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包子

虎妞踩着吱呀作响的木头凳子,伸出她纤瘦的手指,努力将挂在墙上的日历扯下一张。学校已经放了寒假,虎妞每天的日程,就是写作业,写完作业就去找力所能及的家务做,家务做完之后,她就开始盯着那本每天撕一页的日历。

原本很厚一本的日历在一年的时光中见了底,它的脊梁上被撕出了密密麻麻的锯齿,上面满是草纸的毛茬。现在,那本日历上还剩下最后一张薄薄的纸,半透明的纸面上,用喜庆的红墨印着大大的日期,旁边是一些吉祥话,还有各方神明的方位,和吉凶占卜。虎妞看见今日宜酒肉,心里顿时高兴起来,她虽不能喝酒,肉却是喜欢吃的。她又看到今日灶神在东北方,便向东北方拜了拜,希望灶王爷能让她多吃点肉。

等到了中午,虎妞用她瘦弱的胳膊从灶上抬下沉重的铁锅,里面热着昨晚的剩菜,杂七杂八的混在一起,不见什么油腥。即使今天是大年三十,父母也要等到傍晚工厂放工才能回来,然后带她去她日思夜想的年夜席上。席上虎妞最爱的是叉烧包,她二年级的时候吃过一次,软腾腾的白面壳子,包着鲜甜的叉烧肉,据说是南方的吃食。只吃过一次,虎妞就再也忘不了。可惜前年和去年都没见到,虎妞又向东北方拜了拜,心里祈祷今年能有叉烧包。

到了晚上,虎妞跟在一身疲气的父母后面,走进了县城里唯一一家在大厅里有水晶吊灯的饭店。大厅中间,那个在信用社管贷款的舅舅正眉飞色舞地和虎妞的姥爷讲着什么,舅舅的另一边坐着他的老婆,怀里抱着一个没满周岁的小婴儿。那个婴儿虎妞看不出男女,但看舅妈专心呵护的神态,虎妞就没来由地觉得这是个男孩。再往旁边,舅妈的身边是另一个小男孩,虎妞认识他,这也是舅舅家的孩子,比他小两岁的表弟,虎妞不喜欢他,他看起来和班里那些老捉弄她的男生很像,都是一副猴子样,不同的是这个表弟比班里的男生更胖。

虎妞无心听大人们的聊天,只盯着诱人的菜一盘一盘上来,从舅舅开始,在台面上转。第一圈转,只有男人们动筷去拣新菜吃,但他们更多是喝酒,不大顾得上菜。待到第二圈,菜变得冷了,沾满了白酒的臭味,才轮到女人和小孩子。这是规矩,虎妞的父母每年都要叮嘱虎妞一遍。当然,是规矩就有例外,席上有两个人不受这个规矩束缚。一个是虎妞的表弟,他坐在排第四的位置上,自然捭阖天下,可以随着大人们第一轮拣新上的菜吃。另一个就是虎妞的爸爸了,他坐在虎妞妈妈的上座,对位是空的,这让他的位次仅高于虎妞和虎妞妈妈。他虽既是大人,又是个男人,却自觉等到第二轮才和女人小孩一起吃。即使吃菜,他吃的也很少,只是沾沾筷子,他吃的菜比女人还少,喝的酒却比其他男人们都多。这让虎妞感到疑惑,她爸爸究竟算大人还是小孩,算男人还是女人?

想了一会,虎妞也没想出个结果。但是她看到了一盘白花花的包子,一个摞一个的码成一座小山,堆在盘子里,被一个漂亮的大姐姐捧着。虎妞顿时精神起来,盯着那个大姐姐,一步一步向她所在的桌子走来。

“西葫芦胡萝卜包子,请慢用。”大姐姐的话给虎妞泼了一盆凉水。

第一圈过去,包子无人问津。第二圈过去,唯独虎妞爸爸伸手拿了一个。过了两圈,虎妞爸爸又每圈拿了一个。虎妞看着爸爸对着包子咬一大口,心说倒是不知道爸爸如此喜欢吃葫芦萝卜馅的包子。许是虎妞爸爸吃饱了,再往后,直到包子皮慢慢塌下去,那一大盘包子也没有人再拿。

夜渐渐深了,但是饭店的大厅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悬挂在房顶中央的水晶吊灯在嘈杂的劝酒声中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剔透的身姿。虎妞看到那个大姐姐又来了,端着一盘包子,那一盘里只有六个,小巧精致,和刚刚的葫芦包子完全不是一个气质。虎妞登时激动起来,她悄悄在桌子下方,冲东北方向拜了拜,然后眼神就钉死在了那盘包子上。

“叉烧包,请慢用。”那个有魔力的字眼从大姐姐的唇中轻轻吐出,飘落在桌子上。

可那叉烧包刚放到桌上,虎妞就看到表弟左右开弓,一只手拿起一个叉烧包,捏在手里,飞快地各咬一口,宣誓了主权,看的她心里滴血。

“来来来都尝尝,这是广东那边的吃食,咱们这里可是不好见到。”舅舅笑笑,没说什么,只是捏起一个,招呼大家吃。

大人们都被这话勾起了兴趣,放下酒杯,从盘里一个接一个地拿了叉烧包,咬一口便称赞起来,随后话题迅速转移到夸赞舅舅年轻有为上,毕竟没有他张罗,这一桌子人哪能见到这叉烧包呢?

虎妞看着盘里的叉烧包一个接一个被拿走,只剩最后一个,转到姥爷面前。虎妞紧张地看着姥爷,她知道姥爷有一种糖什么病,不能吃甜的,不知道叉烧包能不能吃。好在,姥爷摆了摆手。玻璃转盘继续旋转,虎妞又紧张起来,她看看表弟,他正被叉烧包烫得呲牙咧嘴,等他吃完手里的两个,他一定会抢走最后一个,除非在他吃完之前,叉烧包先一步转到她这里来。偏偏就在这时候,舅舅提了一杯酒,大人们又开始喝酒。

表弟朝叉烧包里吹气,那两个精致的小东西撑不了他几口,虎妞急得都想自己伸手去转那转盘了,但是她深知她一旦这么做,等待她的只会是严厉的训斥。眼见表弟把俩叉烧包啃得只剩个边边了,虎妞心都凉了半截,慌着在心底向各种她知道的稀奇古怪的神仙祈祷。许是祈祷真被哪个神仙听了去,这一轮酒没有闹起来,大家又开始一筷子一筷子地吃菜,虎妞心心念念的叉烧包也转了过来。

虎妞伸手去拿那最后一个叉烧包,稍有些凉了,但表皮依然蓬松柔软。

一声叫唤让虎妞的手停在了空中。

“我还想吃叉烧包。”虎妞听到表弟的大嗓门炸裂在餐桌上。

虎妞看到所有人都转向她。

“妮儿,让给弟弟吧。”虎妞爸爸对虎妞说。

虎妞没有动作,她僵在那里,心里翻涌着情绪,翻涌着话,但她没有表现,也没有说。

“学校不是教了孔融让梨的故事了吗。”虎妞爸爸伸过手来,戳戳虎妞。

虎妞转过头去,和爸爸对视,在爸爸那近乎是乞求的眼神中,虎妞还是心软了。她使劲全身的力气,把叉烧包轻轻放回盘子里,看着爸爸转动玻璃转盘,把叉烧包送到表弟面前,被表弟一口咬掉大半个。

“这孩子,不知道说谢谢姐姐。”舅妈虚伪地笑着,点点表弟的额头。

“诶,孩子还小嘛。”虎妞爸爸说。

“来,弟弟给你换。”舅妈随手在面前的盘子里抄起一个葫芦包子,塞到虎妞僵在空中的手里。

虎妞机械地收回手,桌上又喧闹起来,男人们喝着酒,女人们陪着笑。虎妞把凉包子塞进嘴里,西葫芦和胡萝卜被冷了的豆油搅成黏腻的一团,她差点没有吐出来。但她还是咽了下去,无论如何,这包子里的油腥比家里的菜要多得多。

但这依然是虎妞吃过的最难吃的年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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