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又回了趟老家,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院落。夜里,月很亮,亮得把窗帘都洇白了。
后半夜时,我扒着窗台,顺着帘缝往外瞅了瞅,月不是很圆,右下角还缺着一小块,但丝毫不影响它的明亮。整个院子都被照亮了,院子里的那两口水缸、那棵杏树,都看得一清二楚。淡淡的树影,静静地伏在地上,若熟睡着一般。有一种冲动,想一个人到村子里转转,趁着月光,趁着人静。可最后还是放弃了,起码不想去招惹一晚上已叫了多次的狗子们。狗叫的时候,村子里没有一个人吭气,显然人们睡得很沉,人们都在做着一些轻易不让人知道的美梦。或许人们是清醒的,清醒地认为他们只是在梦里,梦里的事是不能当真的,自然狗叫也不能当真了。
天亮,是猝不及防的,就那么一瞬的事。起初,月还带着残明,泛着明黄,后来就慢慢地变成了寡白色,落在了云里。那时,狗叫得最急、最欢。鸟也醒了,就站在房顶上,立在树枝上,也兴致勃勃地叫了起来。人们却还睡着,这个村子还暂时属于它们。等人们醒来的时候,村子就要还给他们了。
这个村子叫高家庄,有百十来户人家,村子的格局还算周正,家家住得也比较集中,大小街巷也能分出个东南西北来。村子被一条自北向南的街,也可以说是一条自上而下的坡,给分成了两份,一份在西,一份在东。
村西没有街,就叫西头。西头原来只有四处院落,算是村里的老区,而最排场的要数王家那串两进两出的四合院。记忆里,那串院的每扇门前都铺有两块长溜溜的青石板台阶,门两侧是一对光洁的青石莲花墩子,每扇门都透着一股陈年乏旧之气,像耗尽了精气的老人。每次跨过门槛将门推开时,门声扯得悠长,像一头老黄牛发出的叫声。院子里的花栏墙和房墙都是用老蓝砖所砌,墙角常生着青苔。每个院里都有一棵梨树,夏秋之交,梨子挂满,摘取一个,甘汁涌溢,满口鲜甜。大门外是一棵老槐树,很粗,很高,是村里最年长的生物。那时候,小伙伴们常如一群麻雀般,哄着一起跑到人家院子里追赶着玩。就那样,一扇门一扇门地穿过去,不一会儿,又一扇门一扇门地跑回来。
村东是后来随着年月扩出来的,算是村里的新区。村东自北向南呈台阶状,每阶都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街—上头街、东湾街、下头街,远看特别像“非”字的右半边。每家每户都依街巷而建,渐次排列,井然有序,而我家就落在东湾街的正中处。
村南口有一条羊肠小道。儿时,那条小道是一条可通往村边小河的泥沙道。雨天时,河水会漫上来,上游的泥土会被雨水冲刷下来而淤积于此,故那条道是泥的。而晴天时,雨水退去便会留下泥沙,那条道却又是沙的。赤脚踏之,柔酥细软,舒服之极。
那条河,自西来,向东去,沿河两岸是不间断的柳树林。夏时,河边的树影会迭出一大片连绵不断的树荫,让行走在烈日下火急火燎急需一处阴凉的人们有所指望。河旁总漫着一股特别的气味,由柳树、泥草及河水混杂而成。走近河边,一袭清凉便迎了过来。蹲在河旁,一定能看到闲散的蝌蚪们在河中游玩,像可爱的精灵在天上自由飞翔,让人羡慕。但我一点都不喜欢它们长大的样子,总觉着从蝌蚪身上长出的肢体是多余的,奇怪丑陋的。
村周边曾有五百来亩地,是村里人干营生的地方。地里种的作物也就那么几种,大约超不出十样,玉米、粟子、高粱、倭瓜、北瓜、小豆、土豆、菜豆、黄豆、胡萝卜,其中种最多的就数玉米和土豆了。这些地养活了村里一茬一茬人的命,同时也消耗了一代一代人的气力。人本就该用尽一生的气力来换取一生的生活的,这是村里人认的理。想到此处,我又不禁有些感伤了。因为我把气力扔在了村外,用在了赶往远方的路上。
有时觉着自己就像一只候鸟,择期而归,循时而返。每次离家,心中总是充满了难尽的不舍与无奈。可为什么还要远行呢?因为年少时曾向往远方,深信远方为好,便无所顾忌地踏上了远行之路,在别处成了家,立了业。可无论走多远,走得多精彩,心中总念着那条来时路,路的起点处——那个月笼的村庄,那个雪掩的小院,那双辛劳的父母,那是我生命的根源处!
流光漾漾移花影,
花影兮兮乐鸟鸣。
飞鸟扬声高去远,
长空阔漫念栖亭。
哪有异乡人不怀念家乡的?
曾无端臆想,村里人都是经村里的土长发出来的。土里的种子发了芽,长了苗,成了熟物,被人食入,便成了人的皮肉和心脑。人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想到的、梦到的也都是从乡土里生发出来的,等时限一到,一切都要埋落回地里,再次入了土,一切依旧还在这片土地里。故此而言,人之肉身,乡之土成。而对于一个背井离乡的人来说,身处异乡,则如将乡土外移,在别处继续生发。而当心间生起一缕思乡之情时,或是乡土对外壤略感不适所致吧。
愈发觉着,一生只在一个故事里,一念只在一个村落里,怎么也脱不开,走不远。
该文首发于《中国青年作家报》2024年5月21日第13版‘园丁文苑’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