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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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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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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只是你自己

虞燕


听到微信消息提示音,何乐不加理会,继续蹲在地上清理卫生间。靠近墙边的白色瓷砖已出现黄色水碱样污垢,狠喷了几下清洁剂,再用刷子狠刷了好多遍也未能白成她期望的样子。就这样吧。何乐叹了口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右腿麻得不能挨地,只好单脚跳着把女儿落在卫生间的衣物一一收齐,再放到客厅的脏衣篮去。经过道时跟做贼似的,扶着墙壁屏息敛气地轻挪,生怕惊醒左右两旁房间里的女儿和父亲。

挪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何乐重重吁了口气后,又重重捏了捏右腿,怎么那么没用,腿软得跟面条似的,使不上力。一想到面条,她突然记起女儿说吃腻面条了,明天早餐想吃韭菜盒子。微信又滴咚滴咚响了两声,她看了一眼扔在床上的手机,没有向它挪动。她知道,除了梁辉,没有人会在这个时间发微信给她。打开门,再次出去,她忘了炖粥。父亲早餐爱喝粥,放些小米,放几把绿豆,低温炖一夜就成了。

何乐最近有点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像钻进鞋里的沙石,时不时地硌她一下,虽然她还是马不停蹄地赶着路,但总归不怎么舒服。这个不对劲是,她有些害怕梁辉来微信来电话,甚至,盼望着梁辉能忙一点,不要频繁联系她。可她内心深处又为自己出现这样的想法而恐慌、自责,这简直有自掘坟墓的嫌疑。夫妻分居两地,若再加上疏于联系,这种危害性就如吸烟有害健康一样地被四海皆知。

放在以前,这是个多么甜蜜的事情,她会趴在床上,翘起双腿,跟他聊微信打电话,她唠唠她的辛劳持家,他诉诉公司里的尔虞我诈,末了,互道晚安,晚安媳妇儿,晚安老公。或者来点煽情的,我想你了,我也想你了,而后对着手机么么么。

她怕面对那个问题。也不是怕,总觉得时候未到,她还没做好准备,心理上的,身体上的,生活上的,通通都没准备好。但梁辉显得那么急切,那么理所当然,当何乐表达了要再考虑考虑的意思时,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像不敢相信有人中了大奖却拒绝领受一样。但他还是温和地说,好的,媳妇儿,那你考虑考虑,你要为整个家庭考虑啊,你不只是你自己。于是,之后的日子,梁辉从遥远的浙江传送过来的,除了咒骂上司唾斥小人除了晚安除了我想你了,还会带上一句,考虑得怎么样了?

何乐庆幸直到她把自己拾掇完扔进床里,梁辉那边再无动静。滑开手机屏幕,梁辉说他请同事在足浴店放松一下,顺便聊聊拉近感情,又带上一句,放心媳妇儿,是正正经经的足疗。最后还发了一张店内的照片。何乐松了口气,她没问那个问题。这一放松,温热的气体就从胸口噌地往上窜,直窜到了眼睛里。她突然觉得有点对不住梁辉,她回他,你也别太晚了老公,早点回去休息吧。没等他回话,她已发出轻轻的鼾声。

这两年,何乐练就了每天清晨想几点醒就能几点醒的本事,虽然在手机设定了闹钟,但好像从没派上过用场,她会在闹铃响起之前准时醒来。起床后,先把脏衣篮的衣物通通扔进洗衣机,打开开关,然后洗韭菜、切段、猪肉剁末、面粉里加水加鸡蛋搅成光滑面团。女儿不喜欢吃韭菜盒子厚厚的花边,何乐想了个法子,用叉子在面皮的边上按下去,形状看起来像个拉链,又不会露口。梁沫曾翘起大拇指直夸,妈妈做得比店里买的还好吃。韭菜盒子煎得喷香金黄,粥盛好晾在桌上,何乐用力敲了敲梁沫的房门,还没起来?你外公打太极都回来了!趁祖孙俩享用早餐的当口,她要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捞起晾好,再跑着进卫生间快速洗漱。还有时间就喝几口粥,没时间便作罢,反正包里常备了饼干。临出门前听见父亲在嘀咕,粥就腌咸菜,不够营养。她当作没听见,没时间了,她得先把梁沫送到学校再赶去上班。学校离家很近,梁辉说过好几次,梁沫都四年级了,可以让她单独上下学了。但何乐放心不下,看看现在放出来的那些新闻多吓人,不行不行,电瓶车接送下也省力的。

员工食堂的午餐一如既往地难吃,很多同事都跑去工厂外面的餐馆了。何乐扒拉着几块黑乎乎的土豆有点犯困,同事王浩端着餐盘经过时,敲了下桌面,倒了吧,太难吃了。可能起身得太快,何乐像被风吹过的麦子,晃了两下,吓得王浩“当”地把餐盘扔在桌上,哎呦没事吧你何乐?何乐没回答,她手机响了。

叫你厨房里不要撒上水,怎么总是不听啊你!何乐对着手机的说话声比平时高了好几个分贝,苍白的脸转瞬涨红,五官皱在一起,像擦过口红揉成一团的面巾纸。我父亲摔了,我得回去看看,你帮我跟领导请个假。何乐边说边往外跑。王浩说,那我送你过去,总是车快一点。

事后何乐想,要是那天没有王浩,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估计只能打120了。那日,他们赶到时,父亲紧皱眉头坐在地上起不来,额头细密的汗汇集起来淌过了眉毛。何乐心里一紧,这个固执又暴躁的人这下遭罪了。她跟王浩半抱半架地把父亲搞上车,父亲屁股上的一大片水渍跟尿了裤子似的,让她觉得有点丢人。在骨科医院奔上奔下一阵忙乱后,结果终于出来了:左小腿骨折。办妥住院手续后,她打了两个电话,一个给梁辉,一个给她姐姐何欢。

梁辉在电话里说,媳妇儿,辛苦你了,你再忍耐几天,我最近实在脱不开身,等忙完这阵子我请个假。何欢在电话里说,怎么那么不小心,又要辛苦你嘞何乐!我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实在走不出,你多担待!忙不过来就找护工吧。费用的话,该出的我都会出的,我到时把钱打过去。

钱钱钱,你有钱了不起啊!你这女儿有跟没有一个样!这句话冲口而出后,何乐觉得心头舒爽了不少。在她心里,何欢就是个冷漠自私的人。

何乐,我不是故意不回去的,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讲我的处境,只能说,每个人活着,你就不只是你自己了。没等何乐反应过来,何欢便挂断了电话。

父亲受伤后,何乐不得不下午请假出来接梁沫。梁沫放学比何乐下班早,以往都是父亲步行过去接的。王浩有时候会给她“打掩护”,你去吧,下班了我会帮你打好卡的,不用再过来了。接到梁沫后,何乐买菜、做饭,匆匆吃完再带着饭菜上医院,虽然请了护工,她还是不大放心,不亲自去看一趟好像欠缺了什么。临出门前,她总会在梁沫的房门口反复说同样的话,快做作业啊,别磨蹭了,等妈妈回来你必须都做完了知道吗?直到梁沫不耐烦地朝她翻白眼。

虽然绑了石膏的腿被垫高着,但父亲整个人看起来是塌的,精神气全被抽走了一样。他见到何乐的一瞬,混浊的眼睛一亮,上身艰难地往里缩了缩,指着床沿客气地跟她讲,你来了?坐吧,坐这里吧。他问梁沫放学怎么办,这下子好几头跑你可要累坏了。他有点讨好她的样子令她心里一酸。他真的是老了,这具身体像老化了的机器,已经不能自如运行了,好多零件都已退化、生锈,她那天架着他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冤枉了他,即使厨房地上没有一滴水,终有一天他也会摔的,不是在厨房,就是在客厅,或者在卧室,在哪里的路上,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他使唤了。人老了特别惜命,他看各种养生信息,对早餐愈发讲究,每天一早起来就拿电子血压计量血压,然后在小区晨练场所打会太极拳。这突如其来的一跤,把他打击得不轻吧?

父亲装作很随意地问,何欢知道了没?何乐面无表情地回答,说了。他便不作声了。何乐有点残忍地想,看看,你为之骄傲的高材生女儿,大上海的白领丽人,连过来看你一眼的想法都没有。当年,何乐以六分之差高考落榜,就是眼前这个人生生掐灭了她复读的希望,他说她跟何欢不一样,死读苦读连个最普通的大学都没考上,不如随便找个工作做着。他在家里是王一般地存在,没人敢违逆他。可何乐始终认为,如果再复读一年,自己考上的希望非常大,即便是最普通的大学,她也应该会有份比较体面的工作,会比现在这样在一家不死不活的玩具厂当个质检员强很多。她又想起这个性子暴躁的人,一言不合就要掀桌子、摔碗盘,她们娘仨经常噤若寒蝉地呆立一旁,等他发泄完,再默默收拾一地狼藉。他住她家后,倚老卖老是常事,光对她就算了,还老是不留情面地教训梁辉,刻薄地嫌弃梁辉赚钱少,梁辉性情再温和也会动怒。她觉得父亲像是埋在家里的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引爆了,会把这个家炸得四分五裂。梁辉离开这座北方小城,到浙江寻工作,表面上说是贪那边的工资高,发展空间大,实际上应该也有赌气和逃离这样复杂的情绪在吧?这是何乐心里一直没有释怀的。她心底里不乐意梁辉走那么远,自从他不在,她心理上和生活上都没着没落的,整个人像悬了起来,虚浮感日益加重。

总之,无论梁辉是贪高工资还是赌气、逃离,都跟父亲脱不了干系。何乐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老头一点都不值得她心软,她坐不住了,干巴巴地挤出四个字,我得走了。于是,她就径直走向门口了。她知道父亲肯定把目光粘在她身上,他也许还期待着她能说一句,你好好休养,有事给我打电话。或者是,我明天再来看你。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僵着脸和身子,一头不回地出了医院。

她骑上电瓶车,木愣愣地坐了会,才缓缓开动。路上,她又觉得有点不安,想着到家后要不要给父亲打个电话,问问他明天想吃点什么,或者,问问他那个护工尽不尽心?她在打与不打之间纠结来纠结去。

轮胎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突如其来,何乐一惊,连人带车撞在了护栏上。银灰色的轿车里伸出个人头,找死啊?!还没等她缓过神,那辆车已气呼呼地疾驰而去。一阵风吹过,何乐猛地打了个激灵。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就这样被撞死了,或撞成残疾了,梁沫怎么办?父亲怎么办?

被护栏撞到的膝盖和肩膀似乎也缓过了神,以疼痛的方式提醒主人,它们受了点伤。何乐呲牙咧嘴地从电瓶车上下来,她庆幸自己骑得慢,膝盖和肩膀除了被磕出大块淤青,其他应该无大碍。她歪着身子靠在护栏上,给梁辉打电话。听到那声熟悉的媳妇儿之后,她的眼泪一下子砸了下来,随即,听到电话那头压低声音说,今天陪验厂的人吃饭、谈事情,待会再打给你。

挂机后的嘀嘀嘀声像经过了扩音器,一下一下砸在她心上,她觉得心里被凿出了洞眼,有东西在一点一点漏掉。

到家门口时,她整理了下头发、衣服,双手互搓后揉了揉脸。她站在女儿的房间门口说,妈妈今天很累,就不给你检查作业了,你做完自己睡吧。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她一下子放松了,坐在床上双臂交叠,拥抱了自己一会,然后往后一仰,竟累得一下子睡过去了。

何乐是在第二天中午接到梁辉电话的,他说他昨晚喝多了,忘了回打电话,而后贱兮兮地问,是不是考虑好啦?那我多请几天假,回家啥也不干,嘿嘿嘿,我们就在床上造人。何乐做了个深呼吸,终于要直面这个问题了,终究是躲不掉的。家里现在这种情况怎么考虑二胎?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有多累,昨晚差点被撞死,你知不知道?!说到最后,何乐原先压在嗓子眼的声音一下子迸了出来,郁积在胸口的某些情绪也趁机像水龙头开了闸,倾泻而出。电话那头显然措手不及,静默了几秒后,梁辉问,媳妇儿,怎么回事啊?撞得严不严重?语气是焦急的关切的心疼的,何乐心里漏出去的东西好像又填回来了一点。梁辉最后是这样说的,那二胎的事我们稍微推迟下,我最近争取回一趟家。你姐怎么说?不能老是辛苦你啊,就算她不是亲生的,养育之恩大于天,她不能这样没良心的。

何欢是养女的秘密是母亲生病时说出来的。母亲嫁给父亲好几年未生育,有人就在某个夜里往家门口放了个女婴,而四年后,母亲生下了何乐。母亲生病那两年,何欢也是来去匆匆,没在病榻前伺候过几日。一会说职场竞争激烈压力大,请假多了要开除;一会说家里孩子发烧,姐夫事业不顺遂等等。以至于母亲临终时,她都没赶上看最后一眼。那会,何乐看着何欢跪在床下,对着早已没了呼吸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她甚至那样想过,何欢的悲痛是不是有几分是装出来的?

她心里对何欢存有芥蒂,何欢各方面都比她优秀,还勤奋得不像话,若成绩没达到理想目标,何欢甚至罚自己整夜不睡,埋头学习。有何欢在的地方,何乐就像个隐形人。少年时代,何欢时不时地说何乐是家里多出来的,分走了本该属于她何欢的很多东西,还暗地里叫何乐何多多。何欢把眼睛瞪得滚圆,有些怨恨地看着她的样子,令何乐隐隐发憷。

后来的某些时候,何乐想起这些,觉得老天真会捉弄人,谁才是何多多呢?

母亲过世后,何欢更是回来得少了,总说大上海生活节奏快,婆家亲戚多事情也多。白眼狼。何乐跟梁辉提起何欢时,总会不自觉地从嘴里溜出这三个字。

好在,暂时不用被二胎的事纠缠,何乐连日来暗自绷紧的神经松懈了下来,走路也不自觉地轻快起来,虽然她的膝盖还疼着。她甚至还哼起了歌,想着晚上做一道梁沫爱吃的滑炝肉丝,再给父亲炖个山药排骨带去医院。

梁辉的工作越做越顺了,当然也越来越忙了,他那设备部经理的位置算是坐稳了。何乐埋怨他回家的承诺一直没有兑现,梁辉无奈又委屈,我也很想你跟女儿啊,工作累压力又大,回到宿舍还冷清清的,媳妇儿,我特想念你做的菜,想得流口水。何乐的眼眶冷不防地热起来,她的声音颤抖着,我特别想你,想起以前,你在身边的日子真是好。她的心里突然装满了很多话,一串串地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那一刻,她甚至想对着手机喊,梁辉你回来吧,赚再多钱有什么用呢?我并不开心啊!

她没有喊出口,因为那一头的梁辉又开始兴奋地说起了他的工作,说起老板对他的器重,客户对他的尊重,说到了他前所未有的高工资,以及那些不大能见光的收入。他激奋得有些止不住,声音忽而高亢忽而接近耳语,有些话他想让全世界听到,而有些话他只能跟她分享。她能想见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她竭力配合着他,在声音里注入了夸张的崇拜。男人以事业为重,梁辉应该是开心的吧?她不想扫他的兴,她明白他的不容易。

挂了电话后,何乐恹恹地靠在床头,她的身体慢慢瘪下来,像在一点点漏气的气球。

父亲的腿恢复得不错,可胆子像是小了不少。他让他太极拳友的儿子带来了两双鞋子,价格贵得离谱,只因听说这个牌子的鞋子非常防滑。他不再穿拖鞋了,千叮万嘱何乐和梁沫不要滴水在地上,提醒何乐每天要用干布擦地板和瓷砖。更可笑的是,何乐发现父亲已经视厨房为不祥之地了,平时不进厨房就算了,早晚饭何乐会盛好端出来放到餐桌的,问题是他连中饭也不做了,他让何乐早上多做点,放在桌上,中午吃。若在以前,他是多么乐意在厨房里给自己捣腾一份营养均衡的午餐啊。

何乐将这些当笑话讲给梁辉听,梁辉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他这个人是够麻烦的。何乐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心底里有那么一点点认同梁辉说的,可同时又抗拒承认自己的亲爹是个麻烦。她想,父亲的事,以后还是少跟梁辉说起的好。她转而说到梁沫的学习,这是个让她很头大的事情。梁沫做作业拖拉是老毛病了,每晚要大声地催啊催的,越催,小妮子的对抗情绪越激烈,可不催的话,她做到第二天早上都说不定。这次期中考数学只得了五十分,何欢心里像扎了一根刺似的,睡觉都睡不踏实。

我每晚盯着她做作业,检查完作业再盯着她一个个订正,可她怎么那么不争气啊!还二胎呢,一个都搞不定,唉!我是真的力不从心了。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在她心中威信高,她会听你的。何乐一口气抱怨完,沮丧感却没有减少一分一毫。梁辉说,媳妇儿,现在是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嘛,相信我,过不了多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何乐嘴里没吭声,心里却在苦笑,只怕这天亮不起来了。

父亲迷上了一部抗日剧,每晚八点准时在沙发上坐定,枪炮声“哒哒哒”“轰隆隆”在客厅里响得震天。梁沫撅着嘴到客厅抗议,电视声音太大了,影响我做作业了。父亲摘掉老花镜瞪了外孙女一眼,不情不愿地把声音关小了一点。梁沫说声音还是太大了。父亲把眼镜盒“啪嗒”往茶几上一摔,影响个屁!我以前没看电视你不也只考了五十分啊!梁沫哇地大哭。正在洗碗的何乐箭一般从厨房里冲出来,强忍着不满跟父亲讲,你这样会伤到孩子自尊的!

我不要外公住在这儿!梁沫吼完便砰一声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并反锁了。何乐被惊得心脏突突突跳得飞快。父亲闻言气得跳脚,你这小东西凭什么赶我走?这房子我是出了钱的,我想住就住,想烧就烧。还有你,你是怎么教育女儿的……何乐脱下袖套往地上一扔,也砰地关门,进了自己房间。

何乐坐在床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克制住不向梁辉控诉父亲的冲动。

梁辉前两天跟她商量,等他在南方小城的根基再稳一点,就把她们娘俩接过去,可以先租房,各方面条件都成熟了再买房。何乐想工作就找个活干,不想工作就养养孩子养养花花草草。何乐说她要工作的,自己一点没收入没有安全感,梁辉说你啊就是劳碌命,到时两娃就够你忙了。何乐捏紧了手机,梁辉是铁了心要二胎了,未来的规划里怕是处处都会有那个儿子或小女儿了。果然,他开始描绘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的幸福情景了,他下班了会辅导梁沫作业,会在小区里遛遛他的小女儿或儿子,起亚K2当然要换掉,换成越野车吧,方便一家子去旅行,房子也要买大一点的,人口多嘛……你看,媳妇儿,黎明前的黑暗马上要过去了。

看何乐一直没作声,梁辉在那头半开玩笑道,怎么啦媳妇儿?不想陪在老公身边啊?你可不只是你自己,你是我老婆。难道你在老家有相好了,不舍得离开?何乐“嗤”了一声,还相好呢!她活得跟一只钟似的,每走动一小格都是严密设定好的,每天的事情都列好了队等着她,井然有序,周而复始。那个王浩倒是对她不错,但她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过,别说出轨,她连想一下出轨的时间都没有。不对,她活得还不如一只钟,钟罢工了还可以换一个,她连生个病都不敢,她只有她一个,她不只是她自己的,她若出一点状况,家里人的生活秩序都要乱了。她犹豫的是,到时父亲怎么办?留在老家还是跟他们走?若跟他们一起,梁辉愿意吗?若留在老家,父亲愿意吗?

何乐憋着气没处撒,在心里斥责父亲,你这坏脾气老头,这房子你资助过一点就要上天了?我们让给你还不成吗?以后你就一个人住着吧,你烧着玩吧,你摔了病了都自己解决吧!

她突然想起了梁沫,埋怨自己气昏了头,这丫头现在应该平静些了吧?何乐迅速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得去劝慰疏导她。现在的孩子想法多自尊心强,实在疏忽不得。

正好到了国定假日,梁辉向公司申请延长假期,大老远回一趟家,总得多待上几日。

何乐后来回想,梁辉那次郑重其事的回家,更像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

那个熟悉的身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门口,她接过他的行李箱,他弯腰换鞋。她心里雀跃着,当着父亲和女儿的面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她把精心烹制的菜肴一一端上桌,都是梁辉爱吃的:红烧肘子、香辣千张、熏鲅鱼、香葱虾皮煎饼……在厨房拿碗的时候,梁辉在何乐脸上偷亲了一下,她笑看他的眉眼,平淡温和,他仿佛永远会是她最初认识的样子。

夜晚,在属于他们的房间,他们像热恋时那样拥抱、接吻。梁辉猴急地将何乐压倒在床上,她热烈地回应他,毕竟,他们有好久没在一起了。紧要关头,何乐还没忘记提醒梁辉要用避孕套,梁辉没作停顿,他讨好地吻她的脖子和锁骨,并加快了速度。她挣扎了一下,被他强有力地镇压。他喘着粗气,媳妇儿,老是让我的小弟弟穿着衣服做按摩是很不人道的,有了就有了吧,我们反正要再生一个的。何乐原本高涨的热情就此凝滞,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股喷涌的热流突然倾注在了她内里。她瞪大了眼睛后又木然闭上了。

梁辉四仰八叉地在边上摊了会,而后侧过身支起肘子,用另一只手抚摸何乐的头发。我还没准备好。二胎。何乐直挺挺躺着没动。我问过梁沫,她不怎么同意。何乐又补上一句。她想起当日问梁沫喜不喜欢有个弟弟或妹妹,梁沫说,我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弟弟妹妹?梁沫的眼神令她想起当年何欢瞪着她的样子。

别拿梁沫当挡箭牌。梁辉坐了起来。你老说没有准备好,你以为自己才二十几?年龄不饶人,再不抓紧,怕你生不出来了。何乐的脑门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又张牙舞爪地向背部蔓延。

媳妇儿啊,早生早完成任务嘛。梁辉的口气软了下来,像音乐从激愤的前奏过度到了舒缓的间奏。你家里是不是还备了紧急避孕的药,都扔了吧,乖!他把下颚顶在她胸口,像撒娇又像命令。几秒钟后,梁辉打起了满足的呼噜。何乐却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惊愕地茫然地。

她后来梦见自己被翻滚的海浪挟裹着,她麻木地闭着眼睛,任身体被冲过来,翻过去,抛起来,打着旋……

梁辉回浙江之前嬉皮笑脸又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有好消息第一时间汇报啊!

那几晚梁辉在床上的卖力表现,何乐搞不清他有几分出自情欲,几分是为了完成下种的任务。看着梁辉从自己身上精疲力竭地翻下,然后死睡过去,她胸口突然像被塞进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他已经尽力了,那么剩下的,好像就都是她的事情了。

何欢的到来,令何乐颇觉意外。她消瘦了不少,没上口红的嘴唇如飘落在地上的玉兰花瓣,苍白,羸弱。她说,何乐,我离婚了。你知道的啊,我从小就自我要求高的。后来,我是妻子、儿媳、母亲、嫂子、公司的顶梁柱,我不只是我自己了,我特别怕哪里没做好招人诟病。他驻苏州分公司时与那个女人在一起了,我没抛下工作和他去苏州是不是错了?可我在公司奋斗到那个位置实在不容易啊!他现在死活要跟我争睿辰的抚养权,我很累,特别累!何欢低着头轻轻啜泣,十二岁时我偷听了父亲母亲的谈话,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我嫉妒你,怕你把什么都抢走。我疯了似的用功,我怕我不优秀了,大家就不要我了。可我活得那么努力又怎样?管得了这头管不好那头,到头来还是一败涂地。

临行前,何欢说,这些年我很少回来,辛苦你了何乐。何乐说,姐,空了多回来。

何乐万万没想到,何欢再也不会回来了。

三天后,何欢从上海的家中跳下,九楼。何欢留了遗书,她被抑郁症折磨多年,所有的人竟全然不知。

何乐连续失眠。她被包裹在苍茫的暗夜里,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战战兢兢地耸立着,好似随时恭候着意外或可怕的事。偶尔的轻微的声响被放大无数倍,它们全化成槌子,狠狠敲打她的神经。她开灯,关灯,开手机,关手机,反反复复。有时,把自己折腾够了也能睡过去,她梦见何欢年少时瞪着她的样子,还有那天苍白着嘴唇的样子。她蜷着身子醒来,忍不住给梁辉打电话,边说话边不由自主地发抖,说着说着,又泣不成声。

她知道梁辉很忙很累,不该这样大半夜搅扰他,可她就是忍不住,除了他,她不知道还可以跟谁说说话。至于父亲,何乐心酸地发现,两人面对面的时刻已成了一种煎熬,他们共同的亲人走了,走得那么猝不及防那么让人哀恸,她不敢安慰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去提及,却让沉默滋长出无数疯狂的藤蔓,藤蔓锲而不舍地缠绕他们,攫紧他们,直至窒息。

何乐的状态让梁辉忧心极了,他电话、微信轮番开导了几天后,最后决定,提前实施全家搬到浙江的规划。何乐一惊,会不会太快了?梁辉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你在我身边我才放心,我可以照顾到你。你现在可不只是你自己了,要调节好自己,要顾及肚子里的宝宝啊!

何乐顾不得计较梁辉有几分是真正眷注她的,她比谁都渴望从这样槽糕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腹中的宝宝两个多月了,如果真的因此影响到他(她)的健康,那会悔恨终生的。何乐想,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有梁辉在的地方,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父亲呢?她现在不可能抛下他。

何欢走后,父亲迅速委顿、苍老下去。他变得沉默、温顺、懒惰、反应迟缓,他不再点评每天的菜够不够营养,不再关心地上是否滴上了水,他连太极拳都懒得去打了。他的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驼了,肩部塌了下来,脚步缓而轻,仿佛怕惊动这屋子里的一切物什。

好几次,何乐从厨房走出来,看到父亲一动不动地蜷在沙发里。她发现父亲越来越小了,只占了沙发那么一个角落。电视声音放很大,其实他并没有在看,他像陷入沉思,又像在发呆,有时候似乎是睡着了。有一瞬间,何乐突然怕父亲就这样没了呼吸,她的心悬了起来,鸡皮疙瘩升起,她唤父亲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直到父亲应了一声,她才呼出一大口气,手心竟冒出了冷汗。

何乐甚至怀念起以前那个暴躁、固执、蛮不讲理的父亲来。

她一连给梁辉打了四个电话,无非是想让梁辉同意父亲一起去浙江。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她边喝牛奶边说话,说了一半又呕吐,吐完擦了擦嘴继续跟梁辉说,我是你媳妇儿,是两娃的妈妈,我也是父亲的女儿啊。他若不跟过去,你叫我怎么心安?!

最后梁辉说,你妊娠反应那么大,就别激动了,依你好了。从有些不耐烦的口气里,何乐觉察到梁辉似乎认为她在拿怀孕要挟他就范。但她管不了那么多,目的达到就好了。

父亲的固执劲又上来了。他说你们去吧,我留下来看房子。你们不在也好,我多自由。说这些的时候,父亲晦暗的眼皮往上一抬,偷眼瞧了下何乐后,又迅速合上。他还特意在沙发上摆了个很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起来。

何乐想起父亲上次摔倒,要是运气不好后脑勺着地怎么办?要是当时手机没在身边怎么办?家里没人的话,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脑海里莫名浮现了那条老人去世多日却无人发现的新闻,脊背一阵发凉。

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下的!你能不能别让一个孕妇操心了啊!何乐吼了起来。她现在是孕妇,孕妇脾气大也是无可厚非的。她没理会有些惊愕的父亲,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梁沫从自己的房门口探出头,又缩了回去。

父亲说同意去浙江的时候,露出了摔倒时的那种痛苦表情,紧皱着眉,太阳穴的青筋抗议似的突起。干嘛非要跑那么远呢?我们这里多好!生活了一辈子已经习惯了!人老了不想挪窝,懒得挪窝了,唉!父亲抖动着嘴唇,反复说了好几遍“懒得挪窝”,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看了何乐一眼,而后,失落地缩进沙发里。何乐心里倏地像被泼上了某种腐蚀性强烈的酸性物质,一阵尖酸的痛涌过全身。

接下来的日子,何乐的精神好了不少,起码失眠已很少缠上她了。她全心全意地为搬去浙江做准备:把有些东西先快递过去、辞职、给梁沫办转学手续。她想像着在浙江安家落户后的生活,他们还可以经常去看望何欢的儿子——睿辰,浙江跟上海近嘛。这也是何欢在遗书里托付过她的。何欢说,如果让她重活一次,她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活,每个人活着,都做不了纯粹的自己。遗书的最后写到,何乐,照顾好父亲,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了。

去浙江的那天,天气好得过分,阳光像无数根白晃晃的针横七竖八地扎下来。何乐望着楼道门,父亲终于提着他的专属行李包出来了,行李包瘪瘪的,他却像负重的老牛,走得迟缓疲顿。他走进了阳光里,何乐被银色的光芒耀得眼花了一下,仿佛父亲就此隐匿了。

他们到了火车站,梁辉一手拖着大行李箱,一手揽住何乐。何乐偶尔回头看一眼跟在后面的父亲和梁沫。她的心里渐渐涌上了一种幸福感,就这样挺好,一家子相携着走,走着,走着,好日子就在前面等着呢。

听见梁沫急切地喊“外公”,何乐蓦地转身,父亲正拎着那个看起来空无一物的包袋往回走,他像绽开了羽毛的凫,把脑袋尽力往前伸,双腿却迈得吃力,躯体摇晃如风中的枯叶。何乐紧追几步大叫父亲,梁辉把行李箱交给何乐,说,你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父亲对着梁辉咆哮,我不走,我不走!叶落还要归根啊,你滚开!何乐脑袋嗡地一声,她好似看到周边蜂拥的人流像潮水般涌向父亲,父亲是那条最微小的鱼,一下子就被风浪旋进了无边的黑暗里。她疯也似的朝前跑,朝父亲跑,她重重扑倒在地,单薄的身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如突然从半空扔下的一件衣服。她尝试挣扎着起来,腹部开始剧烈地疼痛,像有什么东西要被生生挖下来。听到有人惊叫,流血了,流血了!她想捂住耳朵闭紧眼睛,拒绝接收所有的信息。她突然想起了何欢,她看到苍白着嘴唇的何欢面无表情地朝她招了招手,而后,张开双臂以飞翔的姿态从九楼跃下,那极速冲向地面的脸庞竟浮上了轻松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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