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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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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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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岛

金瑛


“我去蝴蝶岛了!”

她发出了第一条微信。还有一张海水清澈的照片。

船航行一个多小时后,姑娘发现海水变清了。什么时候开始变清的,她没有注意。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沿线远方的海岛,每一个海岛仿佛都是巍然的雕塑,海风便是雕塑手,把岛上表层的泥土都刮走了,裸露出凛凛的石头。海岛的石头也是千疮百孔。涛风是不是要把石头也都刮走呢?

但那不是蝴蝶岛。她要去的地方在大海的更深处。

姑娘收回了眼光,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海水变清了。这让她感到有点意外。从宁波过大桥再到刚才上船,她看到的都是浑浊的海水。没有想到,现在居然开始进入碧海之中。

这一路都是意外。现在去蝴蝶岛,就是更大的意外。她笑了一下。后来她才知道,她其实是可以从上海,直接去蝴蝶岛的。但那时候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要去海中,需要从宁波那边出发。她从到达上海的动车上下来,随即又坐上了去宁波的动车。从宁波到舟山,坐的是汽车了。舟山本岛依稀是另一个内陆。直到从本岛坐车来到了海边的码头,才闻到了海腥的气味。

“我要去海岛。”她对窗口里的售票员说。售票员拾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她。“去什么岛?”

她开始发愣。她不知道要去什么岛。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海上有什么岛。她看着售票窗口上方的告示牌,第一眼看到的是“普陀山”。普陀山?这是一座山,还是一座岛?“我去普陀山。” 她对售票员说。

售票员笑笑。这个码头上几乎所有人都去普陀山。这不奇怪。

姑娘就这样准备去普陀山了。但是正当她准备递钱进去的时候,忽然看到售票员身边,也就是窗口的前面,有一块小小的纸牌子,上面写着“去蝴蝶岛,在此购票。”她吃了一惊。

她问:“海上有蝴蝶吗?”售票员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她又问:“蝴蝶是会飞的,怎么会是一座岛呢?”

售票员抬起头来,“你究竟要去哪里?”

就在这瞬间,她忽然改了主意。“我去蝴蝶岛。”她说。

她就这样登上了去蝴蝶岛的轮船。

在整个航程中,姑娘都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她一直靠在船外走廊的栏杆上。她的肩膀上飘着一条蓝色的丝巾。在夏天这样的高温季节,在岛上是很少有人披丝巾的。就是秋冬季节需要丝巾,也是围在脖子上也不是披在肩膀上。所以仅仅这样一个细节,就让船上的人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外地人。她对海和岛看得如此仔细,说明她还是第一次来到海上。船上的人大部分都是蝴蝶岛的人,他们看着这个身材细细的,皮肤白皙的,容颜漂亮的年轻的姑娘,有的兴奋,有的担忧,更多的是好奇。他们交头接耳,有的故意从她面前走过,从狭小的船舷的过道挤过去,仿佛想闻闻她的气息。但是姑娘似乎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她的目光迷离,有时候又很清澈,甚至是很犀利。




“我发现蝴蝶变成了海螺!”她发出了第二条微信。照片上一大盘炒海螺。

这是4个多小时后的事情了。船终于靠上了蝴蝶岛的码头。她从船上一跃而下。她有一双麋鹿一样圆浑结实的长腿。她的牛仔裤将她的这副长腿裹衬得十分醒目。她跟着人群往岛里走。岛上的路总是曲折的,盘旋而上。一旁是海, 一旁是山。山海本是连在一起的,山海相连的地方,是沙滩、是礁石群,海浪击打礁石和沙滩,哗然作响之后,化成无数白色珠点。礁石上居然还有人影晃动,姑娘非常好奇,旁人告诉她,这是在弄汰横。后来她才知道,岛上人提着小木桶到海边礁石捡螺捉蟹叫做弄汰横。姑娘挺好奇,也想要去弄汰横捡海螺。可是这个时候,她已经走在岛的半腰上了,这里没有通往礁石的路,除非化作一个篮球滚下去。

她一路寻找蝴蝶,但连蝴蝶的影子也没有看到。她本来想象着,这蝴蝶岛,应该与自己小时候在菜园里看到的成群的蝴蝶一样 ,像是从空中撒下来的五颜六色的纸片似的,随风飘来,又随风飘去……

可是这里没有蝴蝶。也许是夏天了,不是蝴蝶出没的季节。她沿着岛路找到一条向上的小道,两边开满了缤纷的野花。这样的野花在春天里必然更多,所以肯定也有翩翩的蝴蝶了。

道路通向岛上的自然村落,整个狭长的村庄从山上逶迤而下。村里房子都是沿着山坡而建的,每户人家的门和窗,都对着海。沿海的道路自然也就变成了街道。多年以后,她跑了很多海岛后,她才明白,几乎所有住人岛的房子,都是这样的格局。有个叫黄龙岛的地方,街道两旁的房子距离,只有一米呢,叫做一米街,据说两个男人,可以各自倚靠在自己家的窗口,却可以借火点烟,她听了觉得非常有趣。

由于房子彼此间相距实在太近,她在屋弄里行走,几乎都要与人擦身而过。她遇上一群闲聚的老人,他们笑眯眯地看着她。她看到一个阿婆脚边放着小木桶。木桶很低,但底部很大,里面都是水,有许多贝壳类东西在爬动,时不时地还喷出一股股水。

“这就是礁石上捡来的螺吗?”姑娘问。阿婆摇摇头,告诉她这些是沙蛤,旁边那些才是螺。姑娘望去,旁边也是一只木桶,里面有黑黑的有花纹的螺、有灰绿色或黄褐色的螺。这些螺也伸出了舌头,但是没有水喷出来。

姑娘不肯走了,感到极度新鲜。她蹲在这些螺蛤前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说,她从内地的山区来,那里只有小河里的螺蛳和河蚌。阿婆说螺蛳和河蚌怎么可以跟海里的螺蛤比呢,我现在就可以为你烧一盘螺蛤,让你尝尝味道。

阿婆站了起来,提起木桶就回家了。姑娘跟着阿婆走了。阿婆的家就在岛中部的山窝里,一栋二层石头房。墙是石头,柱子是石头,屋顶也是石头。“岛上风大,不能用瓦片。”阿婆说。姑娘又觉得新鲜了。石头屋,碉堡屋啊。

走进院子,姑娘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院子很清净,飘浮着一种淡淡的鱼腥味。墙头挂着渔网,渔网里还有几条小鱼,已经晒干了。估计鱼腥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阿婆打开煤气灶。没有几分钟,一盆炒沙蛤就上桌了。阿婆告诉她,这些沙蛤和螺,都是儿子弄的汰横,一上午,产量不高,品种倒蛮丰富的,阿婆说各色螺白焯焯,一盘螺拼。姑娘一听大喜,“我也要去!我也要变成海里的螺!我估计它们都是蝴蝶变的吧?”

“蝴蝶?”阿婆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是的,是的,蝴蝶变的。蝴蝶螺。”




“我在海中!我看到了一条海里的大鱼!”

她发出了第三条微信。照片上是一个晒成古铜色的小伙子,正从大海里冒出头来。

阿婆的儿子是第二天回来的。这是一个皮肤黑黑、身子很结实的小伙子。他没有想到家里还住着一个姑娘。他一进门就脱衣服。 他浑身是汗,他急于要洗脸洗身子。当他脱去外衣赤裸上身的时候,他看到姑娘从他的房间里出来,顿时惊呆了。

“一个游客,在我们家借宿的。”阿婆轻描淡写地说。儿子赶紧穿回衣服。“欢迎,欢迎,我正准备开个民宿呢,没有想到手续还没有办下来,客人就已经到了。”

她和他的眼睛对视在一起,他们很认真地握了手。吃过中饭,他带着她来到了海边。

“今天你要挖沙蛤,还是要捡螺?”他问。

姑娘说,“要沙蛤,也要海螺。”

“如果只能选一呢? ”小伙继续间。

姑娘看着他,说,“那我就选蝴蝶螺。”

“蝴蝶螺?”

“你妈说的。蝴蝶岛的海螺都是蝴蝶变的。”

小伙子大笑起来。他们在岩石上坐下,等待潮水退去。无论是挖沙蛤还是捡螺,都需要潮水退去,露出海涂和礁石,才能获得丰收。姑娘告诉了他的名字,还告诉他,她上这蝴蝶岛来,纯属偶然,说了码头买票的故事。小伙也告诉她自己的名字,还告诉她,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现在还留在岛上的,已经不多了。

“那你怎么还在岛上呢?不会是偶然留下的吧?”姑娘问。

“我不走,是因为我喜欢我的岛。”小伙子说,他也进城工作过,还换过好几个工作,但是最终还是选择回岛来。

“如果我没有回来,也许碰不到你了。”小伙子又加了一句:“偶然中的必然?”

原来他进城工作过,难怪那么会说话。姑娘站了起来,“看,露出海涂了,我们是不是可以下去了?”

赤脚踏进海涂,一股从未有过的清凉感觉,让姑娘情不自禁地啊了起来。但是当她挖到平生第一个沙蛤的时候,她兴奋得几乎心里感到一阵酸楚了。小伙子告诉她,泥土上有并列的两个细孔,而且细孔里还能喷出水来,那就是沙蛤的所在了。姑娘终于发现了细孔,她的纤长的手指顺着细孔插了下去,立即感觉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似乎在急切地要逃走。她拢指成握, 一把掏了出来,一只大大的沙蛤,就在她的手掌里。

她的眼眶忽然潮湿了。

她觉得自己如鱼得水,她发现自己对于海洋、海涂、海礁,对于海岛上的一切,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感情。读书的时候,老师告诉说,一切生命都来自于海洋,我们人类虽然衍变于猴子,但是猴子也是海洋生物进化而来。每一个人在母亲的子宫里,都有一个鳃变的过程,这鳃变就是人类来自于海洋的铁证。 如此说来,自己对于海洋的这种亲近感,难道是灵魂深处对于旷古故乡的一种感应吗?

这么一想,她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我在海中!我在蝴蝶岛上!”

她又发出了她的微信。阳光反射下,海面的波纹一片白色。

她就这样在蝴蝶岛住了下来。小伙子的民宿开办起来了。她既是住客,也是管家。

在舟山各岛上,民宿很多.没有人知道第一家民宿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办的。但是姑娘坚持认为,她参与操办的这家蝴蝶岛上的民宿,虽然或许不是第一家,但肯定是最有特色的民宿之一。似乎这家石头房跟她有天生的缘分,它那么静静地站着就是为了等她的到来。

她想保留了石墙砌的围墙,把原来封闭的大门改成了半人高的门扉。她想在院子里树一架秋千,秋千架旁边是几畦菜地。她还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空间里做个公共露台,填补了小岛夜间娱乐市场的空白。让客人在露台上依然享受着都市人夜生活的习惯,喝喝咖啡,吃吃烧烤,和熟悉的或者陌生的同行者把盏言欢,且又增添了大海上的渔火,沙滩上的涛声,以及星空下飞过的孔明灯。她把想法跟他说,他说好啊,好主意。他喜欢她的任性。

他们开始自己动手,在蝴蝶岛创造第一家民宿。没有请专业设计师,他们自己设计为民宿量身打造。没有请来专业的施工队,也是他们自己精心构建民宿的每个细节。造型别致的花瓶和考究的灯饰布置得独具匠心。几份老电影海报散乱地挂在墙上,弥漫着浓浓的怀旧氛围。大厅角落一艘退役的老船木静静地休憩打盹。这是他的心爱之物。他还特别在上面贴上字条:“老船木已年迈,请温柔相待”。半年以后,一座将田园文化与海洋奇丽风光无缝融合的民宿在蝴蝶岛上拔地而起。

等她一切操持完毕,她回了一趟老家。十几天后,她把父母也接到岛上。父母一看这民宿,脱口而出,“娃啊,这不是咱们家的院子吗?”

“是啊是啊,我这样就等于住在自己家里,也可以天天看到你们啊。”姑娘说。

父母对于这个任性的女儿早就有心理准备。阿婆的善良热情,小伙子的诚挚稳重,女儿那如花的笑靥,都让父母放下心来。

父母在岛上住了几天,说骨头酸胀,肠胃不舒服,就回去了。姑娘知道他们放心不下家里的那几亩地。她送他们到了码头,目送他们的船消失在蔚蓝海洋的远方。她开始成为这个海岛家庭的正式一员。阿婆和小伙子都把民宿交给她管理。她给民宿取名为“安之若宿”。寂静如初,安之若素。 无论是內地来的还是沿海来的客人,都可以从中唤起自己某些久远的记忆。

当然她也始终没有忘记海岛民宿的根本是一个“海”字。她知道海岛民宿最大的诱惑力就在于它的“亲为”性。她让每一个客人参与到海岛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下海挖沙蛤和捡拾海螺,更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而小伙子自己,则开着渔船,让游客们亲身体验拉网捕鱼的出海经历。

客人们挖着沙蛤,捡拾海螺,捕捞鱼虾,到了晚上,阿婆亲自下厨把劳动所得,转化成一道道佳肴。他们一家,把海岛民宿的涵义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们就这样成了夫妻。结婚的时候,几乎整个蝴蝶岛的人都来参加了。连乡政府也派人来表示了祝贺。据说那天晚上,凡是能喝酒的人,基本上都喝醉了,但是没有一个人倒下。最清醒的是新郎新娘。有人看见他们就坐在海边的岩石上,一直喝到了天亮。

他们给第一个儿子取的名字就叫“天亮”。

他们把自己变成了一对双宿双飞的蝴蝶。

他们的新家就在岛上海湾向东的地方。每天早晨5点多钟,窗外就一片明亮。打开窗,整个岛上,码头,海面,都是金色的阳光。这里的早晨要比她老家早来临一个多小时。她对老公说,这一个多小时.她就睡在早晨的阳光里,懒人看海。

“我在海中,我在蝴蝶岛上。”

她给所有的朋友发短信。

她把书上读到过的美丽海洋的故事,变成了一条条短信和微博,发到了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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