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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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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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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饼歌

石林



1

杨中华走进厝头岛那天,天气出奇的好,长长的海塘上见不到一丝海风的影子。阳光晃悠悠地铺下来,踩上去,能听到一路清脆的响声。

十多年后,杨中华再次踏上这小岛,感到海塘、小船、沙滩、晒鱼场……这一切都十分熟悉亲切。特别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海腥味,让他感到十分惬意,不自觉地张大嘴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疲惫的心一下轻爽了起来,好像一股清水荡过全身。

海塘边的望海亭里坐着一亭子的闲人,东倒西歪的大都上了年纪,眼尖的老远就看见阿康村长领着一个“四眼”过来。有人说,这是啥人,生面孔呢。人群里拱起一股莫名的异动,一亭子麻木好奇的眼光,直勾勾地迎了上去。

四眼戴着副近视眼镜,拎着只公文包,穿条浅蓝色牛仔裤,小格子的衬衣,十分随便,却透着些斯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

有人嘀咕着,这人挺面熟,好像是乡里的……

有人接过话,是拆迁办的吧?

凉亭对面隔着海塘的小店里,噼里啪啦的麻将声,突然停止了下来,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大声地说,要真是拆迁办的,我们麻将还能打大一点呢!

小丁是撑沙泥船的,这几天岛上的石油中转基地息工,闲着没事,天天混在凉亭里闲扯蛋。这会,正靠在凉亭柱子打瞌冲,听到声响,支起身,见了走近的四眼,迟疑着问,阿康村长,阿康村长,这四眼是啥人?

阿康村长虎着脸,啥四眼、四眼的?人家姓杨,是乡里派来的领导!

小丁笑嘻嘻地说,这四眼戴副眼镜,也是个强盗扮的书生。

阿康村长姓王,背地里,村民管叫他强盗王。阿康村长十多岁就落船抲鱼,没读过几年书,后生格辰光相亲,借了三支钢笔插在上衣口袋,结果让女方家当成修钢笔的。大家都笑他是强盗扮书生,自此得了个“强盗王”的绰号。

强盗王冲着小丁吼,闲话介多,骨头生痒啦?!

小丁给石油基地装沙泥的生意,还是老婆康康托强盗王求来的。强盗王一吼,小丁立马蔫啦,嗬嗬一笑,露出一嘴锈色的牙齿说,勿跟你上嘴,你这是哪路跟哪路呀。

大伙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强盗王,嗨,是拆迁办的领导?啊!

强盗王眼乌珠一瞪,啥拆迁办的!一日到夜就惦记着拆迁……

有人轻轻地骂,不是拆迁办的,来岛里寻死!

强盗王怒了,嚷,啥人嘴巴介生痒?!好到屙缸边磨磨去。随后郑重地跟大伙解释,人家是乡里派来帮村里创建美丽乡村的。

四眼堆起笑容,点头跟大伙打招呼,大家好,大家好!

大伙眼里挂满了失望,一哄而散。

有人在身后骂,建个屁呢,建了也白建,迟早要拆的……

强盗王冲着四眼艰难地一笑,抲鱼人,没有文化呢。

拐过弯,能看到厝头村委的房子,耸立在一个山包上。山脚是排重新涂刷过的雪白房子,四眼问强盗王,我记得早先是村里的冷库吧。强盗王怔怔地望着四眼,你咋晓得的?四眼干咳了几声,我年轻时来过……现在,这是啥房子?强盗王眼里闪过一片浮云,笑道,温州老板开的海光清仓公司的。

四眼喔了声,创建美丽乡村,还得他们支持呢。

强盗王的眉毛扬起来,那当然,那当然,这老板肚量挺大的。

四眼说,走,我们进去认识一下。

强盗王拉住了四眼,老板长年住在澳大利亚,鬼影也寻不着呢。下趟老板回来辰光,叫他安排一下,他那个澳大利亚红酒,可是真是个好酒……

四眼打住了强盗王,可惜我不喝洒。

强盗王嘻嘻地笑了,你们教书先生就是讲究,这烟酒不沾做人还有啥乐趣。你可别说对妇人也不感兴趣?

四眼打着哈哈,我也是男人呀……

两人说笑着走进村长办公室,却见屋里坐满了人。村民得知四眼是拆迁办的,神色一个比一个兴奋。四眼一露头,哄地一声围了上来。吱吱喳喳地也听不清啥人在讲啥。四眼把双手架在胸前,没见过这阵势,不晓得怎么办,眼角看见小丁远远地站在窗外,生怕别人看见。

强盗王拍了一下办公桌,吼,吵什么吵?没人听他的,人群的吱喳声越来越大,喧闹着夏日的天空。强盗王看见满国最冲动,大吼,满国你吵啥吵?!一屋子人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地转向了满国。

强盗王盯着满国,啥事体,啥事体?

满国没给强盗王好脸色,犟着嘴说,管你啥屄闲事。阿拉只是给拆迁办领导反映一下意见。整个厝头岛完全成为石油岛了,岛上三个自然村,为啥剩下我们厝头村不拆迁!我们天天住在石油桶旁边,能安生吗!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拆迁!拆迁!拆迁!

强盗王跳到桌上,骂,哪只猢狲造谣?人家是大学老师,是来帮助大家创建美丽乡村的!

满国涨红着脸说,强盗王谁不知道你是吃饱、拿饱了!吃了东家、吃西家,好处一样也不会错落。这四眼明明是拆迁办的人,还藏着掖着,不让我们反映情况!

见大家满眼的凝惑,四眼不得不出面,郑重地说,乡亲们,阿康村长没骗大家,我确实不是拆迁办的。我是海洋大学的老师,是县里让我来岛上调查美丽乡村创建工作的……

创你个头呀!没等四眼说完,一屋子的人如同潮水一样飞快地往屋外退去……

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有满国冷清清地站着。小丁蔫蔫地走了进来拉满国,还傻呆这儿做啥?满国一甩手,喉咙热辣辣地响了几下,突然就吼了起来:我的妈也!

强盗王知道满国在鱼塘里亏了不少钱,燃上支烟,冷冷地说,早点跳海去好了!

满国急吼吼地取出烟,企求道,四眼……不,杨老师,你是写文章的,得帮个忙!

四眼满脸不解。

小丁伸出一张讨好的脸,我们想请杨老师帮村民写份状子,我们强烈要求政府拆迁,不然没法让人活了……

杨中华笔记 早年,厝头岛是个美丽宁静的小岛,离鲁城也就一刻钟的航船,地理位置十分优越。岛不大,只有三个行政村,二个农业村,一个渔业村,外加一所水产养殖学校。现在,因岛上开建了石油中转基地,二个农业村和学校已被拆迁,只剩下了厝头渔业村,孤零零坚守在小岛上。

原先,厝头渔业村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四方媒婆络绎不绝地带着一批批姑娘上岛,像现在OK厅里的小姐一样,让厝头村小伙子挑选。可惜,随着渔业资源的急剧衰退,渔民上岸,渔船变卖,冷库倒闭,船厂荒芜……曾经的辉煌已被海风吹干成了寥寥数语,惟有上世纪八十年代造的房子,还散出着一丝光芒,不知还能不能照亮村民的心间?

我问阿康村长村里有没有美丽乡村建设的规划,就是打算。他叹了口气,有本事的人,年轻人全去城里了,岛上只剩下这些三级残废的人,你说怎么建。我说了厝头岛的区位优势,资源优势,还列举了一大堆成功的经验,他却只是摇头,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说说了,说说了。我问,说说了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说说了。被我逼急了,阿康村长就让我做个打算,他说他得去请教一下芝仙婆婆。

2

满国是金岳带进去的。

两人住隔壁,从小一起玩大的。满国从小老实,脑子没金岳活泛,学校毕业后,满国上了抲渔船,从烧饭的伙夫囝做起,一直做到出网,渔船转产上岸后,承包了村里的几亩鱼塘,刚弄懂了养殖技术,开始挣钱,却在第二轮承包投标中,败给了阿五卵泡,结果欠下了一屁股债。金岳抲过鱼,在船厂做过,后来去过冷库,屁股底下抹油,没一个地方呆得长,后来离开厝头岛一段时间,回来后成了村里的上等人。金岳常年住鲁城,偶尔上岛,就在小吃部、棋牌室里晃荡,活得很光鲜。满国知道金岳打得一手好牌,是吃赌饭的。

金岳开始不愿意,说满国你从小赌不过自己。

满国说,我养鱼时的贷款月底就到期了,开着眼睛等死,不如去试试运气。金岳扬了扬眉毛,你可别后悔啊!满国把牙齿咬得格格响,死活跟你无关!不过你得借我五万本钱。

那当然!金岳笑了起来,亲兄弟明算账,三分利,月结!满国笑,行!

……

金岳把满国找回来时,已是第二日早上。天刚放亮,金岳就被满国老婆露露叫醒,才知道满国一夜没回家。金岳把满国拉出屋子时,满国好像丢了魂灵,如同条烂带鱼瘫倒在了门口,任凭金岳怎么拉就是拉不起来。

金岳骂道,我出来那会,你是赢过廿多万的人呀。骂声里带着不屑,你呀,你是伤在阿五卵泡那个狐狸精的手里了,她旁边那个六指头是啥人,他是阿五卵泡的人!你知道阿五卵泡那双奶子,放倒过多少男人呀!见满国像睏着一样,丢下句话走了。

满国一听到露露两字,猛地一颤,胸部产生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我他妈完了!他想,我怎么就把露露押上去呢?满国也不是第一次赌钱,心里是明白赌场规律的,这晦气一来整个晚上都会晦气下去的。当时,满国是输红了眼,把露露作为筹码是想赢的,谁知……

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鸡鸣,没有狗叫,没见人影,甚至没有一丝海风,空气黏稠得令人窒息。满国的脑袋噼哩啪啦地燃烧着,他揉揉熬得血红的眼睛,干咳了几声,哭,露露,我对不住你呀。

这时,身后传来冰冷的刺骨声,是你送过来,还是我去接?满国不用回头,知道是六指头。

六指头嘿嘿一笑,你父亲老拗当年做过带头船老大(船长),可是厝头岛的头条汉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窝囊废?他妈的,你输不起就别上赌桌!

满国低着脑袋,下意识地摸了摸少了根食指的右手。那是老拗为了戒满国的赌,咬牙劈掉的。老拗拎着血淋淋的菜刀,冲着满国吼,你娘的再赌,我就斫了你的头!到那起,满国还真的改邪归正,断了赌博的念想,承包了村里鱼塘,一心扑在了养殖研究里。可这次怎么就没管住自己呢?这真是自作自受啊。满国眼前立即出现了露露凄楚的面容。唉,我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一旁的六指头,看着死狗样的满国,指着满国说,你放个屁呀!

满国缓缓仰起头,他看不清六指头的脸,可他觉得出六指头嘴边吊着一抹冷笑。满国费力地吐出几个字,随你,只要她愿意……

六指头阴阴一笑,三天后,我来带人!

露露住的独门小院,还是老拗做带头船老大时造的。满国是老大,老二叫志国。那几年,老拗是鲁城有名的红老大,年年是先进,特别是大包干那几年,老拗挣了不少钱。满国的新房上梁时,县乡的头头脑脑都赶来喝过喜酒。就是现在看来,这房子也不输厝头村任何一家。

满国好几天没回家了,到养殖塘退包后,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生意,三天两头不见人影,问了也白问,你有吃有喝,一个妇人家管那么多做啥。露露早上起来,没见到满国人影,倒看到了一堆衣服皱巴巴地丢在墙角。露露抱着衣服,刚从井里打上水,六指头推开小院铁门进来了。露露抬头问,你找谁?

六指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天,问,你是露露吧?

露露被看得汗毛顶起,狐疑地说,你谁呀?

六指头笑得很猥琐,我是满国的朋友,他让我来接你去鲁城。露露一听急了,满国咋了?六指头故作轻松地说,没咋,没咋,在道头的小旅馆里躺着呢。露露一听急了,分明有事呀。她说,你快带我去。刚出小院,露露又想起什么,回屋拿了个小包,一看手表催着六指头说,快快快,航班快开了。

赶到海塘上时,去鲁城的航船拉出了长长汽笛声。露露跨上码头时,心里突然犹豫了一下,上船后,露露下意识地回头瞧了眼海塘,突然看见了从凉亭柱子后闪出来的满国,像抽了筋的老虾,弓着身子。

露露哎哟一声,从船上摔了下来,也顾不得疼痛,爬起来拍拍衣服就往凉亭跑,满国!满国!

回家后,露露得知自己被满国当给了六指头,气得又撕又咬。满国像木头一样由着露露,没几下满国脸上有了血印,露露一见住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六指头讪笑道,一个连老婆也敢输的男人,还指望着啥?

露露呸了一口,我活是满国的人,死是他的鬼。

六指头嘲笑道,哟,还是个贞女呢,可惜贞错了老公。

满国像瘟鸡样垂着头,没吱一声。

院门哐当一声,是老拗提着一篮筐青菜进来了。老拗退休后,搞起了濒临失传的近海涨网,每天弄点小鱼小虾,然后种种菜,日子过得很是惬意。二个儿媳中,露露是最孝顺、最仁义的一个,老拗像对亲闺女一样待她。老拗隔三岔五地过来看看露露,顺便送些菜来。他一进院子就看见了站在屋檐下的六指头,猛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知道这人是海光公司上班的,是阿五卵泡的跟屁虫,不是什么好人,他的心空落落地吊了起来。

老拗干咳了一声,咋会事?

满国躲避着父亲如箭的目光,低下了头。露露哇地哭出了声。六指头挤出笑脸,喊道,阿伯。老拗扭头问六指头,你喊谁阿伯?六指头尴尬地笑了笑。

老拗冲着满国冷笑道,咋回事?

满国抬头看看六指头和露露,猛又低下头说,我,我……

露露哭道,他把我当给这个人了。

老拗晃了下身子,下意识地靠上了墙。露露扶住了他胳膊,被老拗狠狠甩开了。老拗静静地问,今天就带走?

六指头点点头。

露露一把拉住了老拗,爹……

老拗苦笑道,这是赌场上的规矩,由不得你。

露露怔了一下,大叫道,爹,爹!

老拗没理她,问六指头,当了多少?六指头说,五十万,交钱我马上走。

老拗掏出支烟,递给六指头一支,帮六指头燃上说,你得给个时间。

六指头深深地吸了口烟,爽快地说,我敬你是厝头岛的头条汉子,给个时间。

老拗伸出了一个手指头,一个月!

六指头说,行,我信你。

六指头哐当一声关了铁门,露露软软地瘫倒在地上。满国拿眼睛怯怯地看着老拗。

老拗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掷,冲着露露大吼,拿刀来!

杨中华笔记 我又回到了这里,可惜曾经的一切都已变得面目全非。当我走进厝头村,看着有些陈旧的房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里曾经渔船云集,帆影片片,渔火灿烂,灯火辉煌;这里曾经海鲜满目,鱼味盈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里曾经车水马龙,人气鼎盛,南腔北调,人声鼎沸……尽管经历了许多风雨,如今走在这些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房子间,依然还能看到那个时代存留的印迹。它如同蒸腾在历史天空上的长烟,还能隐约看到那个已经逝去,但一定真实的时代背影。

其实,没有哪个时代,只呈现灿烂的阳光;也没有哪个时代,只陷入无边的阴霾。我想,只要海洋文明持续闪耀,这个经历过百年风霜雨雪的小渔村,一定会有灿烂的明天。

房子依旧,弄堂依旧,村头的那棵柚子树也在,可那些挑着鱼货、唱着渔歌、吼着号子的渔家兄弟去了哪里?我随手推开一座小院,堂前坐着一桌老婆婆,嘴里念着佛经,扭头看了看我,有人点点头算是跟我打招呼了。她们的苍老一下把我融化了。我好像走入了一个别人的世界,是我打扰了她们的生活。我急忙退了出来。

转过墙角,老远就看见了记忆中的那家小店,格局依然,货架依旧,只是柜台后的妇人,已变成了老婆婆。我和老婆婆对视了片刻,竭力想描绘出那张曾经的熟悉面孔。她的样子和我记忆中的并不一样,我想象性的对她面容进行了改造,才和我脑中的形象吻合在一起。

我说,你老还认得我吗?老婆婆啪嗒、啪嗒打着扇子,看了我半天,脸上出现了不好意思笑容,唉,年纪大了,都不记得了。我说,我就是那个经常来买烧酒的老师。当年,我买烧酒时,还闹过一个笑话。我说我买烧酒,她却提给我一把扫帚。我想用这种特别的例子,勾起她的记忆。她停下手中的扇子,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问,生意还好吗?

不好,人都走光了。说着,她又啪嗒、啪嗒打起了扇子。

似乎是一瞬间,时光却已飞过二十年。我知道再也拾不起早年遗落在岛上的那份童贞,那份记忆了……

3

老拗坐在村头抽着烟。原先那边是海防农业村,现在只剩下一片残砖瓦砾,一座座巨大的白色石油罐,正拔地而起,不可阻挡地向这边汹涌压来。

老拗知道这辰光老丁会从这里经过。老拗不明白,这老东西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涨网一回来,就往那片废墟里钻,尽捡些旧木头、烂砖头,一车一车地往家运。没一会,老丁果然顶着颗水漉漉的光头,拉着辆小板车,格吱格吱过来了。

老拗叫了声老丁。老丁气喘吁吁地骂,来搭把手!

老拗迎了上去,边推车边骂,我说老东西,你这是犯啥毛病了,这么些烂东西,捡来做啥?

过了上坡,老丁放下小板车,用毛巾擦了擦脸,一屁股坐在了路边。老拗递上烟,老丁挡下,喘着气说,先让我换口气。

老拗问,你这老东西,这是闹热啥?老丁缓过气,一把夺过老拗手中的烟,说,我寻思着得把那间老屋收拾收拾。老拗笑了,你想把阿相娶进门来?介大年纪还想做新郎官,我劝你併併就算了。

在厝头,老拗是唯一敢和老丁开玩笑的人。从渔业生产队那会起,他俩就是搭档,老拗是网船老大,老丁是偎船老大,他们这对船年年高产量,年年是状元。在赌场上,两人也是一对绝好的搭档,早年船在石浦小港避风时,一夜功夫就赌成了万元户,可惜拢洋回港后,在公社开了个现场批斗会,结果一票否决了年底的先进。

老丁没搭理老拗,叹气道,跟小辈住一道不方便。再说,拆迁、拆迁,说四五年了,也没见个动静,还是一人住清静。

老拗说,那房子没有十廿万铜钿是竖不起来的。

老丁指指小板车说,我这才去弄这些东西呢!

老拗笑得有些不自然,你这几年涨网生意比我好,牌九摊里上午一百,下午二百,可是没少拿呀!自从那次批斗会后,老拗再也没下过场子,老丁却不一样,空闲时总爱到村头小店牌九摊上转转。不过,他心眼重,分寸把得牢,逮到一二百元就走人。时间一长,看见老丁进屋,大家就笑,收庄的又来啦!

老丁一听老拗话里有话,警觉了起来,黑下了脸,你这老东西,我跟你说,这年头兄弟间千万别谈钱,一谈钱,几十年的交情就没啦!

老拗恼了,你凶啥,凶啥,我这还没开口呢。

老丁掷下烟头,用脚踩了踩,拉起小板车走了。老拗怔怔地盯着老丁的背影,想,现在的人咋都变成这样了呢!

老丁远远地丢过句话,你家那只第二猢狲可是个大老板呢。

老拗黑下了脸,吼道,别跟我提他。

五十万!不仅仅是钱,要是露露真让人当走了,自己这些年修得的名声全毁了。老拗感到有座沉重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老拗瞅着自己最中意的媳妇,眼睛哭得像桃子一样,心里很痛。但一看到耷拉着脑袋的儿子,火气又窜上来了。他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痰,讥笑道,怎么啦,你那些狐朋狗友呢。

满国慌慌地抬起头,扫了眼老拗,又赶紧低下去。

老拗酱红色的脖子伸了几伸,嘲笑道,那些拱来拱去的酒鬼,一个人影也不见,都死哪去了?

满国轻轻地说,要不,报案吧……

老拗一瞪眼,浑,人不能不讲信义!

露露的哽咽声重了起来……

老拗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叹了口气晃出了小院。他晃着晃着,发现自己晃到了阿二饭店门口。阿二饭店就在阿五卵泡的鱼塘边,这是通往石油基地的必经之路。整个厝头岛也就这么一个小吃部,石油基地里的客人,村里的客人,都在这里,生意自然不错。老板叫志国,老拗的二儿子,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有铜钿人家。志国脑子灵活,鬼点子多,见了客人点头哈腰的,整天挂着一脸的笑容。

老拗却觉得第二猢狲的笑,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假笑,没一点地方像他,好像不是他的种。老婆在世时,老拗为这句话,没少吵过架。还有那儿媳燕燕,穿得刺眼,从这间包厢飘到那间包厢,顶着堆白生生胸脯,在客人鼻子底下晃荡,晃得客人心头颤悠悠地喘不过气来……

老拗看了看小吃部的招牌,正犹豫着,里面突然传来了志国的怒骂,你胆子发育了,你,敢睡老子的女人!

然后是一个咬着大舌头的男子声音,老老……板,你你……听我讲,听我讲……

老拗一怔,迟疑间,猛听燕燕号啕大哭,我不活了呀,我没脸见人了我。房门一开,燕燕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差一点撞上老拗。燕燕收住脚,见是老拗,脸上闪过了一丝慌色,怯怯地叫了声爹。老拗见她上身只扣着双奶罩,便把脸别了过去。

老拗推门进去,只见志国提着把菜刀,一副怒冲冲的样子,跟前跪着个男人。老拗认得是石油基地上小包工头,是个酒鬼,喝多了常在店外路边撒酒疯。

包工头见了老拗,大喊,阿伯,我没弄那事啊。昨晚喝多了,我也不知道咋就睡错了床。

志国抬头望了眼老拗,冷冷地问,啥事体?

老拗盯着志国的眼睛,想在里面看出点啥,却发现啥也没看到,问道,咋回事体?

志国嘴角一翘,说,要你晓得啥。

包工头大叫,阿伯,你得救救我,我昨晚真不明白是咋回事呀。

志国劈了包工头一巴掌,吼,你嘴巴还犟!

包工头的脑袋垂下来,我真没弄……

燕燕的哭声,高昂了起来。

老拗不耐烦地冲着燕燕摆手道,把衣服穿上!

志国白了眼老拗,用刀抵着包工头的脖子问,私了,还是公了?包工头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私……私了。最后,包工头答应给五万块钱。

老拗一声不响地走出了阿二饭店。

晚饭后,老拗一咬牙走进了阿二饭店。

几个包厢里全是客人,划拳声、说笑声,闹成一片。志国坐在吧台里,见了他淡淡地问,吃了?说着丢过一支中华烟。老拗接住看了看,放回到了吧台上,问志国,咋话?志国抬抬眼角反问道,啥?老拗从小就觉得无法跟第二猢狲说话,索性打开窗说,铜钿是要挣的,但不能挣昧良心的钱!志国的鼻子吭了声,现在的良心值几块钱?老拗心一紧不由得干咳了起来。

志国站了起来,盯了父亲一眼,缓下口气说,爹,你以为这铜钿那么好挣,闹心着呢。村里带来的领导,眼睛直往燕燕衣服底下钻。特别是石油基地那些畜生,每回喝酒,总借着酒劲,冲着燕燕动手动脚的。志国把钱翻得哗哗响,边翻边说,我这是杀鸡给猴看,让他们长点记性!

老拗看了看燕燕的衣服说,我还是那句话,昧良心的钱宁可不挣!

志国说,这可要看昧谁的良心。要是强盗王撞到我手上,照样弄死他!志国知道,老拗跟强盗王是死对头。这二年,老拗一直在乡里告强盗王,告他在海光清仓里有股份,任由清仓公司胡作非为,污染环境。

老拗转身要走,说,做人还是做实在些好。志国问,你钱不借了?老拗摇了摇头。志国说,如果露露让人领走了,我看你的老脸往哪放。老拗淡淡地说,用不着你操心。志国把钱放在吧台说,也就是你了,换别人,我一分钱也不借!

老拗看了看志国,平静地说,你跟海光公司那些人一样,都是吃子孙饭的。

杨中华笔记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身后跟上几个村民,远远地落在我后面,指指点点,交流着什么。我停下脚步,他们也停下。我一走,他们又跟上来。我突然感到我成为他们眼中的异类。我刚拐过一个墙角,冷不丁地被一只大手拉进一个小院。我刚想说话,他嘘了一声,让我别出声,等后面的人走过,他才把我推进屋去。他说,厝头村人都叫他老拗。我说,阿伯有啥事体?老拗笑我,我知道你是给拆迁办打前站,来摸底的,不是?

我刚要解释,他打住了我,说,你别出声,我只是让你帮我估估,我这房子能赔多少。

我明白自己是没法解释,也不想解释了,就问了他房子的楼层、大小,帮他估了一下,说,按现在的政策,参考你的房子,加上户头面积,能赔到160平的新房。你可以拿二套80平的,也可以拿100平和60平的二套。

我看见老拗古铜色脸上的皱纹全打开了。我说,阿伯,你要是真成拆一代,可成大老板了。现在鲁城的房子要一万多一平呢。

老拗嗬嗬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这下总算有着落了。

我借着他的高兴劲问他,阿伯,芝仙婆婆是谁?老拗一怔,问她做啥?我说,我只是随便问问。老拗说芝仙婆婆就是芝仙婆婆。我笑他,我这不是白问了吗。

临出院门时,老拗突然说,芝仙婆婆是个肚仙,灵着呢。

4


厝头岛四分之三的海岸线已被石油基地开发,庙山这片最后的原始滩涂,被列入了鲁城的保护区,严禁采集里面的水生动物。厝头村的渔民不习惯,总有人偷偷地进去弄点小海鲜。村里又没人力和财力管这事。在第二轮鱼塘承包时,强盗王就把这片滩涂打包进了鱼塘承包,让鱼塘承包人管理滩涂。从此,这片滩涂成为了阿五卵泡的私人领地,成为了海光清仓公司的海上牧场。于是,常有村民避着人进去弄些小海鲜。

康康在庙山脚下僻静的礁石后面,弄到了满满的一篮小海鲜,喜滋滋地哼着歌,刚从礁石后面探出头,却看到了一双脚。康康的心呯呯直跳起来,沿着裤子小心地看上去,只见强盗王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康康一下愣住了。强盗王不阴不阳地问,妹子,货色挺多的呀。康康口未开,脸先红了,叫了声村长。强盗王坐上礁石,点了支烟,像欣赏到嘴的猎物一样,拿眼睛上上下下地搜索着康康的身子。康康汗毛全竖起来了。强盗王随口问道,你老公沙泥船生意挺好的吧?康康心虚了起来,小丁的沙泥船能安排进石油基地装沙泥,两人还有个瞒着小丁的秘密。康康去求强盗王时,强盗王就同意了,但他非要她叫小丁再去求他一次。因此,康康一直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她怯怯地说,都亏村长帮忙,我还来不及谢村长呢。

强盗王把康康拉到了礁石后头,现在谢我也不迟。说着,一把抱住了康康。康康手中篮倒翻了,泥螺、海瓜子、望潮、文蛤……洒了一礁石。康康的脸白得没了血色,挣脱着叫,别,别……你还是我叔呢。强盗王凑上了嘴巴,谁是你叔……强盗王急吼吼地寻找着康康的嘴巴,含糊地说,我这是喜欢你,到你抬进厝头村,我就喜欢上你了……在康康的央求声下,强盗王像剥粽子那样细细地剥开了康康,掰开了康康,强盗王知道康康的性格,这事她绝对不敢说出去……

没一会,强盗王像漏了气的皮球,整个压在了康康身上。康康厌恶地抬了下屁股,强盗王就滚下了礁石。强盗王系着裤子心满意足地笑道,这后生老婆。康康急切地系扣子,飞快地往篮里捡海货。看着康康的样子,强盗王心里偷偷地乐了,他知道老丁一直在告他偷妇人。他想,老子把你儿媳妇也睡了,看你还有啥脸孔告我偷女人?

康康收拾好身子,揩净脸上的泪水,飞快地转身走出了礁石。

强盗王喊她,今后有啥事体尽管找叔,叔不是那种拔出就翻脸的人。

康康想,身子脏了也就脏了,强盗王毕竟是个村长,保不定哪天有事求他呢。回来的路上,康康不自觉地哼起歌来。

老丁、老拗这一代渔民,跟大海打了一辈子交道,一天也离不开大海。渔业转产、渔船上岸后,大家翻出了近海涨网的工具,开始在传统的网地里,涨些小鱼小虾自己吃,吃不完就卖。这种作业方式主要是利用潮水涨网的,二十四小时潮水涨落二次,大潮水海货多时,一天赶两潮,小潮水时,一天赶一潮。网上的除了常见的鱼虾蟹,还有虾孱、狗鳗、虾蒲蛋、玉鳎等小海鲜,鲁城管这叫“涨网货”,原汁原味十分受人喜欢,也是阿二饭店的主打菜。

老丁把小船撑到码头,刚打好缆绳,老拗的船也靠上来了。老丁记起告状的事,凑过船去问老拗,下午没啥事体,要不去乡里找何乡长去?

老丁本想和老拗商量一下,告强盗王得写个状子,不然空口白话,乡里那些猢狲精明着呢。老丁听说,老拗和四眼领导挺要好的,能不能托他写个状子。谁知,老拗的脸黑得像乌贼墨汁一样,没理睬老丁,挑着“涨网货”,上码头晃悠悠地走了。老丁怔怔地盯着老拗的背影,想,这老东西受谁的气了?老丁看了看天,早上出海时还晴朗朗的,这会咋阴了下来。

老丁的心情也给老拗这一台戏弄坏了。他和老拗告强盗王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从海光清仓公司成立起,一直告到现在也没告出个结果。起先,清仓公司成立时,他们还跑去看热闹,后来发现清仓公司不地道,装废油废水的清仓船,经常在网地里晃悠。有人见过,海光公司的清仓船,趋着黑灯瞎火,直接把废油废水,往海里倒。难怪,他们的收获一年比一年少,而且收获的“涨网货”,尽是柴油味。大家向强盗王反映,却招来强盗王一顿臭骂,你们这是眼睛红,是诬告!老拗拍案而起,状告强盗王跟清仓公司穿得是同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

老拗拉上老丁时,老丁分析道,要告,就告强盗王生活作风。老丁说,清仓公司跟强盗王的那些垃圾事,咱们弄不到证据,他偷妇人的事全村人哪个不知。早年,渔船出海,岛上没几个男人,人家男人前脚刚走,这畜生后脚就溜进去了,一告一个准,不管用啥招,能掰倒强盗王就成。

其实,老拗心里气的是鱼塘承包一事。那些年,满国的鱼塘刚有起色,强盗王硬说承包费低了,村民有意见,一定要重新投标。结果,满国的鱼塘让海光清仓公司合伙做掉了。老拗一直认为这是强盗王一手操纵。

哪知道,强盗王硬着呢,告他偷人,也没告倒。乡里让派出所的查过一次,可到阿二饭店吃了一顿饭,再也没了消息。老丁再去告,所里光火了,说,他又没偷你家女人,你告啥状?

老丁也上了火,撸起袖子,一把抬翻了派出所的办公桌,骂,你这啥水平,会说人话吗!别看平时这老丁说话和和气气的,一上火老拗也拉不住。结果,给派出所铐了一下午。晚上,给他松铐时,老丁一屁股坐在派出所门口,说,娘的,你们还是人民警察吗!回头跟老拗说,你回去给我担饭来,老子死也要死在这儿!直到所长出面劝老丁,强盗王糟蹋妇女的事,我们派出所去查过了,可没一个妇女站出来作证呀?

老丁说,这种事人家能出面作证吗!

所长陪上了笑,那就没办法啦,现在是法制社会,没有证据不能乱抓人的!

老丁说,难道治不了强盗王了?

所长拍老丁的肩膀,和声和气地说,老丁呀,有句老古话你也听到过,莫去管闲账……所长一看老丁急了,忙说,得得得,我给你句话,要是有证据,我一定法办他。老丁心想,平时总觉得老拗是个大老粗,现在看来有些事情,还得来粗的。

康康回到家,把一篮子海货倒进大脚桶,进屋烧水去了,她想把强盗王留在她身上的脏东西洗洗掉。水还没烧好,小丁浑身水淋淋地窜了进来,把康康吓了一跳。

咋了,咋了?看着小丁死色的脸,康康心里咯噔了一下。

小丁打着寒噤,身子得得地抖个不停,结巴着说,完……完……全完了,老鬼和小四川都沉黑水洋里了。

康康一口气喘不上来,身子靠着墙,慢慢地瘫到了墙角跟。她心里一直担心,小丁撑的沙泥船是条内河平底船,抗风能力差,不适合海上行驶,没法做营运证,全靠强盗王帮忙才接到石油基地的装沙业务。

老丁听说儿子出事,揣着些希望赶过来,一看小丁的样子,心里的希望唏里哗啦地摔满了一地。老丁气鼓鼓数落着,买船辰光,我就说过这内河船便宜是便宜,在海上是不能开的。你不听,这下好了,便宜买老牛,还搭上了两条人命。

康康可怜巴巴地问老丁,这可咋办?

老丁是见过世面的人,心里立即静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我给老鬼和小四川的家属打电话去,让他们派人过来商量后事。康康,你让强盗王出个面,让他去乡里、派出所汇报一下……

小丁早没了魂灵,问父亲,我呢?

看着小丁失魂落魄的样子,老丁心里也心痛,叹了口气说,你马上死到鲁城去避避风头。老鬼和小四川的家属一来,不把你劈了才怪呢!

杨中华笔记 我把美丽乡村发展的规划给阿康村长时,他坐在办公室稀里哗啦地一会就翻完了。我问,看完了?他点了点头。我好奇了,你真看完了。他把稿子往我面前一推说,你别为难了,我只读过三年书。我说,要不,我给你说一下。他摆摆手,制止道,你等会,我们找芝仙婆婆去,一会儿你跟她说去。

我说谁是芝仙婆婆。他说芝仙婆婆是村里的神,没她不懂的。

我不只一次听说过芝仙婆婆了。我拉上阿康书记,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想见她。阿康书记领我去的路上一再嘱咐,你可不能乱问啊,芝仙婆婆脾气不好。

芝仙婆婆住在村后的半山上,这里面朝大海,能看到整个厝头村,视野极佳。房子是八十年代造的水泥房,从门楣、门额上看,当年一定算是豪华组的房子。

芝仙婆婆的眼睛瞎了,一动不动坐在那儿,一副冥思苦想的神态。阿康书记介绍我是乡里派来的下村干部,芝仙婆婆说,我不喜欢城里人。我好奇地想她怎么知道我是城里人,芝仙婆婆说她闻不惯外来人的气味。

我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芝仙婆婆保养得很好,没多少皱纹,但我从脖子上看出了她真实的年纪,但我保证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我正考虑怎么开口跟她说美丽乡村工作,阿康书记悄悄扯了扯我。芝仙婆婆却突然说,你别开口,我一个瞎子能懂啥。她用手示意我们坐下,然后用土话跟阿康村长说了半天,也不知说啥,我就是听不明白。一旁的阿康村长,一个劲地点头,嗯,嗯嗯。我心里一直猜测着她的年纪,应该八十多了。

我忍不住插话,美丽乡村建设得从聚集人心入手,先得治治赌博风气。

芝仙婆婆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我也听不明白。我讨教了半天,只听明白一个故事。

芝仙婆婆问我,麻将是谁发明的呢。

我说,不知道。

芝仙婆婆嘿嘿地笑,是渔民!每一个游戏器具的发明,都跟这个群体的生产生活实践相关。渔民出海捕鱼,鱼怎么论,一条、二条、九条;用什么装呢,一桶、二桶、九桶;卖多少钱呢?一万、二万、九万。渔民出海捕鱼,最关心什么事?东南西北风。白板,就是船帆,红中就是桅杆。目的就有一个发财。

正说着,门处传来了康康撕心裂肺的呼叫声,村长,王村长……

阿康书记跳了起来,打开门,只见康康脸孔雪白,没有一丝血气,一下就跪倒在阿康书记面前,村长,你得救救我家小丁……

阿康书记一把拉起了康康,冲着芝仙婆婆说,对不起,你们先聊会……说着,推着康康走出了院门,你别急,去村里说……

5

康康走进村委时,心思全绷在沉船事体上,没注意强盗王办公室的结构布局,等跟进强盗王办公室里屋时,才发现不对,里面还有张大床。康康一眼看到了刚滚过的床单遗迹,脸上腾起了一片红晕,心一紧,正要退出,强盗王一把拉着她,顺势捏住康康的乳房。康康带着哭腔喊了声叔,强盗王松开她,叫啥,我啥也没干啊。

康康知道强盗王要啥,低着头不再吱声,说,叔,你得救救我家小丁。强盗王坐在床头问,咋回事?

康康说,小丁的沙泥船沉了,死了两个外地人。强盗王夸张地张大了嘴巴,半晌才说,这可是大事呀,难办。康康跪下哭,叔,你说过你不是那种绝情人,你得救我家小丁。强盗王为难地说,不是叔见死不救,这死人的事,叔也没办法。康康一把抱住了强盗王的腿,求道,叔,我只能靠你了,叔!强盗王捧起康康的脸,别哭,别哭,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这一哭,全完了,叔不是在想办法吗。强盗王顺势拉起了康康,叹了口气说,我的小冤家也,等会我给乡长打个电话……说着,把康康按倒在床上,从后面拉下了康康的裙子……康康啊了一声,怯怯地说,叔,你轻点……

老丁在小店里给老鬼和小四川家属打电话时,不敢说真话,只说沙泥船出事了,要家属过来帮忙处理一下。家属说,人怎么样?老丁说,人还好,没啥事。

其实,老丁心里空落落的,没处着落,心里就堵得慌,就像担着块石头放不下地。他在小店门口呆了又呆,心想,这事没这么简单,出人命的事没强盗王和乡里出面调解,不成。一想到强盗王,老丁心里咯噔了一下,放下电话就往村委会赶。

到村委会时,老丁见院子里冰冷冷的,只见公鸡用斜眼一愣一愣地看着旁边的一大群母鸡。老丁三步并二步跑到了强盗王办公室门口,举手把大门擂得嘣嘣响。半天,门开了,强盗王探出个头大骂,谁呀!见是老丁,强盗王心里直乐,老子把你儿媳也偷了,看你还有啥脸孔告我偷妇人。老丁挤进了大门。强盗王一边系着裤带,一边笑嘻嘻地说,喔哟,稀客,稀客,我正息着呢。老丁没理会强盗王,拿眼睛到处寻找着什么,终于在门后面看到了头发不整的康康。康康脸上的红晕尚未退去,小心地叫了声阿伯。老丁从心底透出一股冷气,脸上布满无奈的苍凉,给人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强盗王又笑起来,笑声里带出了不屑,老丁呀,我知道你和老拗一直在告我,不过我这肚里能撑万吨轮呢,不在乎!

老丁歪着嘴,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没吱声。

强盗王用眼睛盯着老丁,半真半假地威胁道,我是厝头村的一村之长,这么多事一碗水没法端平,有些事要是大家都说开了,我看你也没面子……

老丁的眼里流过了一丝苍老,转眼又流出倔强的光芒,你咋说?

强盗王哈哈一笑,不过,你家的事,我管了。我不能让这事体塌了厝头村的台面。

老丁转眼瞄了眼康康,脸上写满沧桑,他轻轻地说,谢谢村长。

康康哆嗦了一下,猛地甩了甩头发说,阿伯,叔不是坏人!

老丁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一把老骨头全散了架,回家后便躺倒在了床上。康康还是那样孝顺,把一日三餐端到床前,时不时地过来嘘寒问暖,劝道,阿伯,你息着,别乱想,外面的事体有村长遮着呢。老丁嗯嗯、唔唔地应付着,听烦了转身给了康康一个冷漠的后背。

老丁躺在楼上,耳朵却在楼下。这些天,院子里进进出出人多,有来慰问的,有来看白戏的,也有出主意的,就数强盗王声音大,里里外外地吆喝着大家。老丁知道儿子肯定在一边陪着脸忙着递烟。强盗王指挥着大家,一会儿让人去鲁城接死者家属,把他们安排到派出所旁边的望海旅馆;一会儿给厝头村调解委,要他们跟乡政法办一起去探探口风……

这天,家里突然静了下来,静得让老丁心里直发慌。事后,老丁才知道这天终于和家属们谈成了,一群人全在派出所里订赔偿合同。原来,调解员发现老鬼的儿子智商有问题,三十五六的人还没老婆。强盗王一拍脑袋立即有了对策说,我看,两家不能一起淡,要各个突破,先和老鬼的儿子谈。

老鬼的儿子是跟村长一起来的,强盗王知道村长们的特点,又是送烟,又是请喝酒,还偷偷送上一万元辛苦费,就把村长支到了一边。强盗王真绝,他知道老鬼的儿子没见过钱,就拿着红通通的五万铜钿,放在桌子上,拿眼睛看着老鬼的儿子。老鬼儿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铜钿再也没离开过。强盗王知道是时候了,拍拍五万铜钿说,你把手印按了,这钱就是你的了,你可以回家娶老婆去了。

小四川那边来了五个家属,赔偿金从二十万一直谈到十万后,再也谈不下去了。小四川的嫂子是个头,而且是个大美女,强盗王一直粘着她,早上把她从旅馆接来,晚上又亲自送回去,把她哄得团团转。这天早上,小四川的嫂子起来后,一直没等到强盗王,感觉有些不对,立即赶到了派出所。

强盗王还是那样热情,立即迎了上去,笑嘻嘻地逗她,嗨,大美女,有事吗?

小四川的嫂子脸一紧,今天不谈了?

强盗王说,谈不谈是你们的事,主家沉了船早破产了,只能赔五万!他晃了晃手中老鬼儿子的合同,人家早签了合同,走人了。如果你们同意,立即能签合同。要是不同意,我们乡村二级调解委马上走人,你们和主家自己淡吧……

小四川的嫂子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强盗王瞧着她的样子,忍不住想笑,递过合同说,大美女呀,人都没了,钱有啥用,签吧,签吧。

回家后,康康拉着小丁说,这次全靠了村长,旅馆钱、饭钱、来去的路费,全叫村里开支了,我们得谢谢人家。小丁说,那当然,你把家里那条大鱼胶给他送去!

康康眉毛扬起来,我这就去……

楼上的老丁一听,把床板拍得嘣嘣响,你们敢!康康仰起头问,阿伯,咋了?

老丁喊,那是我留给孙子的!你们要让我断子绝孙呀!

小丁的嗓子又响起来了,骂,神经病!

杨中华笔记 这些天,忙着帮助阿康村长处理小丁家沉船一事,初探到了一村之长的难处和乐处,也让我看到了阿康村长狡黠的一面。趁着他高兴,我又向他说起了美丽乡村建设的打算。我说,厝头村紧靠石油基地,离鲁城又不远,村里有那么多的老房子,很适合做民宿。他说,你别想那些不实用的花花点子,村里这些一只裤脚筒高,一只裤脚筒低的抲鱼人,做得了生意?!我说,哪有天生会做生意的,我们先找个头脑灵活点的起个头,做个示范。阿康书记斜歪着头,翻了下眼,还是摇摇头,我是找不出这样的人,再说找谁设计,找谁要投资?我一听他走上我的思路,忙鼓励道,设计我找大学学生,投资可以找政府,现在政府正抓典型、抓试点,还有补助呢!阿康书记拿眼盯了我半天,还是没点头。我试探着问,要不再去问问芝仙婆婆去?这下,阿康书记终于点头了。

路上,我不经意地说,芝仙婆婆是个肚仙吧。

阿康书记立即停下脚步,警觉地说,你知道啥叫肚仙吗?我说,我当然调查过,这两年拆迁的风声出现后,村里一下子涌现出了五六个肚仙。她们能把天上地下的神仙招进自己的肚子,使自己成为神仙……

阿康书记笑道,你这书生还懂得挺多的。但芝仙婆婆不是那种肚仙,你可不能乱说!

其实,我不想探究那是一个什么故事,只是想乡村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上的贫困、困惑、困苦,整天等着拆迁,有事就找肚仙,这乡村还能美丽吗。

 6

眼看就要到月底了,老拗的胸口被钱压得喘不过气来。老拗突然冒出个念头,想和老丁重出江湖,联手跟阿五卵泡赌一场。他明白一个人单打独斗没有必胜的把握,可惜老丁家出了那么大的事,让他没法开口。

老拗见到老丁时,老丁正在院子里补网。老拗进去时,老丁眼也没抬,只管自己一梭一梭地补着一顶破网。老拗自己拿了张小竹椅,坐在老丁对面,掏出石林牌香烟,丢给老丁一根,自己燃上了。老丁放下手中的梭子,捡起网上的香烟,点上后,眯着眼瞅了眼老拗。两人面对面坐着,你丢一根,我递一根,不停地吸着烟,烟雾模糊了两人的脸。最后还是老拗先开口,他干咳了几下,清了清嗓子问,强盗王这次总算做了件人事……

老丁立起了手掌,挡在了老拗的面前,制止了老拗,冷冷地说,说你的事。老拗想,到底是老伙计,他把烟蒂用脚底踩了踩说,我只有一条路了,想请你再战江湖!

老丁皱着眉头,他羞于听赌场这两个字,当年在公社开批斗会时就发过誓言,今生今世再不踏入赌场半步。就是那场斗争会,让羞愧难当的老婆跳了海。现在一记起台下老婆那双幽怨的眼睛,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

老拗给老丁重新点燃一支烟,他知道这事很为难老丁,半晌,老拗站起身来,叹了口气想走。老丁深深地吸了口烟,冷冷地说,你先得帮我做件事。老拗立住了身子,啥事?老丁说,我得先告倒强盗王,心里憋着这股气,哪能找到当年的豪情。

老拗突然火了,气呼呼地数落老丁道,老家伙,做人得摸着良心做事。

老丁依然冷冷地说,桥归桥,路归路,一码是一码,我活了七十年了,做事从来不昧良心。这是为民除害,我不能只顾私情!不然,老祖宗留下的那片网地就毁在他手里了!老拗说,我现在哪有那心思?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老丁斜他一眼说,那我们交情也算是了断了。

老拗指着老丁的鼻子骂,我算看透你了,你这是见死不救。说着,老拗无力地说,我不忍看露露让带走,丢这张老脸啊。

老丁露出一嘴黑牙,子不教,父之过。老拗没心思跟老丁吵嘴,丢下话说,问你最后一句,成不成?老丁脸上出现了难得的笑意,妈的,你总得陪我上一趟乡里呀!我们找派出所行不通了,就找张乡长去。

没料到张乡长和派出所长师出同门,讲的话像同个模子里印出来一样,说睡女人要证据,倒残机油污染网地也得有证据,还口口声声地保证,你们要是有证据,我一定法办了强盗王!决不留情!送他们走时,回头又补了一句,你们戏文总看过的吧,告状要有状子,不然别怪我不接待啦。

老丁和老拗一下子傻在了乡政府门口。老丁一抬眼皮说老拗,这事还得你出马,找四眼去。老拗说,我跟他也没啥交情。老丁嗤了声,他都上你家喝过酒了。老拗皱起了眉头,谁嚼的舌头,不过是说了会话。老丁说,反正你比我熟……

老拗骂,要去一起去!

两人溜进了村委办公室时,四眼正趴在桌子写美丽乡村建设规划,抬头见老拗和老丁进门,忙打招呼,坐,坐!

老拗一屁股坐进了沙发,老丁拉了下老拗,拿眼睛四下里瞄着什么。

四眼好奇地问,你们找谁。老拗说,找你。四眼说,找我有事?老拗说,没事。老丁说,有事。四眼笑了,我该听谁的呢?老拗指了指老丁,听他的。四眼用手示意,坐下说。老拗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说,我们还是站着说吧。老丁轻声地问,强盗王去哪了?四眼明白了笑了笑,他呀,上鲁城了。老拗看了眼老丁,嘿嘿一笑,一屁股坐上了沙发。老丁也坐下了,那就好,那就好。

四眼转身问,说吧,找我什么事?

老丁说,我一看你就是个写文章的……

老拗抢过了话,想请你写份状子!

四眼问,你们要告谁?

两人站起来说,告强盗王!!

状子有了,可见不到乡长了,去过几次都不让见。两人又去找四眼,四眼说,你们别说是我出的主意。两人忙着点头,那当然!四眼悄悄地说,你们得找机会,等上面领导来乡里时去告。

这回,两人淡定了。他们来到乡政府门口,远远地找了家视野很好的小吃部,要上一盆鱼鲞,一碟花生,一边喝酒,一边睃巡着乡政府大门。半斤老酒下去,老拗像猢狲屁股样坐不住了,我们这样候着也不是办法,谁知道啥时候来领导。

老丁冲着老拗露出神秘笑容,说,喝酒,喝酒。老拗骂,我心里烧着火呢。老丁呡了一口,索性闭上了眼睛,让老酒在口腔里打转。老拗一把夺过酒杯,责问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老丁抢过酒杯说,你脑子也不想想,平日乡里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今天进进出出那么热闹,我们来对了!果然,老拗看见有人出来贴标语:热烈欢迎市海洋渔业局领导莅临指导渔业工作!老拗冲着老丁竖起了大拇指,心里直乐。

不一会,一大群人出现在了乡门口。张乡长正和领导握手,抬眼看见了老丁和老拗正往大门口走,他马上打了个请的手势,侧身让过领导,拉住陈副乡长向门口努努嘴。我的妈也,陈副乡长连忙挡住了老丁他们。老拗一把甩开陈副乡长的胳膊,叫,再拦,我就拦路喊冤啦!张乡长把领导带进大楼,回头跑过来说,老丁、老拗,你们看见了,我正忙着呢,等我把领导安排好,一定跟你们好好地说说那事。老拗看了看老丁,老丁看着一头汗水的张乡长,脸上露出了恻隐之色。张乡长一看,回头对陈副乡长说,这么热的天,还不赶快让俩老去空调房间坐坐!陈副乡长连拉带拖地把他们弄进了一间办公室。

两人在空调房里呆了会,老拗问老丁,妈也,热天不像热天,冬天不像冬天,我出去遛遛。老丁笑话他,你呀,一身世的劳碌命。半天,也不见老拗,老丁也坐不住了。他四下遛遛,发现老拗正坐在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楼梯上。看到老丁过去,他指了指二楼,老丁发现那里还有道铁门,上面上着锁。老丁心里一笑,明白那把锁是防他们的,不过心里也静下来了,这锁不开,看你们怎么下来。于是,一屁股坐到楼梯口,抽起了烟来。

该是吃中饭的时辰了,却迟迟不见楼上的领导下来。老丁犯嘀咕了,跑到传达室一问,才知道这大楼还有个东大门,领导早去冷库参观了。气得两人在门口,骂了半天,直到把自己骂累了。

下午,张乡长终于露面了,老远就和他们打招呼,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送走领导,就赶过来了。老丁说,你走为上的计谋,用得很好也!张乡长笑嘻嘻地说,这也你们给逼的呀。老丁拿出了状子,交给了张乡长,叮嘱道,这下你总没借口了吧。张乡长说,那当然,那当然,状子我收了,等忙过了这阵子,我亲自去厝头提审这个强盗王!老拗提议,你先把强盗王的村长撤了吧。张乡长说,这可不行,我不能知法犯法,他这个村长可是你们村民自己选出来的,我没权撤的。

老拗叫,痛快点,你到底管不管?

张乡长顿了一下说,管!我不是答应去厝头村现场办公了吗。

老拗说,你说话算数就行。

张乡长笑道,我可一乡之长呢!

杨中华笔记 没想到老拗他们会叫我来写状子。最好,不要让阿康村长知道,不然没法开展工作了。不过,这让我知道了许多本来不可能知道的事。阿康村长偷妇人的事,不好说,不过哪个村长会没几个相好的。这种事现在听多了,不奇也不怪。不过,关于阿康村长在海光清仓公司有干股的事,多半是假的。但清仓公司污染网地,老拗他们说得有板有眼,多半是真的。那片海域是老拗他们的命根子,是世代相守的网地。对清仓公司来说,这样不仅省去了污水处理的钱,就装到污水处理厂的运费也省了。这也是我决定帮老拗他们的起因。美丽乡村建设必须要有青山绿水……

作为交换,老丁跟我介绍芝仙婆婆的情况。老丁说芝仙婆婆,早年可风光了呢。年轻时,她组织妇女搓草绳,硬是搓来了一艘机帆船,然后带领姐妹下海抲鱼,成为了鲁城首艘青年妇女号的船老大,还上过北京呢。后来,她当过厝头村妇女主任、副书记、书记。退下来后,她生了场病,病好后突然看懂了《周易八卦》。谁家丢了只羊,丢了只鸡鸭鹅什么,她掐指一算,百发百中能算出让野兽吃了,或者在啥方位。但她从来不算人命,说那是天机,不可泄漏。

老拗神秘兮兮告诫我,你别去找她,她虽然瞎了,心里比谁都清醒。她像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没开口,就知道你在想啥,危险足了。

7

一大早,强盗王就被张乡长的电话吵醒了。张乡长在电话里骂,你这个村长是咋当的!强盗王笑道,是什么事,让乡长大人气成这样。张乡长说,你别跟我打哈哈,马上给我死过来!

强盗王放下电话,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有啥事。车到山前必有路,别看乡长在电话里这么横,其实对自己好着呢。强盗王起床后,连牙也没刷,就出门了。老婆央求他,你吃了早饭再走呀。强盗王没给老婆好脸,头也没回,不吃!老婆低声埋怨道,不知道又迷上哪只狐狸精……强盗王咣当一声重重地关上了大铁门,吼,滚!

强盗王走进清仓公司总经理办公室时,阿五卵泡正坐在电脑前摆弄着,她见强盗王进来只轻轻扫了一眼就低下头,说,咖啡、茶,你自己倒,我给我哥发个文件。

强盗王说,你忙。说着,熟门熟路打开抽屉,给自己泡上了一杯茶叶。强盗王看着茶杯里上下滚动的茶针,好奇地问,这什么茶呀。阿五卵泡走过来说,这是四川乐山的竹叶青。强盗王说,很贵吧。阿五卵泡笑笑,不贵,你手里的那杯也就几百元吧。强盗王惊异地说,还不贵呀!阿五卵泡问,有事?强盗王笑,一大早让张乡长的电话吵醒了,要我去一趟,我估摸着又是你家的清仓公司出了啥事体。阿五卵泡抱着胳膊,把胸脯挤得高高的,让强盗王担心那对小白兔马上要跳出来了。

清仓公司的事体,还不是你的事呀。

得得得。强盗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问阿五卵泡,你哥什么时候从澳大利亚回来?阿五卵泡抬眼问,咋得了?强盗王说,也没咋,不就是想你哥了吗。阿五卵泡坐到沙发上,不经意地说,对了,刚才我正给我哥发下半年分红的文件呢。强盗王哈哈大笑,我可不是为这事来的!你给鱼塘打个电话,叫人弄些鱼来,张乡长还等着我呢。

张乡长爱吃鱼,特别是美国红鱼切的生鱼片,馋痨虫一出来就会给强盗王打电话。强盗王摸清了张乡长的嗜好,每次去乡里总会带上几条美国红鱼。鱼塘里一送来,强盗王就急急地告别了阿五卵泡,他要在中饭前赶到张乡长家。他清楚在家里好谈事,好说话。

开门的肯定是张乡长。强盗王人没进门,一袋活蹦乱跳的鱼先进去了。张乡长接过鱼,脸上泛起笑容,大声地吩咐女人,快快快,一条生吃,一条红烧,我跟强盗王得喝两杯!

生鱼片上来了,张乡长招呼强盗王,来来来,走一个。说着,夹起一片雪白的鱼片,揾了下芥末,放入嘴里,啊了声,长长地吐出一口荠末味,骂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这日本鬼子就比我们会享受,你说不是。强盗王不喜欢芥末,他喜欢直接揾酱油,但还是揾了下芥末,附和道,那当然,那当然。

席间,张乡长放下筷子说,我不白吃你的鱼,给你透露个事体,具体你自己把握,啊!强盗王竖起了耳朵。张乡长说,前几天,我刚参加了“美丽乡村建设试点工作会议”,上面也来考察过了,乡里弄到了个名额,我想把名额放到你们村……

强盗王一听,不对,上次派来的那四眼,心里就有意见,现在要真干,

张乡长骂,你就是死脑筋。这次是有配款资金的!

多少?

一百万!

我的妈也!强盗王跳了起来,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连声说道,谢谢,谢谢!一仰头,猛地干了。张乡长得意地说,我跟你说,上次把那个四眼派到你村,是有深意的,这次幸亏他那个厝头村美丽乡村建设设想。

强盗王把头点得鸡啄米一样,说,我干了十多年的村长,就是没有带领村民走出一条渔业转产转岗的路子,我正遗憾着呢。张乡长拍拍强盗王的手,好好干。不过,你得把那两个老家伙给我摆摆平,别让他们来烦我!

强盗王一拍胸脯保证,乡长大人,你放心,我回去马上收拾他们去。

张乡长警告,你别乱来!

强盗王解释道,那两个老不死的家里都出了点事,正要求我呢。

张乡长笑了,这就对了,当干部要讲究策略。末了,又说,强盗王你还得喝一杯。强盗王问,还有好事体?张乡长大笑,那当然,跟你露个消息,不过你得把嘴巴管严点,别到外面乱说。强盗王一口干了杯中的酒,说,你放心。张乡长凑上头神秘地说,村里那片涨网海域,石油中转公司要征用啦。看着强盗王一脸的惊喜,张乡长咪了一口酒说,我想,我能不能上网地里打几只涨网桩……

强盗王立即领会,其他地方一只涨网桩赔过五千呢。他站起来向张乡长啪地敬了个礼,保证完成任务!

张乡长示意强盗王坐下,敬了杯酒,说,对了,你得把脚夹缝里那根东西管管牢,要紧关头别给我捅娄子。强盗王嘻嘻笑,没那事呢。张乡长虎下了脸,你别跟我犟嘴了,告你的可不是一个二个。

强盗王翻了下眼皮,管就管吧……

杨中华笔记 不知怎么回事,阿康村长突然对民宿建设产生了兴趣,领着我看遍了村里一些有渔家特色的房子。但二人的思想就是统一不起来,我看中的房子,他看不中房主;他对上眼的房主,我对不上房子的特色。最后,总算在满国家里统一了思想。独门独院的石头房,门口还有块空地,可改建成特色的渔家小院,强盗王主要是相中满国有些经营头脑,承包过鱼塘养过鱼,也算是村里的能人。老婆露露个子高挑,身材匀称,早年做过厝头村冷库里出纳,也算见过世面的妇女,可以给满国做个帮手。

我朝强盗王笑笑,满国可是老拗的儿子呀。强盗王一挥手说,嗨,这种事,在渔村里不算事,当村长就得挨得住大家骂。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8

 

这几天,拆迁风声又起,碰到四眼的村民都会向他打听情况,弄得他很无助。他跟村民解释说,我们正要建设美丽乡村呢,不可能拆迁的,可没一个人信他。四眼跟强盗王要求,有必要查一查造谣者。强盗王笑话他,你真是个不食烟火的教授,这渔村里全是嚼舌头的卖主,东边放了个屁,传到西边成打雷了,再到了东边是天塌了,谁查得清。

四眼显得有些不安,不再吱声。强盗王拍拍四眼的后背说,我们管我们做自己的事,我跟满国商量去,你赶快找学生来看看满国的房子,先把改建设计方案弄出来。四眼点头说,行。你得和满国好好谈谈,统一下思想,这第一炮别成哑炮。强盗王挥挥手,放心吧,我心里早有谱了!

路上,四眼给老拗拦住了,还是问拆迁的事。四眼说,我这正要回学校找人设计美丽乡村建设方案呢,别信谣言。老拗眼睛金闪闪地亮了一下,随即又灰暗下去。告别了四眼,老拗急切赶到了金岳家。他横下了心,能拆迁当然好,可现在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还得找金岳,干一场。金岳死活不愿意地说,叔,满国的事,我现在还后悔着呢,要是你也陷进去,我会被雷劈的。老拗劝金岳,不瞒你说,早年叔在渔场上可是有些名声的。再说,我跟你爹还是结拜兄弟呢,要是你爹在,一定会帮我的……

当年,金岳的父亲为帮金岳还赌债,台风天硬要出海抲鱼,结果死在了海上。老拗说到了金岳的最软处。金岳的眼睛湿润了,叔,我懂呢,侄子这就帮你招呼去……

老拗拉上老丁,在庙山的小庙里赌了一天一夜,赢了五万出零。第二天,再去金岳组织场子时,金岳为难了,叔,人家都避着你们呢。在老拗百般央求下,金岳只得陪他们去找人,结果大家都像见着瘟神一样,躲着他们。金岳求老拗,叔,人家都怀疑我们是一伙的了,你这是要敲我的饭碗呢。再说,这些都是小弄弄,满国欠六指头可有五十万呢。

老拗拉着金岳,有没有大弄弄的。金岳挠起了头皮,有是有,但人家的赌法不一样,赌前要把本钱锁在中间人手里的。你有那么多本钱吗?

老拗的心凉了半截。老丁看不下去了,问金岳,要多少?金岳瞟了老丁一眼,没吱声,他反感老丁,当年金岳和老丁的女儿白食蛋早好上了,老丁却硬将白食蛋嫁给了外岛。老拗轻轻地问,多少?金岳伸出了仨手指,最低这个数,三十万。

老拗看了眼老丁,眉头像盘了几条虫。老丁说,我可没钱。金岳看着老拗的痛苦相,突然说,办法倒有,不知叔愿意不。老拗的眼睛亮堂了起来,说!

金岳解释,最近拆迁风声盛,赌场里放高炮(高利贷)的,能用拆迁面积做抵押呢。

老丁插进来问,咋抵押?

金岳没理老丁,转向老拗说,五千一平米。

老丁没跟金岳计较,问老拗,主意你定。

老拗点了点头,跟谁赌?

金岳说,要赌大的,只能找阿五卵泡去。你们真要赌,千万得小心她两只奶子。

两人不懂。金岳介绍道,她一上赌桌,准会把胸前那两只大白兔搁上桌面,白花花的一大堆,不知撂倒过多少男人。

老拗笑了,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它撂不倒我们。老丁骂老拗,你别扯蛋,那年去上海,上海小姑娘一发嗲,你立马骨头酥了……

阿五卵泡很干脆,打了一通电话,叫上一帮人,直接把他们带入了地下室摆开了场子。天明时,老拗和老丁赢了四十多万。阿五卵泡他们怀疑老拗和老丁出老千,可就是看不出破绽,心里直骂,今天真背运,咋会伤在两只咸鱼鲞手里呢。阿五卵泡脸上浮出很难看的笑容,说,天快亮了,改天再聚吧。说着,丢下牌九抖动着胸脯走了。

回到家,老拗紧绷的心终于放下了,抱着一袋钱刚上床就打起了欢快的呼噜声。也不知是啥时候,睡得正香甜,突然被重重的敲门声惊醒。老拗以为是讨债的六指头来了,大声地答应着,来了,来了。下了楼,才发现院子里站满了派出所的人。老拗愣住了,你们做啥?所长骂,老拗,你牛逼呢,你自己干的好事,转眼就忘了!老拗透过派出所干警,看到了阿五卵泡地方的人。他的心一下子凉了,硬起嗓子大吼,洗你娘的屄!刚吼完,腰里被电警棍吱了一下,人立马倒在了院子里……

不出所料,老拗在派出所笼子里见到了老丁。老丁路过老拗的笼子时,骂老拗,老伙计,托你的福,这回算是走过奈河桥,到地狱啦。

老拗调笑道,先来认个路,下次省得多走冤枉路,

两人在派出所关了一日一夜,稀里糊涂地在一份材料上签了字,就出来了。满国、露露和小丁、康康齐齐地叫声爹,一左一右把他们架出了派出所大门。老拗偷偷地问满国,那钱还在不?满国讪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派出所刚上楼,就看见了床上的钱袋。老拗血红着眼,一把甩开了儿子和儿媳,大吼了一声,阿五卵泡我和你没完!他不仅是心疼钱,更恼恨阿五卵泡的无信义。洗你的娘屄,骰子猜过,并呒罪过,输赢全靠本事,你告什么告!

老丁骂,你吼啥吼,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你得找个地方喝一顿去!

老拗没理会老丁,对露露说,爹老了,对不起你呢。

露露笑眯眯地说,事情都过去了。

老拗黑下了脸,满国的事没过呀。

满国说,你不用操心了,事情都让强盗王摆平了。

老拗一脸的警觉,咋回事?

满国直嗵嗵地说,我把拆迁房抵了一百平方!

老拗劝满国,拆迁的事能成吗?

老丁骂老拗,你现在还有啥办法?赶快给我弄吃的去。

老拗吼老丁,烦死了,你滚一边去。

老丁虎着脸说,你凶什么凶,过河拆桥,你喝奈何桥头的孟婆汤啦?

在小吃部里,俩老稀里哗啦吃完了两碗海鲜面。老拗冲老丁问,来瓶酒不?老丁没发话,露露和康康已端上了菜,小丁拿着杨梅酒,满国拎着啤酒,围住酒席。

老丁拿眼问小丁,咋啦?小丁朝满国笑笑,没咋呀。

老拗说,你们是得犒劳一下我们。说着,打开了酒,自己先喝上了。酒过三巡,俩老心里揣着的事体,终于由康康说开了。康康说,爹,你别去告强盗王了,小丁上海光清仓公司上班啦。

露露敬了下老拗说,爹,强盗王把美丽乡村建设的民宿项目,安排给咱家啦!

俩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苦笑道,这是啥事跟啥事呀。

小丁说,这次还是强盗王在乡长面前说话,才放你们出来的.

满国说,拆迁房抵押的事,也是强盗王跟六指头说成的。

康康说,你们出来时,可是按过手印的,保证不告强盗王,影响美丽建设……

老拗张开的嘴巴,合不拢了。

老丁突然吼道,我,我洗他娘的屄呢,我!

杨中华笔记 现实比小说更精彩。这村里的你你我我,恩恩怨怨,就像一张无形的网,谁对谁错还真难以厘清。

小丁去了海光清仓公司上班,在清污船上做水手。活来时,出海几天,没活时船就靠在码头上,只留下值班的,其他船员都在海塘边的小店里打牌,很是惬意。村民们说,清污船上的船员,不是亲就是邻,都是村里干部开后门进去的。有人说,进去的都要交押金,签商业保密合同。我问过小丁,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有那事。我说,有没有直接往海里倒污水的事情。他一口咬定,没有,绝对没有!我笑他,那可是你们祖宗留下的网地呢,我都心痛,你不心痛?后来,小丁一直避着我。被我碰上,也是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不着边际的事。但我还是盯着他不放,有事无事找他聊天。直到小丁说出了我想要知道的事情。

我突然冒出去看看芝仙婆婆的念头。

这次,芝仙婆婆对我十分客气,我刚到门口,她就大声地叫我进去。她手里正盘着一串珠子,示意我坐下。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她却先说开了。她说,厝头村已有三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村里人都姓王,祖上是从宁波镇海大溪一带过来的。清康熙年间,解除海禁时,先祖挑着一根扁担,一头是被子,一头是儿子。先是给当地的财主打工,后来自己有了船,才一步一步发达起来的。其实,厝头村的位置不好,一到冬天,西北风猎猎响,只是其他山岙都有人占着了,才在这里住下来……

我不知道芝仙婆婆,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我刚要问她,她先说了,我知道你心里的疑问,你别问,我只是跟你聊聊天。

9

这二天,厝头村的码头上异常的热闹,海塘上站满了看白戏的村民。一旁的望海亭上挂着通红的标语:热烈欢迎美丽乡村建设试点工作现场会议的领导和嘉宾莅临厝头村。

强盗王满脸喜色地候在码头上,迎接一批批上岛的干部。有人问强盗王,场面大足了,你这是办喜酒,还是寿酒?

强盗王心里偷着乐,嘴上却骂道,乱七八糟地说啥呢,今天是“隐居海上”民宿的开业典礼。

有人说旁边的满国,阿国老总,这次要发财了!也有在一边翻白眼,屁呢,他和四眼忙进忙出快半年多了,我看甩甩袖子拜堂、进洞房的像是强盗王。

旁边有人骂,迟早要拆的房子,装修得那么好,这是劳民伤财!

……

事后,老拗跟四眼说,民宿的开业仪式表面闹热,其实并不成功。张乡长是主持人,在介绍民宿设计者时,到处找不到你。平时讲起来一套又一套的阿五卵泡,作为企业支持美丽乡村建设代表,讲话时脸孔肌肉实硬,结结巴巴也听不清在讲啥。没等县里、乡里领导剪完彩,饭也没吃就急急忙忙走了。

四眼笑道,你老要求不要太高。形式并不重要。生意好,满国能挣到钱才重要呢。

老拗斜了眼四眼,你真不知?

四眼反问,我知道什么?

老拗淡淡地说,生意倒很好,领导来了一批又一批。只是跟满国无关。

四眼问,怎么回事?

老拗说,其实满国那房子早抵给阿五卵泡,由她给满国还了欠六指头的赌债。装修的钱也是她出的,上面的补助款也进了她的口袋,阿五卵泡才是老板。满国那总经理是木偶,提线的是强盗王。不过康康和露露倒有实权,一个是前台的服务组长,一个是后厨的洗菜组长……这事呀,也只能这样了。

数月后,四眼在办公室整理电脑文件,无意间发现了那篇《关于美丽乡村建设的调研报告》,他不自觉地把无名指按在了删除键上,删,还是不删?

四眼恍惚了……

杨中华笔记 “隐居海上”民宿,终于赶在全县美丽乡村建设试点工作现场会议召开之前,完成了设计、装修,如期开业了。通过这场实际的试验,我的《关于美丽乡村建设的调研报告》也写完了。我想,是和厝头村告别的时候了,下面的一切该由阿康书记他们去继续开创未来。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了芝仙婆婆,得和她说点什么。

路上,我又被老丁拦住了。半年不见,老丁一下子好像老了十来年。老丁拍拍我的手背说,清仓公司出事了,两条清仓船全被海事局拉走了。我说,这是迟早的事。老丁喃喃地说,不知道是哪位积德人把阿五卵泡告发了。但是,海事局不能管抓小丁他们那些船员呀?!

我也拍老丁的手背劝老丁,小丁他们只是打工者,问清事由就能回来的,你老就放心吧。

那就好,就好!向我举举手,转身走了。我望着老丁有些驼的后背,心想,这时我所有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感到悲哀。

“隐居海上”民宿开业的鞭炮声,在芝仙婆婆这边听得特别响亮。

我坐在芝仙婆婆的面前,久久没有开口。她却突然说话了,她的普通话,说得比阿康书记还标准。她说,你是庙山养殖学校的杨老师。这次,我不再感到惊奇,我知道她声音、气味特别敏感。我说,我在庙山水产养殖技校做过二年老师。她说,有事?我说,没事,只想来你地方坐坐。

她说,你再也回不来了。你不是村中人,管不了村中事,你进入这里才是异化之物、异化之人,就像他们进入城市一样。

我的心头一震,我正要问什么,芝仙婆婆的声调突然变了:

“宣,刘基进见!”

“臣刘基觐见皇上!”

“先生深明数理,可知碗中是何物件?”

“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龙咬一缺,此乃饼也。”

“天下后世之事若何。”

“茫茫天数,我主万子万孙。何必问哉。”

“虽然自古兴亡原有一定,况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能享之。言之何妨?试略言之。”

“泄漏天机,臣罪非轻!陛下恕臣万死,才敢冒奏。”

…………

我没想到,芝仙婆婆能把朱元璋和刘基的《烧饼歌》演义得如此传神。

发《海中洲》2019年第三期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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