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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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默
乡土叙事一直是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文学的重心之一，作为乡土最基本单元的乡村，承担了不同的价值功能：隐逸者歌颂乡村的清净无为，启蒙者挖掘乡村的愚昧落后，革命者书写乡村的阶级对立；而现实中的乡村，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改造重组，传统的乡村格局早已分崩离析。那么，当下的一些乡村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东坡石的中篇小说《烧饼歌》对此作了文学化的描述。
小说以大学教师杨中华重回海岛上的厝头村，做美丽乡村建设课题调研为线索，一步步深入，剥开了乡村社会光鲜亮丽的表象，裸露出转型时代诸多怪异诡谲的真相。
小说围绕三个向度展开。一是权力对乡村社会强大的主宰，代表性人物是厝头村村长，人称强盗王的王阿康。此人吃了东家吃西家，好处一样也不会错落；谁承包鱼塘，谁进石油基地，全一人说了算，开后门的都是亲戚和村干部；而且生活作风糜烂，经常糟蹋妇女，却没有一个女人敢站出来作证。而乡长正是强盗王的保护伞，当老拗告强盗王强奸妇女，派出所以证据不足搪塞，上乡里告强盗王勾结石油基地往海里倒废油废水，又被锁在乡政府；强盗王一直拒绝美丽乡村建设计划，但乡长弄来名额，配资金一百万，一起从中牟利……权力的触角无处不在，既是掌权者牟取利益的工具，又决定着民众的荣辱生死；二是权力与资本的紧密勾连。住在澳大利亚的老板出资承包，将整个厝头村变成石油基地，又将渔民世代作业的涂滩列为禁区，变成海光清仓公司的海上牧场。强盗王最喜欢喝老板的红酒，往基地和公司安排工作一句话就行，可见两者的关系非同一般。强盗王在公司占有股份，乡长在石油公司征用的海域打涨网桩，每只赢利超过五千，村里唯一的酒店也是基地员工喝酒寻欢的场所……正因为乡长和强盗王的放任，基地才能任意圈地，清仓公司才敢往海里倒废油废水，连捕上的鱼尽是柴油味。借助权力的靠山，资本恶性膨胀，为所欲为，无往而不胜，权力有了资本的润滑剂，用起来更加顺畅，屡试不爽，这也是当下社会一个十分醒目的标志；三是民众的茫然与屈从。小说中的底层民众大多面目模糊，像一群飘忽的影子，他们没有精神追求，没有未来的打算，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拆迁，赔多少钱，能打多大的麻将，甚至为了赌钱将老婆也抵押出去；面对强盗王的威势，最多也只是发发牢骚，骂骂娘，在严酷的生存面前，更多的是无奈和屈从。譬如，老拗的儿媳康康在海边遭强盗王奸污，因为要求强盗王让丈夫进清仓公司而不敢声张，丈夫的船出事后，又求强盗王处理赔偿事宜，在办公室顺从了强盗王，并且对老拗说村长是好人，不要去告发；老拗曾是有名的红老大，看不惯强盗王的作为，又痛惜海域的污染，屡次告状不成，只好大赌一场发泄苦闷；当面撞见强盗王奸污儿媳，虽痛苦万分，但怕丢面子，在强盗王的威吓下只能忍气吞声。当然可以指责底层民众的浑浑噩噩，一盘散沙，甚至骨子里的奴性，在权力与资本，筑起的森严的高墙面前，任何反抗都归于失败，除了焦虑、迷茫和屈从，又能怎样？
这样一幅“新乡村”的图景，确实让人触目惊心。自然不可将小说中的厝头村看作普遍的事实。但毋庸讳言，在一些乡村，此类现象并不少见，甚至非常严重。从历史的长时段看，当旧有的生活方式、经济格局乃至道德伦理处于大转型时期，新的秩序还未建立，必然出现一系列的失范失衡现象，小说中的乡长、强盗王以及石油基地老板，正是钻了这样的空子，官官相护，官商勾结，鱼肉百姓，在他们那里，党纪国法可以不管，民众利益可以抛弃，只有个人的享受，赤裸裸的金钱交易，说白了，他们就是乡村中的黑势力，恶势力。他们治下的乡村，还有什么诗意可言？怎配叫温馨的家园？
《烧饼歌》作者生于乡村，又早早离开乡村，但他一直关注着乡村的变迁，乡村人的命运沉浮。他不屑于唱廉价的红歌，始终以清醒的目光审视着追踪着；作者彻底摒弃了居高临下式的精英姿态，采用普通人的平视视角，因为熟悉和理解，所以作品能够紧贴着人物展开，一言一行都真实可信；语言完全是生活化的，十分纯朴，甚至带着几分粗野；作者的忧思是深广的，但并不跳出来发表议论，一切全包含于生动细致的描述中，冷静而节制。
另外，“肚仙”芝仙婆婆这一形象的设置显出了作者的艺术匠心。年轻时仙姿婆婆是首艘妇女号的船长，又当过村妇女主任、书记，后来生病，看《周易》八卦，测事十分灵验。作为厝头村历史变迁的参与者与见证者，虽然眼睛瞎了，但一旦脱身事外，反而能洞察一切，只是她从不点破，多是旁敲侧击，语含玄机，这一角色使小说笼上了浓重的沧桑感和神秘感。在小说结尾处，芝仙婆婆唱起朱元璋与刘基预测天下后事的《烧饼歌》，既有民间传说的戏谑诙谐，又隐含着对天道轮回、运数有定的敬畏，个体无法把握历史走向的茫然。
在当下的一些乡村，诗意因子正在大面积地沦丧。这里的诗意并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老图景，也非封闭落后、与现代脱节的所谓世外桃源，而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既有充裕的物质生活，又有丰富的文化精神追求，今天的乡村应当往何处去？如何让未来的乡村更美丽、更符合人性的发展与需求？这是一个重大而迫切的课题。作者当然是无法提供答案的，他只是发现，描述，为人们打开探索与思考的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