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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儿子读几年级?……,你还记得你外婆吗?我和你外婆打过牌。”
刚加过好友,来珍就发来一大堆问题。二十多年不见,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话多又“辣皮”。我总记得,上小学时她没少捉弄我。见她提起我外婆,我更是一头雾水。“你知道我外婆叫什么?”“你外婆叫禾香,我们村里人都叫她‘禾香嫲’。”
还真被她说对了!我外婆就叫禾香,身前最喜欢和村里的老太太、小媳妇儿打一二分的麻雀纸牌,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娱乐。看来,来珍是嫁到外婆村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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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外婆,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那天早上我刚醒来,发现桌上放着一只玩具布猴子,我欢快地跳下床,开始摆弄它,从此对它爱不释手。更令我惊奇的是,猴子旁边还有几块“饼干”,它们都被做成小马奔腾的样子。“饼干”闻起来香香的,我却舍不得吃,我把它们捏在手里起伏抖动,想象它们是在飞奔。玩得忘我的时候,母亲和外婆进来了。“傻孩子,快叫外婆!”母亲催促道。外婆笑吟吟的,抱起我亲了又亲。自此,“外婆”这个词语开始融进我的生命。
及至大了些,我才知道,外婆送我“飞马饼干”和布猴子,是源于家乡的一个习俗——“家(gā)婆送外孙”,大概是外婆送礼物给外孙外孙女,希望给他们带去福气。这种习俗在以前很时兴,约莫几年就要再来一次。“飞马饼干”其实是家乡的一种发饼,大家都称之“马饼”,幼年的我竟把它看作饼干,甚是诙谐。布猴子是外婆亲手缝制的,它惟妙惟肖,内里填充的是棉花,既安全又卫生,丝毫不亚于现在市面上热卖的大嘴猴玩具。母亲年轻时是做鞋绣花的能手,经常有人上门来讨鞋样绣样。想来,她的女红手艺也是得自外婆的遗传。
小时候,母亲总嫌我做事磨叽、笨手笨脚,又担心我看书看坏眼睛,每到放暑假,她就把我送到外婆家“劳动改造”。说是“改造”,其实正合我意。外婆家有两个表哥、一个表姐,大姨、二姨家的老表时不时地也会过来,这么多的孩子玩在一起,热闹又开心。苦的是外婆,她要侍弄菜园、浆洗衣服、做十来口人的饭,遇上暴雨天气,还要帮舅妈抢稻子,因那时舅舅在工厂上班,田里的活儿都是舅妈和表哥表姐在做。夏日的天空挂着彩虹,我在外婆家过得充实又惬意——下田收稻子、去菜园摘菜、河边钓鱼、街上打冰棒……每次出门前,外婆总要叮嘱几个大孩子带好我,生怕给我中暑了或是晒得太黑不好跟母亲交待。
印象中,外婆从不叫苦,她用她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喊她“禾香嫲”。从小我就知道这是一个极尊敬的称呼,一则因为外婆在村里的辈分大,二则缘于她温暖平和的天性。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她和村里的老人、姑娘、媳妇打小牌的场景:大家围坐一起谈笑风生,输赢亦不以为意,真是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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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不更事的时候,我一直很奇怪外婆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为什么不像隔壁的婆婆和婶婶叫什么花、什么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称得上香的唯有鲜花和糖果,房前屋后的禾苗散发出来的是单调的泥土气息,全然没有母亲讲的香味。
长大后,尝尽人生的咸苦,方才醒悟:原来世上最“养人”的,便是那带着泥土味的清香,因为没有清香的禾苗就没有饱满的谷粒。《说文》有言:“禾,嘉谷也。二月始生,八月而孰,得时之中,故谓之禾。”以此来看,外婆的名字温暖、朴实又不失庄重典雅,它是农耕文明的缩影,是一部浸润汗水、酝酿芬芳的史诗,是最能代表农家女性精神的名字。回想外婆的一生,正如她日夜服侍的大地与田禾,默默无私地滋养着她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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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在哪里拜年?”大年初二,来珍在微信上问我。“在我外婆家啊!”下了车,我拿出手机急忙回复,一边向舅舅家的大门走去。“外婆,我来给您拜年了!”甫一进门,我便大声喊道。“哈哈哈”,堂屋里传来一阵哄堂大笑。我有些不明所以,定睛细看,姨妈家的老表们在此等候多时,他们见我这样忘情,不由得捧腹。细老表调侃我:“你是不是打算还像小时候那样磕头下跪啊?”一句话逗得年迈的舅舅也笑了起来。
家乡熟语“外甥不脱舅爷门”,讲的是血脉亲情。我们这些外甥,一年中最最快乐的时光之一,就是大年初二在舅舅家小聚,说说变化,唠唠家常,叙叙亲情,当然也少不了去追寻共同的回忆。算起来,外婆去世快二十年了。如今,看起来依然像小伙子的大老表都当爷爷了,舅舅也快七十,这两年他的头上又添了好多白发。时光过得真快,飞驰的人生留下无数美好记忆,也带来一丝温暖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