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那个女人,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那天的阳光很暖,晒在人身上久了,有一种筋骨得到按摩的错觉,叫人舒服得四肢像猫一样尽情伸展。
女人的屁股下压着一个和她并不相称的板凳,那是一个木质的破旧不堪的板凳,又大又方,像是一个混迹山野的粗汉。女人的屁股却像是府上的千金,是小巧且精致的。薄薄的孔雀绿丝绒裙更加凸显了这种突兀与格格不入。从四四方方窗里钻进来的阳光刚好落在女人的身上,女人的眼中却是比冰还冷的寒意,似清晨山间的岚障,炙热的阳光就这样被分解成了一块块刺骨的寒凉。
这是她最后一次眺望她的过去,仿佛印着最精彩记忆的胶片正在窗格外播放,于是窗户幻化成了灰蒙蒙的幕布,那段耀眼的闪着金光的记忆一遍遍地循环。
她陶醉似的闭上眼睛,嘴里念起一首古老的英文诗,胳膊在空中挥舞,自由自在且轻盈。忽然她开始嚎叫,尖锐刺耳。没有诗,连一句正常的话也没有了,就像动物感知死亡前绝望的哀鸣。
女人叫了几声后,拿枪朝自己肚子射了三枪。我震撼于她动作的极其连贯。第一枪第二枪打穿了她的肠子,鲜血、粘液都开始往外淌。但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直到第三枪落下,大抵是打穿了她的胃吧,她呕出了血。随后像是一只受到外部攻击的毛毛虫,身子蜷缩成了一个圈。
这是她盼望已久的时刻。只是她本想表现得淡定从容一些,但极度的疼痛让她浑身颤抖,发出恐怖且低沉的呻吟,汗液混合着眼泪簌簌落下,滴滴答答打在洁白的沙发单子上,留下一圈圈灰蒙蒙的渍。
她用尽全力微笑,笑容极其诡异。我猜想她笑的原因无非两个,第一,她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如果自杀姑且能被称之为作品的话);第二,在生命最后时刻,她终于能更真实地走近那段让她无比怀念的美好时光。
我更愿意相信是后者,因为我的长辈曾告诉我,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灵魂会从肉体总钻出,回到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中。这是死亡之神对人的惩罚,让他们产生后悔且自责的情绪,同时也深深知道一切将无可奈何。
我的良知迫使我忘记她的嘱咐,想要帮助她。我看她脸色苍白,呻吟越来越微弱,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如果及时送医院治疗,说不定还是可以活下去的。就在我准备拨号的时候,她制止了我,眼里流出了泪水,失望的、憎恨的泪水。
“你......(还是)不明白吗?!我......(太)失望了......”
她的下半身已经被鲜血浸透了,而她也早已经精疲力竭。她用尽全力抬起头来,深深望着我。那一句并不长的话让她的整张脸像是一张被浸湿的蹂躏的纸,是扭曲的、惨白的。她的声音像是隔着水飘荡过来一样,有的部分就在水中迷失了。
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可巨大的痛苦并不想轻易放过她,尽管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呼吸声变得越发急促而沉重。我再也忍不住,哭着冲出了屋子。
我知道,她的生命之花就要凋谢了,可我怎么忍心看着时间残忍地扯下最后一片花瓣。她闭上眼睛,永远也不会再睁开。我无法直视她留在世上永恒的不会凋零的笑容。
过了一会,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担架上的她被白单完全覆盖的时候,邻居们涌出来议论纷纷。我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清楚地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还需要为她做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不对任何人提起她死前我在场的事情。她早已经写好了遗嘱。医护人员冲进房间匆匆验过后抬走尸体,警察看到她亲笔写的遗嘱,研究她的社会关系,最后都会得出一个一致的结论:她是个孤苦伶仃的,因忍受不了这座的城市压力而自杀的可怜女孩。
只有我知道并非如此。在某一层面,我与医护人员、警察、邻居所见并无不同,因为我认识这个女人不过三天,所知道的即是她遗书中所写的内容:因为失望与不可复苏的希望而决意离开人世。在另一个层面,只有我知道,她的死具有伟大之处——一个聪慧且善于观察的女人,发现了人类社会关系精巧的漏洞。因无人相信她超越时代的发现而了结的生命。这样的死法与很多伟人也有相似之处,例如梵高。
如果她再迟些死,或许能在哲学领域探索出新的奥义来,又或许她能够写一本书,将她的观点深入浅出说给大众听,如今这些都难做到。我偏偏又是个学艺不精的人,只能抛出她曾经问过我的问题也问问大家:你的心里住着一只鸟么?它是什么颜色的?活得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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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女人才不过两天余,第三天下午她就开枪自杀了。
三天前,我大学毕业初到这座城市,人生地不熟,工作也找得很不顺利,这让我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好在大学时的一位同窗愿意托关系帮我一把。他说,有一栋一直没被拆掉的旧楼,楼太破,楼主也就不再招租,现在那栋旧楼里只零零星星住了几个老租户。不过他父亲与楼主是旧相识,看在交情上,让我过去住一段时间没有问题,租金意思意思给点就行了。
在我表现出犹豫后,他便给我打气:“那楼破是破了点,不过说‘不安全’也竟是瞎扯淡,毕竟里头还住着好几户呢,人家住了七八年了也没见楼塌不是。再说了,你的能力这么强,马上就能找到好工作的,等拿到第一个月工资,你就可以从这里搬出去了!”
一面是出于对未来自信的考量,一面是手头实在有些羞涩,我还是决定搬进去住住看。我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几天后的清晨,一个男人联系了我,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约我于当天黄昏时在一处颇为偏远的郊区见面。我赶过去,看见了那栋破败不堪的大楼,也见到了皮肤黝黑,总是用余光偷偷打量我,露出似有似无微笑的房东。
他约莫四十来岁,腿应该是受过伤,走不快,走起路来左脚总比右脚抬得高一些,像一只鸭子。我很想笑,但有一种力量控制着我,让我全程保持着似参加私人宴会一般的淡雅和从容,甚至生出一种夸赞男人跛脚的扭曲的快感。
“你一定很想笑话我,我知道。我走路的姿势很滑稽吧?是一天下楼梯时不小心摔坏的。我媳妇也跟一个体育老师跑了,她真是个恶心的臭婊子。”
“您干嘛非要这么说呢?您看起来正义且善良,为什么不说是在一次助人为乐的过程中伤到了自己呢?您这样说,大家不仅不会怀疑,还会尊崇您呢。”
他望着我,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笑容,走得快了。这让他左右摆动得更厉害,更像一只蹒跚学步的鸭子。走到三楼,男人扭身向左拐,快到走廊尽头时,停下了脚步。
“喏,就是这间,老曹跟我关系很好,我找了一件最好的给你住。”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吞下一大口唾沫,然后才开门让我进去。打开门的刹那,一股呛鼻的霉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看看我,嘴角又露出了熟悉的笑容,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在介绍屋子的时候,男人的话变得多了起来,难以遮掩,开始变得兴奋异常,黝黑的脸上竟露出了不相称的潮红色,像是一个不按世俗的男人尽情享受他的初夜后,要着急与人炫耀一般。
“请问房租我需要给多少呢?”等男人说完后,我才问他。
“房租什么的,你看着给就行了。你是大学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吧?”
我点头。
“你是个好心的姑娘,我给你再减一点,一个月三百块让我有钱抽点好烟就行。你放心我这里也没有什么押一付三的规矩,每月想起来了就给我转过去,想不起来,下个月一起转也是没有关系的。”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等我找到工作挣到钱,我一定多给您,让您买好烟抽!”
他满意地笑,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努动嘴唇,最终也没有说出口。男人离开时,我给他转了一个月的房租,他推推搡搡最后还是收下了,似有似无地笑着,迈着一高一低并不相称的步子离去。
搬家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本想一口气收拾完,但约莫晚上八点多钟时,楼道里隔着很远的一户放着鞋柜的门缝里飘出竹笋炒肉的香气,过一会儿又飘出了西红柿炒鸡蛋的香气,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只好抓紧给自己煮了个鸡蛋面,简简单单敷衍了一口,才接着开始收拾。
全部收拾完已是凌晨一点多,我的头刚刚接触到枕头便立即失去了意识。在我做梦时,霉味又一次扑面而来,将我呛醒了多次,由于太困,我并没有起床,把头扎进被子里又睡去了。第二天清晨起床后找了半天也并未发现霉味的源头,只好打开窗户和大门,想让霉味散去一些。太阳升起来,暖暖地洒进屋子里来,霉味霎时就淡了。我已睡不着觉,便到书桌旁边开始看书做摘抄。
最近我在读的书是《昨日的世界》,作者是茨威格。这本书我高中时代就已经读过多遍,那时的我曾为作者熠熠辉煌的人生经历而手舞足蹈,多次熬更守夜,甚至将半本书摘抄了下来。而如今,我感觉书本上的字在一个个逃离我,对一切坚韧、向往美好的感情没有了共鸣。
“你觉得茨维格的心里有没有住着一只鸟呢?”
我来不及想这个奇怪的问题,抬起头瞧见了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她约莫与我差不多的年纪,穿着一件黑白格纹的大衣,里面搭配着一条红色的裙子,脚下蹬着一双矮跟小皮鞋。站在门口,倚着门框,调皮地向里伸进脑袋。
她的眼睛令我印象深刻,久久不能忘怀。那是一双像葡萄一样清澈透明的眼睛,当它紧紧锁住你的时候,你并不会感到紧张和不安,只会感到舒心和怡然。你甚至希望这双眼睛能一直望着你,永不挪移。当我盯着她的时候,她反倒局促不安起来,搓了搓手,脸也微微红了。
“请进来坐坐吧。”我向她招手。
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了。坐在对面的空椅上,面朝阳光,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闭上了眼睛。
“您刚才说的‘鸟’?究竟是什么呢?”我谦虚地问她。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她冲我眨眨眼,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我想聊的事情很多,可唯独不想聊这个了。”
我竟然一点也不生气,纵容她继续说下去,等了很久也没听她接着说什么,当我望向她的时候,发现她正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像是一只猫。
“你住哪一间?”我想她定是感到累了,人在累时总喜欢回答一些仅仅依靠惯性便能回答的问题。
“就在你隔壁,尽头的那一间。我知道你昨天刚搬过来,”她的兴致很好,话多了起来,“我听见隔壁轰隆隆的响声,就知道有人住进来了。在你搬进来之前,这层一共就住了两户,有一户是一对夫妻,男人每天回来都要擦皮鞋。女人没工作,除了做饭,什么也不会干了,她也不怎么爱出门。”
“我听房东说他早就不招租了,你是在哪里看到了信息呢?”她眯着眼睛,回头看我。
我将毕业后找工作找房子双失败而后因同窗介绍来此的故事分享给她。我很乐意将这个故事分享给所有人,因为我知道这对我来说只有益而并不害。
她听后感伤起来,说自己曾在H杂志社工作过一段时间,表示自己可以问问人事,看能不能争取一个面试的机会。她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对我说:“你可以投简历过去试试。”
她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邮箱地址。我热泪盈眶,胸中燃起万千斗志,问她能否给我一小时的时间,让我修改简历后投过去试试。她温柔地鼓励我:“我也没什么事情要做。你尽管好好做你的事情吧。”
我打开电脑,很快便沉浸在修改简历和投简历当中了,往前的焦虑和不安一扫而光,我从来没有如此自信满满、斗志昂扬,前方那条黑黢黢的路仿佛被照亮了,散发着迷人的耀眼的光芒。
当我弄完一切,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她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刚伸了个懒腰,她又从门外探出了个脑袋。她笑眯眯地问:“是不是饿了?我知道有家饺子铺味道不错,特别是三鲜饺子,堪称一绝。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本想拒绝的,但此刻也不得不答应她。我们起身前往饺子铺,离楼不算太远,却在另一片繁华的商业住宅区内,俨然与我们所居住的地方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光景。我眺望着住宅区楼上的灯火,看着窗户边投射出来的人影,一边想象着里面的居住环境,一边想象自己居住在里面的样子。这种想象力产生的欲望是支持我走到现在的强大动力,也让我牺牲真挚善良变得圆滑且世故。
店里的人并不多。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各点了一盘三鲜馅的饺子,没一会儿,饺子就上来了。腾腾的热气夹杂着饺子的鲜美,薄薄的皮里隐隐透着硕大的馅,我尝了一口,味道真是不错。
她突然变得变得怪异而可怕,那一个个饺子似乎将一头失去理智的猛兽给唤醒了,她夹起一个饺子就往嘴里塞,不顾饺子的滚烫,没有咀嚼就咽了下去。
“你慢点吃,来不及的话我们可以打包。”
她没有回应,囫囵吞枣般地迅速吃完了一盘饺子,擦了擦嘴。
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之感涌上了心头。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无尽的哀伤。这种悲伤到近乎绝望的的情绪吓住了我。她冷淡地瞥了我一眼,见我碗里还剩大半盘饺子,于是又叫来服务员再点了一盘三鲜馅的饺子。
“我吃不完这么多,你要不要吃点我的?”我问她。
她似乎聋哑了,听不见,也无法回应。眼里的黑暗越陷越深,起初还是有少许光亮的,能看见影子,而现在,一点点光亮都没有了,黑暗的怪兽要将她吞没了。等服务员又端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她又迅速吃完了一整盘,嘴角绕着一圈红,没过一会,肿胀就突显出来了。
“我吃饱了,我们走吧。”
她点头,叫来服务员结账,然后自顾自地往回走。路上,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脚步急促,没有回应。我和她分别回了自己的家,想起刚才的那些画面,我觉得奇怪得很,就算是一个心情低落的人,也不会完全丧失感观,是能对“疼”做出反应的。而她呢?竟似完全失去感知了,像个死人一样!
死人?!我打了个寒噤。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是谁?”我问。
“是我。”她回答。
我从猫眼向外眺望。她刚洗完澡,头发湿答答的,身上披着一条淡灰色的破旧的像是男士用过的毯子,迷人的肩裸露在外面。她的朝气又回来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散发着璀璨的光!我打开了门,还没等我开口,她突然抱住了我。
“我刚才一边洗澡一遍想,能够认识你真是一件无比开心的事情,所以我想过来给你一个热情的拥抱!”
想起刚才的种种,我只想要猛烈地推开她,但身子却被一种汹涌的无力感包裹住了。那是一种经验的指导,直到这份工作结果出来之前,我必须对她好一些。
“你没事了?那么滚烫的饺子啊,你就吃下去了,一点儿也不疼?”
“当然疼......”她的声音软绵绵的,“不过也不是很严重,我喷了点西瓜霜,就没事儿了。”她张开嘴让我看,果真满嘴都铺满了灰灰的西瓜霜。
“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了,以后你可不许再这样吓唬我了。”
“你真好!”她明亮的眼睛紧锁住我,提了一个新的要求,“今晚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想过来和你一起聊聊天可以么?”
我苦涩一笑,只能答应了。洗了个澡,和她一起躺在床上。屋里只留了一盏有些昏黄的台灯,她的话变多了起来,开始向我说起自己住进来的经过。
原来她是在我搬来的前一周搬来的,那天她有点感伤,一个人闲逛走到了这里,见这栋楼空空的也没什么人,索性住了进来。后来房东发现了她,没赶她走,她便继续住在这里了。
“房东的腿像是干瘪的葡萄藤,虽然如此,但力气却大得出奇咧。”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也许我们不应该嘲笑别人的缺点。”我提醒她。
“你不用这么假惺惺的,那个猥琐又惹人厌的男人,大家都是这么想的吧。他没有在你面前脱下裤子吗?没有展示同样扭曲而干瘪的脚趾头上五个金灿灿的指甲吗?”
在我想要反驳的时候,她忽而立起来,压在我身上,吻了我的额头,暖而柔软的触觉,让我像是触电一般,全身都麻了。在四目相对中,她脸上的红一点点的由中心扩散开了。如星星,如闪电般的光在妙目中闪耀,然而可怖的黑影紧紧跟随,也在这时露出了清晰的身影。
她的头垂下来,唇精准地咬住了我的唇。我竟像只被猎豹捕获的绵羊一般,彻底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我想,把一切都说给你听,你愿意听吗?”
我迷症似的点头,心想,这样一个美丽且神秘的人儿,她说什么我都是可以答应的。她浅浅一笑,又垂头吻了我一下。她的进击戛然而止了,空留我躺在她的臂弯里追忆着已经捻灭了的火焰。
她说的话很奇怪,她说,她的心里是住着鸟的。那是一只长着金黄色羽翼,有着闪亮眼睛的鸟。后来她说的话更奇怪了,她说,她喜欢上小学老师,被父亲发现后杀死了鸟。鸟死了,鸟的眼睛却活着,时时刻刻盯着她。前不久,她的鸟活了,活着飞走了。鸟飞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她于是觉得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才将自己的故事说完。她抖动得厉害,缩了身子,钻到我怀里去了。我轻拍她的肩。阳光升起来,暖暖的阳光钻进窗户,洒在我们身上。
“你的心里原来也是有一只鸟的,后来它去哪了?你杀了它,还是让它飞走了?求你了,不要学我,让鸟活下去,它不会总让你难受的。”
她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她起身就要离开了。她的背影有些疲惫,而我并没有觉得奇怪,以为她只是一整夜没睡觉,太累罢了。
我躺在床上眯着眼睛,任凭太阳像刚出锅的团子一样在我身上尽情打滚。想着她所说人心里竟会住着鸟的事情,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里。
我回到了大学时初加入诗社的时候,那时的他光彩夺目,才华闪耀,大伙一起出游时,他总是自告奋勇走在最前面,然后每每都是由他来出第一句诗。我就是那时喜欢上他的。
我看见了那片金灿灿的麦田,是文学部种下的。旁边还有经济管理学院种下的白菜(据说是为了研究什么经济规律,我至今仍不懂其中奥义),我和他奔跑在金灿灿的麦田里,不一会儿他消失了,当我焦急地寻找他时,他瞪大眼睛,从金灿灿的麦田里探出头来,拉着我的手躺在麦田里,晒着太阳,朗诵普希金的诗歌。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屋子的阳光只剩下了墙角的一个小圆点,像是大火烧尽的残灰,扑腾几下就彻底湮灭了。我感觉寒冷异常,胸中有一股悲苦的情绪涌来。
“现实一点吧,我是不能和你在一起的。这个孩子也是不能要的。”
如果我心里也曾经住着一只鸟的话,那它一定已经死了很久了。我想。是窒息死的吧,因为我至今仍记得那种被人掐住喉咙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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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颓废且沮丧,身旁放着一支枪。我这才注意到她所居住的地方,这哪里像是人住的地方呢,灰蒙蒙的一片,没有任何家具,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张蓝灰色的毛巾,似乎就是她的床了。只有她的身下,压着一个和她身型完全不相称的板凳,那板凳脏兮兮的,像是从旧时干农活的老妇人手里传下来的一样。
她眼里的光消失了,只剩下茫茫的黑暗。我想要劝说她,可我并不知道我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来。我似乎能感觉到她为什么要去死。当鸟死后,一种悲凉的力量时不时拉扯着生命往更黑暗的地方拽,像是一头野兽,要将尸体吞并。
“帮我开一下窗户吧。”她提出最后的请求。
在我打开窗户的刹那,我听见了枪响了。
一共响了三声。
她的身上燃烧着红,红色满满向屋子里蔓延,带走她年轻的呼吸。忽然之间,大片的阳光蜂拥而至,奇怪的是,我第一次觉得阳光和死亡是那么的匹配,仿佛乡下欢闹的,喜气洋洋的送葬部队。
她死后的那天晚上,那对夫妇就匆匆忙忙从楼里搬了出去。女人将搬家的动静弄得很大,走前还特意跑到她的屋前,背着手溜溜达达看了一圈后,吐了口唾沫。
“狗日的,也不找个别的地方死,让别人也跟着沾一身晦气。”
楼里还有几户也搬走了,搬走的是谁,我并不知情。我听见楼里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住户和搬家师傅为几块钱的车费吵得面红耳赤。我躺在床上,阳光洒在我身上,我的身体却是冰冷的。
那天晚上就在我翻身准备接着睡觉时,外面想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以为是房东。他早早得知了女人的死讯,却没有过来看一眼。一个人在他的屋里去世了,他总不能完全不管不顾。但当我打开门,看到的却并不是房东,而是一个风尘仆仆、满头大汗,面容有些憔悴却衣冠楚楚的男人。他的眼里闪耀着光芒,似霞,似烈焰,直勾勾地落在我的身上,仿佛我的身上藏着他想要的什么答案。
“小蔚呢?我的女儿呢?”
“她......”
“你不妨直说好了,她是不是又干什么浑事了。”
“她没干混事......她......死了,下午自杀死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可能还没有火化。”
“啊!”
他迟疑了几秒,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凛冽的大风,燃烧着的火舌子在风中跳动着,抗争着,忽然,全灭了。灭了。他的眼里露出死灰一样的毫无生气的漆黑一团,笔直的腰佝偻了,头低低垂了下去。
“我女儿,她死了。”他的嗓音变得干涩而沙哑,像是喝了一口沙。
“请问您认识苏洋吗?她生前留了一封遗书,要交给他。”
“呵。她到死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她那么爱那个男人,可到头来那个男人怎么对她的呢?他都不惜看她一眼。”
他绝望地低着头,当他抬起头来时,我看见他的大半张脸已经被泪浸湿了。他拖着身子向前走,步子沉重而缓慢。下楼梯时,他的头差点捷足先登,好在他稍稍用力控制住,要不整个身体就摔下去了。
男人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心情好转了一些,阴霾虽常常也会笼罩心头,但好歹也能正常生活了。没过多久,我接到了H杂志社的面试电话,在几轮面试后,我顺利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日子平静地流逝,大概过了两个多月,那天下午我在屋里看书,突然听见有人在一边敲门一边急促地叫唤。
是个满头大汗的邮递员。
“请问,隔壁没有人住吗?奇怪得很,有封信寄到了这里。您可以帮忙代收吗?”
“估计是谁家写错了吧,收信人是谁?”
“亡妻张小蔚。”
我打了个寒战,呆立在原地。
“您认识这个人吗?”
“她的确住隔壁,不过两个月前自杀身亡了。”
“那更奇怪了,因为寄信的人明确要求我们不许退信。”
“寄信人是谁?”
“他叫苏洋,他说一定会有人说下这封信的。请问,您能把信签收了吗?”
邮递员把信留下就离开了。信很厚,我却并不想打开阅读,而是把信收进了书柜里,和她薄薄的一份遗书放在了一起。很长一段世间,我都沉浸在工作的忙碌里。直到有一天,人事突然找我聊天,我心中一紧,还以为自己工作中出了什么纰漏。她说:“你不用很紧张,我找你只是因为想起了一件事。我先问你个问题吧,你觉得我们杂志社优秀吗?”
“能在这里工作是我的荣幸。”
她点头表示认可,温柔地笑着,接着说:“前几天我整理新入职员工的资料,发现在你之前一位通过面试的女孩和你留的地址很近。她叫张小蔚,你们是不是认识?”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心想,难不成她的死要怪罪到我头上,我马上就要失去珍惜的工作了么?!
人事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别多想,我只是好奇问问,不想回答也就算了。不过你知道吗,之前她通过了我们杂志社的面试,并答应我们会来上班,但是她并没有来。最近,我们看到她跟自己的爱人苏洋联合出版了一本叫《拥有鸟的人的幻想》的书,还拿下了许多奖。主编夸她很有天赋,如果能来我们的杂志社,那就好了。”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灵。难道大家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么?这世界上只有我和零星的几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晚上下班路上,我去书店买了那本名叫《拥有鸟的人的幻想》的小说,很薄,硬壳精致的包装,书不算便宜。回家后,我将苏洋寄过来的信从书柜里翻了出来,信很厚很厚,十几页的信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他的字很漂亮。结合着看,我开始了解了一个有趣、真实却又残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