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空的浩瀚,足以吸引我们去探索其中的秘密。这里聚集着一群人,正在建造一部试图通向星空的阶梯,沿着它,可能就会到了星空存在的地方。
最初,希望通向星空的人们还在设计阶梯的形状。它应该坚固无比,底盘应该足够大,才不至于修到上面的时候发现不稳…但很多问题都是未知的,比如:
——这个阶梯的高度该有多少。
——先搭起来好了,哪怕距离星空近一点也好。
——那底盘该有多大,地基该有多深呢?
——没关系,尽量深好了,不够再加。
他们就这样不加思考的开始了阶梯的建造,现在想来即使对这些问题在事前进行思考也不具备意义,因为这些问题本就不应存在答案,或者说,对答案的探索和对没有答案的无限逼近即是问题的答案。
他们开始造梯子了,他们建好了“尽量深”的地基,他们发现人手不够了,他们来问我是否要参与其中了。一切都是他们说的,他们说有了这个阶梯会通向星空的,他们说我们拥有很完美的制度和规划。
我是知道它不够完美的,尽管我是那么希望看到星空的样子。所有的完美都建立在数次的不完美中,逐渐打磨,成为一件完美的工艺品。没人知道在完成前知道这个作品是完美与否的。也因此,经历的期待才如此的戏剧与有趣。
我参与了这一场活动中。他们说现在的地基不够大,上面的阶梯摇摇欲坠,希望我能把地基做得大一点,当然深一点就更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对于上面人的建议,新手选择了全盘的接受。我搜集着地面上的泥土和钢筋,筛选出可以用于地基的部分。地基的技术含量很高,如何保持稳定需要的工作难度也很大。一不小心就会不稳,让建筑摇摇欲坠是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在地基建造的过程中,上面的人不断的向我索要更多的材料,他们下来一次太麻烦了,只能由我们把所需的材料递给他们,他们再逐层传递,最后越搭越高。
上面的人不断的建着通往星空的阶梯。阶梯越来越高,上面的人越来越少,下面的人需要补位上去,下面的人不够了。有更多的人愿意加入星空阶梯的计划之中,我也因此到了楼梯的底部,“开始造梯子了!”我于是想,带着些许的激动与期待。那个曾经离我十分遥远的阶梯,现在的我终于可以亲手参与它的搭建与制造。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希望可以参与一些对世界和生命有所贡献的活动中,可能是科学家,可能是医生,可能是作家,或是任何听上去就很高级的职位。那个时候,还没想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可以很大,有很多事是穷极一生也达不到的终点。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即使只是一小部分,都让我开心了很久。人类阶梯的制造者,通向星空的鸿篇巨制。
梯子越来越高,高度产生的晃动使得梯子不再稳固,此时需要将梯子的下方搭建的更为密集和稳固,就像地基一样。现在我到了梯子的部分,所需要的工作就比地基简单得多,就是将下面人的材料搬上来,它们通常是铝合金的外壳、增补的钢筋或是粘合的胶水。我将它们组合到一起,确保他们的稳定。这项工作不需要任何的入门技巧,只要你学过积木的堆叠,就能完成。如果再有过贴纸的使用经历则更好,这样就不会在一开始因为不会粘合梯子而苦恼。日复一日的重复单一工作,仅此而已。可下面正在完成地基的人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我记得当时他们还说让我打好基础,才有资格往上爬,搭真正的梯子。
梯子很高,地基很广,下面的人甚至看不到、也接触不到与梯子有关的工作。就和当时的我一样,以为搭建星空的阶梯是件伟大的事情。
随着梯子的升高,我爬到了更高的位置,继续着重复的劳动。下面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需要给我材料,才能有条件造更高的梯子。起初,这样的分工合作没有问题,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在自己的位置上,人们越来越多的参与其中,很快的这一项目变得广为人知。可逐渐的,材料的供应则不及梯子的建造速度了。上面的人开始变得焦躁,他们都是第一批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对梯子的搭建格外重视与关心。若是此时没有了供给,延时了搭建速度,则放慢了他们看到星空的时间,这自然是不愿意看到的。对我来说,我并不期待自己是第一批接触到星空的人,我只希望自己这一部分的梯子能够搭好而已,因此在运输上来的材料中,去除我自己的一部分,剩下的往上搬移即可。
上面的材料越来越短缺了,他们看到我拿了那么多材料的不满也越积越深。“拿那么多干什么,没看到上面还要用吗?”“就想着你自己,其他人怎么办,本来材料就不够了,能不能省一点。”“去问问下面的人怎么回事,材料都备不齐,什么垃圾都来参与吗?”
我被迫询问,其实是因为梯子的搭建,合适的资源越来越少了。下面的人对材料的制作越来越难,他们试图用新的材料来代替,比如硬质的塑料。有一些人不同意这样,因为他们不知道上面的工作有多复杂,自己的这种取代是否合理,被退回的话,挨骂少不了不说,不合规的材料会浪费多少实现星空阶梯的时间。梯子太高了,从下面传送一次到最顶端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上面的人下来一次所需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长到几乎不可能做到。下面没有人敢做这一决定,但资源确实快用完了,这些人因此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在这之中,有些人认为自己的代替想法比原来更好,于是另起炉灶的开了新的阶梯搭建。梯子的起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分散了,材料的提供越来越不稳定和持续了。现在甚至连食物也快没有了,上面的人快要饿死了,他们大骂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此时的他们不会考虑到资源和竞争带来的变化,他们只会发现原来吃的上饭的他们如今却经常饿着,他们不理解为什么。因为焦躁和被饿死的恐惧(他们深知现在下去的路程距离和用时就足以将他们饿死),他们对下面的态度越来越差了,他们开始讽刺他们的愚蠢,但他们却依赖他们的食物生存,依赖他们的材料搭梯子。
的确,除了我所在的阶梯,有更多的阶梯正在被搭建,他们做着同样的事情,当然因为前车之鉴,他们做的更好,例如沟通方面,又例如很多。我也是道听途说而已,因为是比较前面的一批搭梯子者,因此所处海拔很高,实在不清楚下面的情况了,甚至连如何打地基都有些忘记了,我不知道自己如果换一个梯子搭建,还能否胜任。更重要的是,如果再次从下面开始,从不可替代的一环到重新开始,我将落后多少人看到星空啊!
现在这一看上去就充满技术含量的、实则不过是粘合工人的“星空阶梯制造者”,足以填补当时的虚荣心了。有时候面对下面的抱怨我还会想,你们上来搭梯子,把烦恼交给再下一层的人不就好了。为什么你们就不能从中脱颖而出呢?为什么你们就一直一直在打地基呢?我就是从地基逐渐上来的啊,这群能力不足就怨天尤人的废物!
我不得不承认,我忽略了时间尺度上的差距,而且随着规模的扩展,人们已经没有让梯子更稳固的执念了,他们只想完成他们的工作而已。既然选择是多样的,自然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们做好,获得上面的人的理解与赞赏即可。甚至他们不再期待自己能通向星空了,反正按照现在的效率,到他们去世都不一定能看到星空的影子,此时的地基建造者不过是谋生的手段。因为大家现在都想通向星空了,条件更好的工作总是吸引人的。
不过当时我没有意识到,在我上面的人也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我没有关心他们是否意识到,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下面的人不期待自己能够通向星空一样,我也不期待自己能猜出上面的人的想法,做好自己就是了。
问题一再的出现,现在梯子有些晃动了。“好怕它倒下去啊!”我在几万米的高空,穿着特制的衣服和氧气瓶,感受到了轻微的恐惧。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内容越来越机械化的重复了,我也越来越贪心了,甚至饭菜不合口味都会让我变得暴怒无常,任何我看不惯的事情都会成为训斥下面的人的借口。我知道他们对我的不满,但和我一样,他们也很难下去了。
我所处的梯子是目前最高的梯子之一,也是最古老的梯子。和那些新启动的阶梯项目相比,它甚至老的有些古板。梯子的搭建速度快慢不一,有些甚至超过了我们,但是他们相隔好远。我记得梯子之间还想过合作,将中部变得更稳定一些。然而这显然需要时间,给了其它梯子发展的空间。人们都想尽快的看到星空,仅此而已。或者,在底部的人希望自己能从中获利。这些利益则是最初星空渴望者投入的资金,他们期待着自己的投入会换来自己的期待的。
搭建与调整,这样的相处维持了很久,我对星空的渴望终于到了十万米的高空。在这里,星空的每一颗星都比陆地上放大了一些。星星放大成了星球。正是这些放大后的星空,让星空显得不再离我们遥远。忽明忽暗的浩瀚,不过是太阳光在不同时刻的照射。星空于是成为了宇宙,它充满了未知而神秘,却没有地面上的星空里那浪漫般的震撼。也许是未知到已知的转变,也许是它的出现在我的想象预期以外,也许是获得的方式还不够艰难与曲折(人们总是喜欢对轻而易举获得的事物进行否定),我的期待落空了。
这才发现,这个我已经搭建了不知多久的梯子,亲手将星空的美撕得粉碎。它和我想象中的星空不一样了。一直以来,我对星空的幻想都只是臆想而已。星空不过是无数星球的合影而已,从我了解它的那一刻起,它就变得不再未知而神秘了。
原来这一场,是我用数十年的时间,亲手毁掉多年来美好的幻想。如果我不知道这些,如果我停留于自己的幻想中,和下面的人一样,他们充满了好奇与未知,他们努力的和我一样接近星空。他们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没有接触到星空的样子呢?他们会理解我的失落吗,还是把失望当成对他们的炫耀,一如我以前对他们的挖苦与不屑一顾。
上空的氧气是稀薄的,不像下面那么充足,充足到不被感受且意识到它的重要的程度。氧气罐的氧气罐需要下面人的补给,偶尔的不安就来自于这偶尔的补给缺少了。
梯子还在继续搭建,尽管它有些遥遥欲坠了。为了后人们能更近距离的亲眼看到星空而已,我很难想象他们看到时的样子,会和我一样失望还是如愿以偿。往下看的地球此时变得格外悦目,深蓝色的天空被云朵包围,呈现出一致的变化,这便是我曾经所在的位置,从下到上。氧气罐的氧子有些不够了,不论我如何催促下面的人递送氧气,都已经不够了。眩晕感逐渐浮现了上来,像是来终止我的失望,我用力蹬了一下自己搭建的阶梯,速度持续了一段时间,再逐渐的加速,像是被什么牵引一般在向地面拉回。
氧气好少,速度好快,气温好冷,肚子好饿。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个原因,又或是兼而有之,我的意识逐渐的消失于现实场景之中,仿佛真的进入了太空一般,又像是在梦境之中。忽然,我被随身的热气球拉了一把,剧烈的拖拽感将我从梦境中抽离,不一会儿,落地,再次无力的晕倒。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时的我在医院里,我的位置靠近窗边,此时是秋季,梧桐的芬芳裹挟着桂花的香气,对于已经数十年如一日般的人类星空阶梯制造者已经是很陌生的味道了。在我的记忆里,金属的气息才应该是生命原来的样子。芬芳四溢的味道虽有些过敏,却令人心旷神怡。
经历应该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告别再接近的过程。以前的我被理想吸引,逐渐的提高着对目标自我价值的期待。低于自我价值实现的人和事越来越多,终于发现这种价值提升的快感总是伴随着幸福感的难以企及与得到,我们将这些曾经使我们快乐,而如今不再感到快乐的事情称之为“低级趣味”,以此来展示自己的特殊性和高级,给此刻的不快乐找了个十分完美的借口。
如果我们不曾经历美好,那么这些美好下的“不好”,是不是会成为简单而美好的快乐呢?将这份快乐消失于生命中,以更美好取代,实属侵蚀了我们应有的的快乐。逃离于此,再将这段已经被美好偷走快乐的不快,打包成为不重要的阅历与成长。人还是过得糊涂一点为好,相信那些以前觉得很好,现在觉得无聊的事情。相信这些琐碎的生活,视野的图景,路边的气息,相信他们,就能找到快乐,就能对冲生活里不断实现自我价值时的不快乐。
医院的记录上显示我的休克时间达到了一个月之久,能够活下来已属幸运。现在想来,当初的人类阶梯制造者,还是个足够高级的职位吗?被骗去的数十年的劳动力,前赴后继的人群与筛选,不断提升的欲望,顶层的焦虑与指责。星空是假的,它已经被宇宙所取代。这场梦境,成为了我生命的缩影,它不会再次重复。即使是同一个项目,同一个职位,它只属于我短暂而无常的缩影,在现场的经历依然释放了它的魅力。
我出院是在半年后,作为星空阶梯的第一批制作者,他们为我安排了一处住所。在回去的路上,我看到路上还有那么多的阶梯在建造着,想着他们即将经历我所经历的。可惜,我无法挽回这种相似性。
花在盛开的季节绽放,留下的痕迹与气味,组成春天的气息,成为过路人经历的一部分。当人们经过时,会变成美好,还是花粉的过敏呢?
我们以为的低级趣味,可能隐藏着瞬间的美好。这通向星空的阶梯,可以一直前行,可以参与其中。我们可以成为梯子的搭建者,地基的建造者,或是仅仅欣赏于这件艺术品的观赏者,就像我们欣赏于周边的景色般,落到地面,再开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