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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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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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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阳山的云絮

一个神圣的灵魂在这并不很宽的峡谷里躺了一千五百九十余年。他睡得很香,熟睡了。也许此时的渊明先生正在做着一个长长的幽梦,在他的梦中,出现了盛世繁华,出现了太平景象。他怵了,惊得目瞪口呆,惊得瞠目结舌。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复古的、避难的,无智愚贤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我在面阳山的山道上揣度其时渊明先生的心境,人类的返祖与文明在他的心间剧烈碰撞,面前的银幕故事没有过渡便直奔主题。他好像没有来得及迎接这个梦,也好像没有来得及改换一下他的尊姓大名,是潜还是渊?极度的思考,饿坏了他。饥肠辘辘的疲乏,蚕食着他的心尖,情境的反差照得见先生的肝肠。他的心间一勒,直起身,扯住岁月的枯草,在羊肠小道上哆嗦行走。他要去栗里、他要去上京,他想适身于这美不胜收的梦境,痛快淋漓的狂饮一回。然后酣醉,然后躺到那块已经烙下他身姿的醉石上,再做一场春梦。青春作伴好回乡,他似乎感觉了内心的雄起,他似乎又回到了“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的岁月,先生想了许多,在他的面前,似乎又燃起了一场大火,这场大火焚毁了他的全部家当,焚毁了他的更多寄托。他后悔的是自己的诗文稿笺,如果不是这场大火,也许会留存更多的鸿篇巨制于世。他擂胸顿足,庆幸有这个梦,有如今这个梦,安慰自己的魂灵于九泉。命运的遭际曾经给他一份不薄的礼物,这就是诗文。一种知足常乐的快感旋转了梦的新意,使他的志趣更灵鲜、更活泛。

我不想为先生渲染一个他无法到达的梦境,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让先生喝了老老一壶。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先生在晨昏中挥动手中的长剑,辟向厉鬼、辟向妖气,响动震撼山谷。年轻气盛的陶渊明曾经的志向将自己的家国情怀流露无余。我不明白的是,不知何因消磨了先生的锐气?也不知为何让他壮志未酬?他选择了皈依、选择了猫身。先生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豪门大族的飞扬跋扈,腐败奢侈深深刺痛了他。与这些乡里小人周旋是一种屈辱与羞耻。隐身田亩,躬耕自给,先生在栗里南村的茅屋中再度书写人生。

(二)

临近先生墓地,一群鸟雀惊飞,吱吱呀呀,恍如隔世,似有穿越时光隧道的感觉。树在摇风,几片叶子落于坟头,平添了几分肃穆。应约同往叩拜的一位宗亲拽了一把树叶,将碑铭擦拭一新,岁月换了颜面,墓地似乎也换了个颜面。

先生曾在自祭文中写道:“廓兮已灭,慨然已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 他说,墓地空阔,万事已来,只叹我已远逝,既不要垒高坟,也不要在墓边植树,时光自会安然流逝。先生自意高洁,不求万古尚名,只以庶人自居,为了一份忘却的纪念写就了以上的文字。

明正德七年(1511),楚城乡鹿子坂大水,冲出一碑,曰“陶靖节先生故里”。提学李梦阳据之以恢复先生坟山田庐。李梦阳是明代中期文学家,也是明代复古派前七子的领军人物。他升任江西按司提学副使。任上,他主张“真诗在民间”,因之遍访江右,在星子地方得渊明先生诗文如获至宝,为先生重修茔地也在情理之中。不过,先生若九泉之下有知,亦封亦树带给他的或许是惆怅,抑或是叹息。是啊!先生素有不知,千年之后,人们给他戴上的“田园诗祖”帽子,至今还顶在墓地碑铭之上。

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还活着。现代诗人臧克家为鲁迅留下的不朽诗句,在渊明先生墓地吟诵,算是对先生的另类纪念。他勾起了我对先生诗文成就的深度思考。先生百十篇诗文,历千年而不朽,成为人们传唱吟诵的田园之歌。这种历史的盖棺定论不是浮泛的奖掖,也不是一种穷途的捧抬。他是一种人文力量,一种发自内心的生命尊重。先生可安!先生可歇!现代诗人北岛也有名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先生身逢乱世,而择文道,志趣高远,陶然物外,其境界、其抉择,得有何等的勇气、得有何等坚执的意志。更为值得一提的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毕直身段,就像这墓前的松樟一样,直入云端。

一阵细雨在墓前腾化,四周湿漉漉,空气也带几分凉意,庐山山南的湿润浇泼了我们的心田,大家跪成两行,深深的叩拜,为自己的先祖、为田园诗祖、为先生永存于天地间的诗文,齐刷刷深深地向先生请安!

上天赐予我们肉身,是先生的后生子孙,我滴酒不沾,与先生的人文精神“酒与诗”相差甚远,俗话说,斗酒诗百篇,无怪乎我这一辈子有过不少粗劣文字,却无一凝练的诗句。此为不孝也!不继也!不济也!

(三)

散淡的人生,与世无争的情怀,折射出先生的不俗和与众不同。他没有苟同、没有沉伦,他对世俗嗤之以鼻,他对生活永远充满热爱。狭小的生存空间掩饰不了他的伟大。在那不以官位论高低的文学纪元,他没有薄待自己,也没有亏待他人。世俗冷淡了他,刘宋挤兑了他,可诗文没有玷辱他、没有埋没他,靖节之谥概全了他的人生。一枝菊、一杯酒、一柄剑,一台琴,一生足矣。栗里与上京的路途并不遥远,先生却在这条乡间道上,辗转反复,奔走了大半辈子。他的诗在每个足印中显现,镶嵌得是那样美丽。田园是诗、菊酒是诗,生命的钟点曾经是那样琐碎不堪,诗成了最好的解药。“少学琴书,偶爱娴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这就是先生诗意般的生活。先生曾在为从弟敬远写的祭文中回忆归去来兮时与敬远同游的浪漫生活。到了秋收季节,兄弟俩划着船。前往湖田收获。劳动之余,俩人同栖船舱,在湖边饮酒取乐,全不顾忌世俗的议论。他们感怀生命的短暂而澈悟事物的长存,一切都是那样欢然。陶渊明醉了,醉倒在荷花丛中,浓郁的馨香,浸渍了他的思维。他与敬远,父同生、母从母,两个脾胃相投,志趣相近,共同的节操和气度推开了理想之门。先生对亲情的看重,无论儿女,无论弟妹,都在诗文中看出他的内敛激情。他没有寄望于外力来改变自己的生活际遇,而只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够自食其力。一种自慰的憧憬,牵起他对桃花源的向往,也成为后人的向往。平坦的土地上,房子是那样的整齐;肥沃的田地间,桑竹麻豆长得清新自然,乡间小经纵横交错,村中鸡鸣犬吠,耕种的人们男女成群有说有笑,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那妖艳喷香。这是何等悠闲恬适的田园生活,这是何等祥和美好的人间美景。理想化的虚拟世界满足了先生的思考,陶然物外的感受寄托了先生的情怀,将这种他人皆醒吾独醉的生活状态宣泄于诗文中。从这一个角度看,我们得把先生称为“老顽童”。自得其乐的精神安慰贯穿了他的一生。不求高官厚禄,只求有酒一杯。用酒去打破精神桎梏,用酒去消磨那些不愉快的官场骚扰,这是先生独特的生活本能。无欲则刚,成就心目中的大道,先生的高雅谁堪以比。

站在面阳山渊明先生的墓前,我向先生鞠躬,向太阳行礼。我似乎看到庐山山南的群峰峭壁间,满满的镌刻了先生留下的不朽文字,那些文字与日月同辉,与大山共存。先生的伟大就在于他的不妄,生命给了先生太多的感悟,也让我感同身受。山南星子人对先生敬重有加,严格的看护给墓地增添了神秘的气场,也为墓地的绿色增添了份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先生静卧大山之中,享受他那静谧与安闲的愿望,满足了他的生命所求。

希望在雨隙之中能够有一束霞帔,照在先生身上,也照在我身上。

生活太需要阳光,庐山山南的风正在我的身旁悄悄滑过,我想:属于面阳山的一缕正从不远处缓缓移来……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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