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前面是条河,叫坝河。坝河是活性子,入秋后水开始瘦,一直瘦到第二年发春雨。春雨发过后,河水开始涨。到夏季,会有一床床的洪水冲下来。无数个世纪后,沿岸就有了无数的平坝子。坝子叫长安坝,长安坝是平利县的上脑肉。
四米高的河堤,两堵墙似的,以石头的冷竣,以铁轨的形态,并行不悖,自县城逶迤而来,然后向东引去。从河堤石头的大小以及垒砌的形状,可以看出,河堤最早像长城一样,哪里水噬严重,就在哪里砌堤。水无常形,善于避实击虚。凡被水啃噬的地方就会堆砌石堤。慢慢地,两岸的河堤便像城墙的垛口。后来,有些垛口不得不封闭。年长日久,没有堤的地方渐少。为一劳永逸,某年一鼓作气地把所有的石堤连起来,变得一气呵成。连它的高度也修整得平行一致,保持着洪峰的最大值。
凡有人家居住的河段,凡有田地的入口,河堤会蘖生出一段石阶。石阶像拇指一侧生出的六指,因羞于见人一头扎进河里,与一排跳石为伍。从高高地河堤步行到河里,仅是几步的落差,让人感觉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忽然进入恬静的城市地道。跳石从这岸一直排到那岸,硬是让楚河汉界边严阵以待的卒子,成纵队挺进敌方阵地。
河分大河小河,用来渡水过河的不外乎是舟楫和桥梁。可从我记事起,从院子去对岸,过河就靠跳石。书上把跳石叫列石,但爱反其道而行的院子人,把列石叫跳石。澡盆大不规则的石头,除顶上三两寸露在水面,余下的部分都屏息静气地藏身水中。脚踩着跳石,移步换形地,蜻蜓点水一样跳跃着。
跳石像一把锋利的锯子,一张明亮的板子被它锯得七长八短。
巡堤而行,跳石像苍白的稿纸上一串串不明所以地省略号。
河水上涨,意断还连的跳石又成了另一种样子,像鱼头在水里时隐时现,像勇士牵着手在湍流中强渡。
倘若登高远望,坝河又成一挂在风中舞动着的绳梯。而河里一排排的跳石,则是梯子一根根用来攀缘的横档。
跳石,古老而简易的渡水之器……
祖上有句“修桥铺路,添福添寿”是祖上传下来的古训。可桥在坝河大概是稀罕物。除了贯通公路的冲河桥和无数的涵洞桥,没有一座桥横跨在坝河上。城西倒有一座木桥,那是出入县城的通道。南河坝有一条窄板桥,那是蔬菜队架设的临时桥。涨水前先拆掉,水退了再搭上。
全县都没有一座像样的桥,院子更不会有桥了。
不仅那时没有,以前也没有。
想想就知道,坝河沿岸多是乾隆年间湖广迁来的移民。迁来坝河后,先占住脚跟,后来才壮大。从社会环境上看,整个的清朝直到全国解放,不仅人丁少,社会极不太平。兵荒马乱的,河是最好的屏障。祖宗们绝不会吃饱了架一座供兵匪自由通行的桥给自己带来灾难。
没有桥,只能搭跳石。
春、秋、冬三季还没事,踩着跳石就过去了,鞋子一滴水不沾。一到夏季,跳石像地里韭菜一样被一床床洪水割去。洪水退了,队长就带人去河里搭跳石。没过多久又被冲,然后再搭。
涨水时大人可以不过河,学生很着急。学校一律设在公路边。去学校,得过河。过不去,就旷课。
七四年,院子换了新队长。新队长姓颜,二十多岁,年轻,有魄力。上任第一个冬天,就带人把院子周围的黄杨村砍倒做桥梁。单独生长的黄杨树有些锉,一人合抱的树,依尺寸裁下来,另一头只有盘子粗。黄杨树韧性差,为了让四根桥梁受力一致,隔两米远用两根木头上下一夹,再用八号铁丝把两根木头箍上,拧死。这样既保证了桥梁不再活动,同时桥梁也产生了合力。
桥架好了,院子跟过节一样热闹。那几天过桥的频率特别高,大人小孩,有事没事都走桥上过。
第一次从桥上过,我还有些不放心,不知桥能不能承受我单薄的重量?在桥上,我像杂技团里走钢丝的演员战战兢兢。走过几遍后,胆子就大了,也能漫不经心地在桥上停留,表明自己并不恐高也不稀奇。
站在桥上朝下看,别有一番景致。河床像一个长而生硬的凹字,清亮亮的河水像一匹透明的白布,在凹槽里循环往复。如果天气暖和,能看到水里各种各样的鱼悠闲地游动。
有桥了,跳石少有人踩了,绕着也要从桥上过。尤其是院子里像我一般大不小的孩子,白天从桥上过了,晚上还去桥上耍。木头搭的桥,哪经得起过分地折腾?冬天架的桥,第二年夏天还不到,固定四根桥梁的木头就松掉了。桥梁没有了约束,高低错落,没人再敢上桥了。时间一长,桥就报废了。
桥一毁,只好又踩跳石过河了。
七九年,西河坝建起了一座四百米长十米宽五孔双曲拱的大桥。接着,南河坝窄板桥也鸟枪换炮地建成铁索桥。过几年,又换成水泥结构的曲拱桥。经济的快速发展,给坝河带来了无限地生机,桥像雨后春笋一样遍及各乡、各村。东大桥这时也趁机建起来了。
那时我家虽然已经离开了院子,但我还是想:如果院子出一个李春一样的人物就好了,他就会带着大伙在院子前面的河面上建一座坚固耐用的水泥桥。
八六年,院子隔河渡水的问题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经过斡旋,从县里弄到了四捆棉花作为建桥的启动资金。当时院子两个队长也换了。队长都是中年人,做事稳重。知道棉花变现了,缺口仍然很大,就把建桥那事放弃了。院子两个队一放弃,另外两个队就见缝插针地就把机会抓去了。当时院子人就议论:那样的机会都能放弃,院子注定是建不起桥了。
十年后一个晴朗的夏天,我坐在沙角海边,望着正兴建的虎门大桥,我就想:什么时候院子前面的河面上能建座桥就好了!
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院子那时已剩下不到二十户人家了。无论是自筹资金,还是国家兴建,建桥的意义都不大了。
可就在那年冬天,院子剩下的人户把建桥的资金筹集起来了。我听说后,嘱咐家里不光出一份钱,建桥时能出力尽量出力。而我也在春节后赶回家投工投劳。冬季开始建造的桥,第二年三月才竣工。六月里,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把桥冲毁了。
桥被冲毁时,院子一些上年纪的人都哭了。从那以后,院子人对建桥不再抱希望了,大家想方设法地往公路边迁。最后剩下几户困难的,后来也通过政策扶持搬到了公路边。
住在公路边,有桥没桥不重要了。虽然大面积的农田都留在了河那边,但田里随季节轮流种植着油菜、小麦、水稻,管理和收割都趁晴朗的日子。之后,土地流转了,种上了茶叶,对桥更不依赖了。奇怪的是,人们对桥的念想更强了,好像有比田地更重要的东西丢在了河那边。如果不常去那边瞧瞧,那东西就渐行渐远,再也找不回来了。
去年,新建的河滨路了却了人们的心愿。河滨路傍着河堤而上,隔那么远建一座桥,门栓一样锁着河面。光院子前面一上一下就建了两座桥。我们村沿坝河一千五百多米的流径,竟有七座桥之多。全镇沿坝河(县城以东)分布着九个自然村,加起来几十座呢。几代人梦寐以求的桥,现在以便道的形式随处可见。那些桥都建在人口聚集的地方,与人行道相连。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桥来,魔法似的,仿佛无数个李春再世。原来我还想,院子出个李春那样的能人就好了。现在,那能人果然出现了,那能人是我们强大的共和国。从南京长江大桥,到今天的港珠澳跨海大桥,他一直在不停地建造着。
桥是实力的体现。中国能造出那么多世界一流的桥梁,跟经济的体量是分不开的。
与那些气势恢宏的大桥相比,坝河上的小桥算不上桥。但小桥也是桥。
桥有气势恢宏的大桥,有仅供游人步行的便桥。无论是气势恢宏的大桥,还是仅供人们步行的便桥,都是一个书写端正的工字。不信你看,那两列等距的堤岸是工字上下遒劲的两横。而横跨两岸的桥梁是工字顶天立地的一竖。正如汉字,有如椽的巨笔挥就的大字,有尖细的硬笔书写的小楷。无论是大字,还是小楷,那一个个铮铮铁骨的工字,都展现着我们民族的工匠精神。建国七十年来,我们的工匠精神遍及各行各业,遍及神州大地。
坝河上的桥不计其数。像无数个工匠站成一列,不停地接受山河与游人的检阅。每天下午,劳累一天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走出自家屋子,选择就近的桥到河滨路。或疾走,或跑步。或游上,或游下。往哪个方向,全取决于那会儿的心情。一边是平展如镜的茶行,一边是垂柳掩抑的河水。人不限男女,年龄不分长幼。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睡在童车里的婴儿。有骑车的,更多是步行的。他(她)一边走,一边聊。遇到桥了,总要去桥上站一会,跺两脚,然后伏在桥栏上往河里探一探,像是检验桥身是否牢固和安全。
每次从凸起的桥上走过,我会在桥上站一会。看那清澈的河水在凹形的河床上哗哗地流动, 那些欲言又止的省略号我就想,面前这条古老的河,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他不仅见证了山洪恣肆到一片祥和,也见证了贫穷与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