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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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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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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见证

院子前面是条河,叫坝河。坝河活性子入秋后水开始瘦,一直瘦到第二年发春雨。春雨发过河水开始涨。到夏季,会有一床床的洪水冲下来。无数个世纪后,沿岸就有了无数的平坝子。坝子叫长安坝,长安坝是平利县的上脑肉。

四米高的河堤,两堵墙似的,以石头冷竣的形态,并行不悖,自县城逶迤而来,然后向东引去。从河堤石头的大小以及垒砌的形状,可以看出,河堤最早像长城一样,哪里水噬严重,就在哪里水无常形,善于避实击虚。凡被水啃噬的地方就会堆砌石堤。慢慢地,两岸的河堤便像城墙的垛口。后来,有些垛口不得不封闭。年长日久,没有堤的地方渐少。为一劳永逸,某年一鼓作气地把所有的石起来,变得一气呵成连它的高度也修整得平行一致,保持着洪峰的最大值。

凡有人家居住的河段,凡有田地的入口,河堤会蘖生出一段石阶。石阶像拇指一侧生出的六指,因羞于见人一头扎进河里,与一排跳石为伍。从高高地河堤步行到河里,仅是几步的落差,让人感觉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忽然进入恬静的城市地道。跳石从这岸一直排到那岸,硬是让楚河汉界边严阵以待的卒子,成纵队挺进敌方阵地。

河分大河小河,用来渡水过河的不外乎是舟楫和桥梁。可从我记事起,从院子去对岸,过就靠跳石。书上把跳石叫列石,但爱反其道而行的院子人,把列石叫跳石。澡盆大不规则的石头,除顶上三两寸露在水面,余下的部分都屏息静气地藏身水中。脚踩着跳石,移步换形,蜻蜓点水一样跳跃

跳石像一把锋利的锯子,一张明亮的板子被它锯得七长八短

巡堤而行,跳石像苍白的稿纸上一串串不明所以地省略号

河水上涨,意断还连的跳石又成了另一种样子,像鱼头在水里时隐时现,像勇士牵着手在湍流中强渡。

倘若登高远望,坝河又成一挂在风中舞动着的绳梯。而河里一排排的跳石,则是梯子一根根用来攀缘的横档。

跳石,古老而简易的渡水之器……

祖上有句“修桥铺路,添福添寿”是祖上传下来的古训在坝河大概是稀罕物。除了贯通公路的冲河桥和无数的涵洞桥,没有一座桥横跨在坝河上。城西倒有一座木桥,那是出入县城的通道。南河坝有一条窄板桥,那是蔬菜队架设的临时桥。涨水前先拆掉,水退了再搭上。

全县都没有一座像样的桥,院子更不会有桥了。

不仅那时没有,以前也没有。

想想就知道,坝河沿岸多乾隆年间湖广迁来的移民。迁来坝河后,先占住脚跟,后来才壮大。从社会环境上看,整个的清朝全国解放,不仅人丁少,社会极不太平。兵荒马乱的,河是最好的屏障。祖宗们绝不会吃饱了架一座供兵匪自由通行的桥给自己带来灾难。

没有桥,只能搭跳石。

冬三季还没事,踩着跳石过去,鞋子一滴水不沾。一到夏季,跳石像地里韭菜一样被一床床洪水割去。洪水退,队长就带人去河里搭跳石。没过多久又被冲,然后再搭。

涨水时大人可以不过河,学生着急。学校一律设在公路边。去学校,得过河。过不去,旷课。

七四年,院子换了新队长。新队长姓颜,二十多岁,年轻,有魄力。上任第一个冬天就带人把院子周围黄杨村砍倒做桥梁单独生长的黄杨树有些锉,一人合抱的树,依尺寸裁下来,另一头只有盘子粗。黄杨树韧性差,为了让四根桥梁受力一致,隔两米远用两根木头上下一夹,再用八号铁丝把两根木头箍上,拧死。这样既保证了桥梁不再活动,同时桥梁产生了合力。

桥架好了,院子跟过节一样热闹。那几天过桥的频率特别高,大人小孩,有事没事都走桥上过。

第一次从桥上过,我还有些不放心,不知桥能不能承受我单薄的重量?在桥上,我像杂技团里走钢丝的演员战战兢兢。走过几遍后,胆子就大了,也能漫不经心地在桥上停留,表明自己并不恐高也不稀奇

站在桥上朝下看,别有一番景致。河床像一个长而生硬的凹字,清亮亮的河水一匹透明白布,在凹槽里循环往复。如果天气暖和,能看到水里各种各样的鱼悠闲地游

有桥了,跳石有人踩了,绕着也要从桥上过。尤其是院子里像我一大不小的孩子,白天桥上过,晚上还去桥上耍。木头搭的桥,哪经得起过分地折腾?冬天架的桥,第二年夏天还不到,固定四根桥梁的木头就松掉了。桥梁没有了束,高低错落,没人再敢上桥了。时间一长,桥就报废了。

桥一毁,只好又踩跳石过河了。

七九年,西河坝建起了一座四百米十米五孔双曲拱的大桥。接着,南河坝窄板桥也鸟枪换炮地建成铁索桥。过几年,又换成水泥结构的曲拱桥。经济的快速发展坝河带来了无限地生机桥像雨后春笋一样遍及各乡各村东大桥这时也趁机建起来了。

时我家虽然已经离开了院子,但我还是想:如果院子出一个李春一样的人物就好了,他就会带着大伙在院子前面河面上建一座坚固耐用的水泥桥。

八六年,院子隔河渡水的题引起了领导的重视。经过斡旋里弄到了四捆棉花作为建桥的启动资金。当时院子两个队长也换了。队长都是中年人,做事稳重。知道棉花变现了,缺口仍然很大,把建桥事放弃了。院子两个队一放弃,另外两个队就见缝插针地就把机会抓了。当时院子人就议论:那样的机会都能放弃院子注定建不起桥了。

后一个晴朗的夏天,我坐在沙角海边,望着正兴建的虎门大桥,我就想:什么时候院子前面的河面上能建座桥就好了!

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院子那时已剩下不到二十户人家。无论是自筹资金,还是国家兴建,建桥的意义都不大了。

就在那年冬天,院子剩下的人户把建桥的资金筹集起来了。我听说后,嘱咐家里不光出一份钱,建桥时能出力尽量出力。而我也在春节后赶回家投工投劳。冬季开始建造的桥,第二年三月竣工。六月里,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把桥冲毁了。

桥被冲毁时,院子一些上年纪的人都哭了。从那以后,院子人对建桥再抱希望了,大家想方设法地往公路边迁。最后剩下几户困难的,后来也通过政策扶持搬到了公路边。

住在公路边,有桥没桥不重要了虽然大面积的农田都留在了河那边,田里随季节轮流种植着油菜、小麦、水稻,管理和收割都趁晴朗的日子。之后,土地流转,种上茶叶,对更不依赖了。奇怪的是,人们对桥的念想更强了,好像有比田地更重要的东西丢在了河那边。如果不常去那边瞧瞧,那东西就渐行渐远,再也找不回来了。

去年,新建的河滨路了却了人们的心愿。河滨路傍着河堤而上,隔那么远建一座桥,门栓一样锁着河面。光院子前面一上一下就建了两座我们沿坝河一千五百多米的流径,竟有七座桥之多。全镇沿坝河(县城以东)分布着九个自然村,加起来几十座。几代人梦寐以求的桥,现在以便道的形式随处可见。那些桥都建在人口聚集的地方,与人行道相连。一下子冒出这么多的桥来,魔法似的,仿佛无数个李春再世。原来我还想,院子出个李春那样的能人就好了。现在,那能人果然出现了,那能人我们强大的共和国。从南京长江大桥,到今天的港珠澳跨海大桥,他一直不停地建造着。

桥是实力的体现。中国能造出那么多世界一流的桥梁,跟经济的体量是分不开的。

与那些气势恢宏的大桥相比,坝河上的小桥算不上桥。但小桥也是桥。

桥有气势恢宏的大桥,有仅供游人步行的便桥。无论是气势恢宏的大桥,还是仅供人们步行的便桥,都是一个书写端正的工字。不信你看,那两列等距的堤岸是工字上下遒劲的两横。而横跨两岸的桥梁是工字顶天立地的一竖。正如汉字,有如椽的巨笔挥就的大字,有尖细的硬笔书写的小楷。无论是大字,还是小楷,那一个个铮铮铁骨的工字,都展现着我们民族的工匠精神。建国七十年来,我们的工匠精神遍及各行各业,遍及神州大地。

坝河上的桥不计其数。像无数个工匠站成一列,不停地接受山河与游人的检阅。每天下午,劳累一天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走出自家屋子,选择就近的桥到河滨路。或疾走,或跑步。或游上,或游下。往哪个方向,全取决于那会儿的心情。一边是平展如镜的茶行,一边是垂柳掩抑的河。人不限男女,年龄不分长幼。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睡在童车里的婴儿。有骑车的,更多是步行的他(她)一边走边聊。遇到桥了,总要去桥上站一会,跺两脚,然后伏在桥栏上往河里探一探,像是检验桥身是否牢固和安全。

每次从凸起的桥上走过,我会在桥上站一会。看那清澈的河水在凹形的河床上哗哗地流动, 那些欲言又止的省略号我就想,面前这条古老的河,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他不仅见证了山洪恣肆到一片祥和,也见证了贫穷与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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