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农历二月二日,平利龙头村会举行一年一度的龙抬头大型祭祀活动。
龙抬头是人们根据四季轮回,想象入冬后就蛰伏的龙,到了气温回升万物复苏的二月,龙就不再蛰伏了。至于有没有龙,纷说不一。历代帝王一直把自己自诩为龙的化身,朝庭为龙庭,衣服为龙袍,卧榻为龙床。坐、卧、睡、行、用都要带个龙字,渐渐形成了我们中国的龙文化。我们能接受两百多年前西方赠送我们睡狮的称谓,又怎么人抵触千年来先民自谓是头龙的尊称?可它距我们太远了,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用遥祭的方式跟它一次次取得联系。今天的祭祀活动,除了对龙的崇拜,主要还是提示人们:新年到了,大家该开始工作了。
但今年不同,突如其来的新冠病毒在华夏大地肆虐。为控制病毒传播,减少聚会,今年的祭祀活动就搁置了。这一搁置,如同断了龙脉似的让人六神无主。
虽然大型的祭祀活动取消了,但真正的龙抬头并没因疫情而偃旗息鼓。在平利,各镇各村各种植户一垄一垄的绞股蓝田里,无数韮黄似的嫩芽儿正破土而出。那些嫩芽儿突破枯藤的罗网,迎风而立。料峭的初春,一切都还没睡醒,那些芽儿已呼啦啦地晕成一片。它们的叶子束在一起,形成一个尖儿。叶腋间探出一根须儿,宝剑似地护其左右。那些须儿像龙王脸上的胡须。这就是龙须茶的来历。
龙须茶的主茎叫绞股蓝,绞股蓝俗称五爪龙。
平利有很多以龙命名的地名。龙湾、龙潭砭、龙头、龙古、龙门、龙洞河。同时也有很多以龙命名的植物,五爪龙就是其中一种。
五爪龙先是野生的。因与其它植物杂处,藤蔓病秧秧地,稀疏的叶子被虫噬得千疮百孔。有一天,人们发现五爪龙巨大的药用价值和经济价值,就加以开发。这一开发不得了,五爪龙不仅能提取人体所需的皂苷,还能制作饮料和茶。这样,五爪龙就被采集回来进行人工种植。这样,五爪龙像个吃尽了苦头的人,一过上好日子,就更加努力。那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样子,正如南怀瑾的诗:“等闲若得东风顾,不负春光不负卿。”
生长环境变了,身份相应也跟着变。随即五爪龙就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绞股蓝。
绞股蓝开始种植时,不是让它匍匐在地的。那时以采叶为主,炒制成茶。秋后又将青藤割回剁得精细,晒干,加工后装成方便面里调料那么大小的袋泡茶。每次往杯里投上一袋,冲泡饮用。这就是最早的绞股蓝茶。秦汉古茶出土于平利,说明平利是茶的发祥地。以此类推,平利的茶是茶中的贵胄。现在,绞股蓝再落户平利,算是茶中的新贵。二者并存,门当户对。绞股蓝的出现,让一直单身的茶有了伴侣。于是,茶的世界一下子丰富多彩起来。
绞股蓝茶与山茶功效不同,销路上就不互相影响。管理采收上,山茶集中于清明前后,四月之后漫长的时间都用来加强田间管理,一直到来年清明前又开始采摘。而绞股蓝差不多在农历的四月才开始采收。这样,二者不仅错开了农时,绞股蓝还填补了山茶漫长的空闲。
与管理粗放的山茶相比,绞股蓝是个细活。特别是刚从土里出来那会,不怀好意的杂草欺生似地蜂拥而至。为了给绞股蓝营造一个清静的生长环境,不得不一遍一遍地除草。可那些草真是前赴后继,前边的草除过,后边的草又卷土重来。
在施肥方面,绞股蓝爱走极端。其它的作物施肥是趁着地里有墒就行,但绞股蓝必须冒着雨施肥。不然,化肥撒下去,层层叠叠的叶子全兜着。叶子娇嫩,化肥落在上面,如果不立即处理,叶子会快速腐蚀。这时,唯一的帮手就是雨。密集的雨点把叶子上的化肥一颗不落地冲进泥土,然后稀释,转化成植物的养料。
早先绞股蓝茶是以鲜叶为原料。这样,保护叶子显得极其重要。为防止疯长的叶子互相掩藏,人们想当然地像侍奉菜豆一样为其插上攀缘的竹棍。这虽然加大了投入,但叶子采起来比较轻松,省去了低头撅腚的辛苦。可叶子炒出的茶,经水冲泡后,叶片伸展得比丁香茶叶子还大,即占杯子,又不美观,续水还频繁。虽有袋泡茶,但价钱不菲。这样,销路就有些萎靡。
后来,人们发明了一种新的采收方式。这方式就是专采绞股蓝的嫩尖儿,焯水,烘干。功效丝毫没减,而泡出来的水分外好看。那水看起来像淡化过的橙汁,比红茶柔和,比绿茶温暖。特别是那些经高温后眠着的须儿,遇水全醒了,张牙舞爪地要腾飞一般。这就是龙须茶。龙须茶的出现,让绞股蓝来了一场革命。首先在管理上又恢复绞股蓝野外生长的样子,让其匍匐在地,自然生长。丝丝缕缕的藤蔓,穿来织去的,举着茂密的叶子。叶子五个尖儿,龙爪一样对着天空。那些叶子除了光合作用,剩下的用途就是保墒覆草了。
绞股蓝生长快。只要不误农时,水肥跟上,它就以丰产作为回报。两天一采,最多三天。嫩黄的尖儿挑着晶莹的露珠,像眼睛鼓突的螳螂,充满了期待。绞股蓝好像喜欢母性的抚慰,所以,采绞股蓝茶的通常是女人。女人腰功好,有韧性。这是习惯于劳动强度大的男人远远及不上的。女人们一下田能半天半天地低头撅腚儿,不采完不罢休。而男人,采一会伸一下腰。或者,蔑匠一样半蹲着,半天懒得挪动一步。再说,男人握惯了锄把的手也不适合捏摸绞股蓝娇气的嫩尖儿。轻重拿捏不准,连采下的尖儿也把握不住。尖儿在半握的掌心恶作剧地滑上滑下。放进竹篓里,横七竖八地,看着就头大。女人不,她们的手似乎能释放出一种针对绞股蓝茶的磁力:轻,灵,准。只见她们的手在绞股蓝尖儿上扫描,绞股蓝尖儿就簇拥在掌心了。整整齐齐地尖儿,放进篓子里,一铺一铺地,一看长度就均匀。再看女人采茶的姿式,身子弓着,双手在动,如驼鸟曲垂的长颈。看得久了,像一幅雕塑。那雕塑是从邓刚的《芦花虾》翻版而来的,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对“拐筐人”俏皮的客串:
叶子肥哟
尖儿鲜
采茶的女人
腚朝天
五月,太阳一冒头跟个火盆似地扣在头上。这时,采绞股蓝茶的女人们生物钟立即倒了过来。她们白天休息,半夜下田。下田前先换装备,她们把头灯箍在头上,灯光明晃晃的,半里之外都能看见。田里有蚊子,蚊子趋光。为驱赶趋光的蚊子,她们爱美的天性凸显出来,她们在脸上和手上涂上香喷喷的花露水。为防止蛇虫袭扰,她们脚上套着浅腰水鞋。此时,如果给她们头上扣上一顶耐击的安全帽,她们完全是一个地道的矿工。
但她们不是,她们好整以遐地继续做着出发前的准备。
她们把篓子系在腰上,再备一个袋子拿着。这样,篓子装满后腾到袋子里。
四周静悄悄地,她们一出门夜就不再安静了。
因为走夜路,脚上难免会发出男人一样的跫音。
如果面积大,必须按时采完,就得雇人。三五人一伙,远远地看,天地间忽然变成了一个偌大的矿井。寂寥的矿井里,几个矿工抖擞着精神往工作而走去。
有时几块田同时采茶,她们头上的光柱跟先前电影散场时无数只手电筒交叉着晃。
到了田里,她们心无旁鹜,一心一意地采茶。她们虾一样弓着身子,眼到手到。灯光照在垄床上,豆大一点,如同萤火。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明明经过一系列的工序后茶最终与水结合在一起,但在采收时,茶还你侬我爱的携着水一起殉难。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明它们的忠贞。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它们被烘炒时那个叫茶晶的精灵不会流失。
绞股蓝茶采摘有两种规格,一是两指宽的长度,另一种是掌宽的长度。掌宽的的长度采起来快,分量多,但价格比两指宽的长度要少去一半。而两指宽的长度采起来虽然慢,但价钱高。这样算起来,同一时间应得的报酬是一样的。其实这种规定也很人性,对茶农也还公平。至于采长采短,茶农完全取决于自家绞股蓝的长势和个人采摘习惯。
随着季节的更替,到中秋前后,奉献了小半年的绞股蓝就会开始减产,着手开花结籽,以完成一个作物的生命周期。
我曾两度种植绞股蓝,两次中间相隔二十年。虽然两次种植都没有达到预定目标,但我还是喜欢。
我喜欢夜半户外仓促中带着踢踏的脚步声。那声音让我想起以前在矿山上班的日子。那些日子虽然艰苦,但那种自由奔跑却充满了快乐;
我喜欢闻绞股蓝那特有的青草气息。那种气息虽然跟其它的青草没有多大区别,但那是近距离地面对一个蓬勃的生命。你在采摘它们时,它们毫不保留地把它们剩下的一丝气息一道送入你的肺腑,让你铭记于心;
我喜欢看绞股蓝尖儿采摘前万头齐抬的壮阔。它们整齐划一,像一田田检阅的方阵;它们神情肃穆,像大殿里一班早朝的文武大臣;它们摩肩接踵,像来到麦加和麦地那朝觐的伊斯兰信徒。
看着那么多渴望被采的绞股蓝尖儿,你会有些迫不及待。担心它们被慢待而负气地离去。这时,你恨不生出一万只手来,将它们同时揽进怀里。
对绞股蓝仅仅是喜欢是不够的。在这个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世界上,我们喜欢的东西太多了。我们应接不暇,而且很快就忘。但有一种东西永远路标一样矗立在生命的前方,那就是奉献和勇气。
绞股蓝有着乐于奉献的高贵品质。在它自身还不够强大时,它就开始奉献。即便到了盛夏,如果不采它,它会失落得蔫头缩脑。这种乐于奉献的精神让它声名远播,赢得了人们的认可。
绞股蓝愈挫愈勇的勇气也让人钦敬。它的分枝能力是通过一次次掐头去顶的摧残才更加旺盛的。你看,那赢嫩得一触即折的尖儿,今天被你劈头盖脸掐掉了,只需一天的时间,它便完成从伤口愈合到养精蓄锐到休养生息到浴火重生的全过程。一个尖儿被掐掉了,就有两到三个尖儿冒出来。九头龙似的,一龙被屠,便有数个龙头抬起。如同我们中华民族,无论是内忧,还是外患,头从来没屈过。而每一次的内忧和外患都是一次磨砺。之后,头便更高地抬起。
复产、复工、及至复课。因疫情而不得不停滞的百业逐渐恢复,这是大势所趋。连月来笼罩在人们脸上和心里的阴云一扫而去,人们扬眉吐气。于是,一条因疫情而延迟抬起的龙头抬起来了,并发出震彻山谷的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