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石岩石头硬,容易擦出火花。两岸又极狭,适合截流建大坝。后来那里建电站。大坝蓄水,碧蓝碧蓝地。水光潋滟,烟波浩渺。蓄水时那些意断还连的山脉都 矮了身段,沉到水底去了。宽阔的湖面上,露出一些孤岛一样的山丘来,玉兴岛、金螺岛、翠屏岛等。山潜形了,成就了湖的浩瀚。水聚起来了,蓝滢滢地深不见底,无舟车不可抵达。如梦似幻,隐隐约约地像是仙境。山和水是神交,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又赶上了发展的好时光,库区的水域得到了全方位的开发。这时,瀛湖之名便应运而生。像灰姑娘,长大了,变漂亮了,又遇妻了爱慕她的王子,再叫灰姑娘就有些不逊,于是,给她正名就顺理成章了。
火石岩叫瀛湖只是三两字的替换,于我却经历了三十年。
数字这东西很神秘。再漫长的岁月,多遥远的距离,一经零刀碎割,一标上它,杂乱的顿时就一目了然,冰冷的便也有了温度。三十年前那个冰冷的冬季,忽然在我面前春暖花开起来。
那时,从市里去火石岩,公路是在对面,那是一条唯一的路。那时,路上除了几趟乘客寥寥的公共汽车,其余的,全是三局的工程车。
上世纪八十年代,县里有几次劳务输出。其中两次我经历了。
一次是夏天,县劳动局与西安某劳务公司合作组织一批劳力输送到西北某炼钢厂。到西安后,在唐城大厦旁劳务公司临时租赁的办公楼——我们像待出售牲畜等着被人挑选。每天,都有人被挑走。那些被人挑上的很荣幸,但很快又折回来。而没被挑上的人,却望眼欲穿地等候着。不管是被挑上的,还是没被挑上的,不到十天,都不约而同的变着法子回家了。
另一次是深秋,区里组织了一百二十人的施工队支援火石岩电站。火石岩电站归水电部第三工程局承建。到了火石岩,我们这个工程队被编为水电三局第三处第八队,住地就在玉皇顶。
生活区是两栋不相连颇洋气地宿舍楼。地势陡,为了拓宽楼基的水平面,楼房的外沿不得不建成吊脚楼。
从玉皇顶往工地是无数个叠加的之字形的小路。小路下到尽头,是吊桥。雪天,小路下不去,顺着大路从吉河邮局门前大桥绕过去。这样一折腾,多走不少路。赶到工地时,往往会迟到,少不了被工地队长一顿骂。
工地有工地的队长,住地有带队的队长。工地的队长是三处派来的,专门指挥我们施工。队长是河南人,姓王,整天凶巴巴地没有好脸色。背过身没少挨我们的骂。
比起工地的队长,带队的队长好多了。带队的队长是区政府委派的,他们不光安排我们的生活,还得调节我们与工地领导和工人间的矛盾。他们调节的方式无非是请吃请喝。这样,我们加餐时,能放开量吃到大片大片的肥肉片,而瘦肉全被“挪作他用”了。时间长了,嘴巴吃腻了,于是就牢骚:火石岩的猪咋不长瘦肉?
除此,带队的队长还负责我们工余人身安全。住地不远住了不少当地人,人很“坏”。宿舍外是当地人的麦地,夜里懒得跑厕所,溜到阳台的尽头,对着下面的麦地痛快淋漓,青乎乎的麦苗一死一大片。晚上省了事,隔几天当地人就来闹事。当地人欺生,他们不敢招惹三局正式工,专跟我们过不去,队长很头痛。谁让电站建在山狭水急人迹罕至处?山高出刁民!
一天,下班回工地,还没到寝室,就听得伙房那边在吵闹。我们连宿舍也不进,蜂涌到伙房。这时才发现,两个当地人正跟队长吵。当地人一点不让步,不停地撂狠话。我们很快弄明白,两当地人扛了一扇猪肉放在伙房里,那意思不说也明白。但队里有自己的采购计划和渠道,是不会随便收购的。一是出于安全考虑,二是不能开这种强买强卖的先例,不然以后没法收场了。见工人全部围过来,当地人也怯了,不和队长多话了,决定走人,二天来结账。这当然不行,二天来就说不清了。于是队长报了警。公安一来,那两人只悻悻地把猪肉扛走了。他们走时很狼狈,脸上一脸的怨恨,分明是在说:工程都到自己家门口了,对我们这些老百姓屁大的好处也没有!好在公安帮我们工队出了口恶气,我们心里特痛快!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我的看法。
那次,电焊班一工人眼睛被弧光灼伤了。晚上,那工人痛得嗷嗷叫。于是,有两个胆大的工人去当地一个哺乳的妇女家讨奶水。两人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我们也没抱什么希望。要是不去更没希望!谁知去了后,那家人爽快地答应了。被弧光灼伤的工人,眼里滴了奶水,疼痛顿时减轻了,第二天又照常上班。但听讨奶水的两个工人说,那家穷,房子破,还是石板房。这和当时许多农村家庭一样,地里生产的只够吃,多余农产品卖不掉。可这儿离市区远,有东西想变钱更难。不然那天当地那两人也不会把一扇猪肉放到伙房里。他们心里准是这样想:三局和我们当地人不对付,这就算了。可你们工队和我们同是安康人,相互关照总是应该的。最后,他们还是失望了。
第二天,为感谢那家人,大伙凑了钱,买了两袋奶粉和饼干给那家人送去,算是对哺乳期的孩子物质补偿。可那家人坚持不接受。
队长是两套,班长也两套。除了住地领导给各班安排有班长,工程处给各作业班也派有班长。像两夫供一妻,一个是法定丈夫,一个是地下情人。同时并存,但主次却是明显的。带队的队长和带班的班长,在工地队长和班长面前,就像小媳妇对着恶婆婆,完全没了自尊。带队的队长可以靠劳务协议跟对方队长斡旋,带班的班长却对工地派给的班长得言听计从。工程处派来的班长都是技术精湛并退居二线的老工人。我们的班长是穆斯林,姓白。白班长空有一个姓,他的身体虽然套着干净的工作服,但他安全帽下的脸却出卖了他,他的皮肤好像故意跟他这个姓对着干。白班长虽然皮肤黑,但工作很严谨。但凡继续浇筑的工作面,一颗螺钉都不许残留,工作面清洗后,白布擦上去,纤尘不染。在乡下和农村,补漏或填缝,挖一些水泥,掺上沙子兑上水拌拌就完事。这里不行,水泥、沙子和水有严格的比例。水泥和沙子用弹簧秤称,水则用量杯量,分毫不差。我们觉得白班长太古板,现在想起来,这百年大计的水库,幸好有白班长那一批工作认真的建设者才安然无恙。当我坐在游艇上,望着宽阔的湖面,心中突然有种红领巾对着英雄举手加额的虔诚。白班长心眼好,不像他皮肤那么黑。常在工地队长面前为我们打掩护,替我们说好话,休息时还能盘下腿跟我们语重心长唠家常。可我们少调教,当着他的面也敢问:“猪爹爹狗奶奶是不是你祖上?”
中饭送到工地吃。队里的汽车除了采购生活用品,每天中午负责送饭到工地。人可以走捷径,但汽车却要绕很远。饭菜到工地,差不多全凉了。既便这样,大伙也吃得香。因为拿到手里的馒头是干净的,不像从厨房打馒头。厨房那个女人用手从窗口往外递馒头时,不停地张着嘴对着馒头大口吹气,好像我们都是嗷嗷待哺的孩子,怕我们被烫着,而她又是多么心痛人似的。完全不知道她嘴里呼出的浊气把每个馒头都污染了。
天气冷起来。出发时以为像夏天去西安一样干不长,从家里走时没带多少衣服。整天在百多米深的坝基内扎钢筋、支木模、烧电焊、清理、浇筑,……一个班下来,身上潮乎乎地。夜里,我们背着队领导在宿舍里偷偷地燃柴取暧,雪白的墙面被熏得黑黝黝地。
工作虽辛苦,但我们很开心。我们常幻想:等火石岩电站竣工了,我们能不能跟着三局正式工南北转战,像他们以前在丹江三门峡和葛洲坝一样建电站。一来二去的,假以时日,不愁转成正式工。谁知,电站没竣工,我们就被解散了。也难怪,国企改制,好多正式工都下岗,何况我们这些合同工?走时很眷恋,心想:火石岩离家又不远,等竣工发电了来看看。可是,这一去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次去火石岩,才发现,路在岸这边。除了工交车,全是私家车。先前那些沿河的人家早已迁往他处了,川田也腾给了库区。与工地毗连的,吊桥没有了,吉河邮局下方的大桥像个佝偻的小老头。
火石岩也不再叫火石岩,身价倍增地有了新名字——瀛湖。初听这名字,很洋气,却不服。人前背后仍叫她火石岩,别人听着很怪异。就像最早听从外面回来的那些假洋鬼子把干饭叫米饭,把挂面叫面条时,我们当时也怪异,现在叫顺了,觉得很正常了。
瀛湖也是。
不知道吉河、紫荆等一些地方是不是也改了名?当初寂寥的玉皇顶已繁华成了瀛湖镇。
走在车流如水的瀛湖镇,左顾右盼地,寻找当年我们住宿楼,嗅着我们在雪白的宿舍里燃柴取暖的柴烟味。除了新建的楼群,什么也没有。于是问自己:当年把一扇猪肉丢到伙房的那两汉子如今是不是也在这镇上住着?当年那个贡献奶水的一家人现在是不是很幸福?
从高大的水泥构造下经过时,我迟疑着,仰望着。当年高缆的基础仍完好如初。嵌在山腰上的基础顶面原来是铺有轨道的,与对面的基础相呼应。巨型钢架在对讲机地呼叫下,顺着河流的方向在钢轨上移动,头上的钢缆牵向对面,笨重的混凝土罐子弹丸一样在钢缆上交错。到指定的位置时,混凝土罐子才缓缓地下坠,然后哗哗地屙出一摊混凝土来。
所有浇筑的混凝土都是这高缆承担的。
担负起吊的几台高架在大坝上与高缆垂直移动着,巨擘在空中挥过来挥过去。高架把各种设备、材料、工具、库房,从坝基里放到坝基外,又从坝基外放回坝基里。吊上吊下的,忙个不停。除了大型的高缆和高架,工地上还有不计其数的车载吊车。
“汉江在一个叫安康的地方,停了一停,停成了一个大湖:瀛湖。”在作家刘云的笔下,行舟走水的汉江是个极具灵气的女人,她不光把自己时刻拾掇得体面干净,也很有主见地把自己嫁到一个最好的地方。不过,她有时也会发脾气。一旦发脾气,那就不是摔个杯子摔个碗那么简单了。电站初建时,坝基经过两次重建的。第一次建过之后被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冲得一塌糊涂。之后又进行重建。到现在,我还能想象当年千军万马的复工场面。即便是电站竣工的前一年,建设电站的大军也是人头攒动,工地上人声鼎沸,汽车穿梭不断,电光、石火让人眼花缭乱,铁器的碰撞声、汽笛声、火炮声不绝于耳。
如今,那场面销声匿迹了。坝基上,仅有几台黄色的龙门吊在肩负自己的使命,守在各自的岗位上。当初承载高缆的水泥构造,这时像个历经沧桑的城门洞,供游人在下面出出进进。
码头道边有摊贩。卖熟食的、卖水果的,卖纪念品的和佩饰的、卖名贵药材的,一溜儿摆下去。那些摊主微笑着,很文明,不主动向游人兜售货物,更别说强买强卖了。他们似乎也明白了好货不愁卖,更明白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们安静的或站或坐在自己摊位上,成为一道养眼的风景。
湖水洁净,游船如梭。偶尔还能看到湖边的网箱养殖,让人想到水乡江南。
游船犁开平静地湖面,向景区驶去。看着这片湛蓝湛蓝的湖水,我想起一句歌词:“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地球表面的一颗眼泪。”此时我想说,瀛湖,是驻在安康的一颗明珠!
每踏上一个小岛之前,都感觉那岛上住着菩萨或观音。岛上设施齐全,吃、喝、拉、撒、玩,应有尽有。
我们在每个岛上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瀛湖虽是人工湖,但经过人工雕琢,比天然湖丰富多了。不过它繁而不腻,堆叠而不重复,清新脱俗但又恰到好处。
从湖上看山上,那才是真正地蓬莱仙境。水天一色间,山峰逶迤。茂林间,民居夹杂其中。森林像是素描,房子又是一色的洁白。阳光下闪闪烁烁的。倒映在湖里,漂漂渺渺地,随时都会隐去。
山上的道路全部贯通,可以用四通八达来形容。往南宫山,往流水镇,方便得很。不用担心,这里的居民很幸福。其实,每一项建设都不是单一存在的,有国家这个强大的后盾,火石岩不光产生电能,还集服务、旅游和环保于一体,形成一个完整的产业链,惠及了当地广大的农户。
游艇返回时,我发现湖靠近山边的浅水处,有无数棵白杨泅在水中。虽然游艇不是擦树而过,但白身上银色的晕圈却清晰可见。显然,它们还是活的。而浮在湖水上面的,只是它们的树冠。想像这湖水的深度,能肯定它们是一株株参天的大树。白杨是一种耐旱乔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防风固沙中,它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电视剧《右玉和它的县委书记们》里面树木的统领就是白杨。等白杨击退了风沙,让荒漠披上了绿装,才考虑经济林和用材林入驻。如果不是白杨首当其冲,其它的林木根本站不住脚。可见,白杨耐旱是人尽皆知的。一个善于对抗风沙和干旱的功臣,如何一下子从旱地忽律变成浪里白条?这种华丽转身让我十分吃惊。换成这种活法,也只有白杨干得出来。
白杨是为了活着,才不得不去适应环境。人,不也因为活着而随着环境不停地自我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