垭子上曾经出过两件事:靳瘸子死了,柳妈进城去了。
靳瘸子在死的前两天,柳妈从城里儿子那儿回来,靳瘸子得信立即赶到柳妈屋里。
“回来了?”
“回来了!”
“咋不多玩两天?”
柳妈笑嘻嘻地,边收拾阴暗的屋子边说:“玩不住,咋玩得住呢,做个啥也不方便,又没个人说话,心整天悬着没处放。看我只顾了说话,忘了叫你坐,你坐呀!”
靳瘸子赶紧拉了一把椅子,在当门处坐了。
“我晓得你玩不住。”
柳妈常到儿子那儿去,看儿子、看媳妇和孙子。但她最多的时候也待不上十天,就匆匆赶回来。要是别人有这么个好落脚处,会高兴得做梦都笑,谁愿意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垭子上呢。可她反复地去了又回,好像垭子系着她的魂。
柳妈前脚刚进门,靳瘸子就赶来看她。柳妈嘴上没说,心里乐意的不行。靳瘸子当门坐着,柳妈心里就有一个守护神。两人一个问,一个答,显得特别温馨。
柳妈那屋子辟作茶店,过路人必在这茶店里歇脚,掏一角两角喝杯茶,解渴又解乏。店里白天有许多闲汉,他们平常也没什么娱乐,聚在茶店里,就东一榔头西一斧子地讲着垭子久远的历史。他们在讲的时候,不需尊重历史,也不需要考据,完全是为了吸引路人而信口开河。说到激烈处,靳瘸子就以调停者的姿态眉飞色舞地参与进来。他世故地把手在脸前直摇,头微微地低一下,手指弧形一扫,说:“莫说,这个事,在座的都没有我清楚!”于是,他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端出来。说完,他反背着手,脖颈一伸,头一点一点的,小眼睛眨巴着,自信而得意地征询大家的看法:“是不是这样,嗯?”听的人云遮雾罩地,只好相视一笑。也有人趁机赏他一支烟。
靳瘸子吸烟不用手指去夹。接上火后,刁在嘴上,舌子不停地拨弄着烟卷。烟卷一忽儿从左嘴角滚到右嘴角,一忽儿又从右嘴角滚到左嘴角。几个来回后,烟屁股就湿了小半截。
“来,吃根烟。”
柳妈五指满把捏着烟递过来。靳瘸子欠欠身,笑嘻嘻地接着,如获至宝。正要掏火柴点烟,觉得这种理所当然要不得,就客气地回道:“回回来都这样,太泼费了!”说完,娴熟地从怀里掏出火柴,“嚓”地一声划燃,点着,满足地吸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咂一下嘴。
“依我说,还是把茶店开起来,晨天到黑热热闹闹的。话又说回来,人老了,恋旧呢……”未说完,鼻子一痒,“啊”地打了个喷嚏。
“倒是想过,偏偏就是……”柳妈话未说完,就看到靳瘸子身上落的火星,她手指靳瘸子衣襟。靳瘸子一看身上落了火星,吓的忙站起来,两手扑扑地弹着。
“嘿嘿,嘿!吃烟的人就是这么怂,不是这里一个眼,就是那儿一个洞。”
柳妈忽然笑了。靳瘸子问她笑啥?柳妈说:“我该学那个慢性子。”说到这儿,靳瘸子也明白了。这还是他在这店里跟喝茶的路人讲的段子。说是一个吃烟的,烟灰把衣服烧着了,那人还浑然不知。一个慢性子看见了,慢性子对吃烟的说,“我跟你汇报个事儿,你听着。”那吃烟的也想消遣这慢性子,就说:“啥事呀?还汇报?你说,我把两只耳朵竖起来听。”那慢性子说:“我看见你衣服着火了。”那吃烟的已经感觉身上灼痛了,一边扑火一边斥责那慢性子:“你直接说我身上着火了不行呀?还绕那么大个弯儿!”
柳妈笑,靳瘸子也跟着笑,边笑边说:“我那是作贱我们吃烟的,没想到应到我自个身上了。你可不敢学那慢性子,这衣裳还是你给我做的呢。”
“哦”,柳妈装作才领悟似地,笑着问:“咋一直不见你穿?做的不好啵?”
“看你,这么生分,我都不好意思了。”
“是的嘞!”
柳妈嘴上客气,心里却是敞亮。靳瘸子这人,心地善良,就是邋塌。老太婆一样瘦小的身子,不管是秋冬,还是春夏,总离不了那件旧棉袄。不过,天冷时他穿着,天暖时就披着。棉袄好几处棉花都露在外面,一看就没多大的暖和气。他裹在身上,只是填补他那没长足实的身材,使瘦小的身子显得丰满粗壮些。裤子呢,老式的灯笼裤,桶粗的裤腿,老白布裤腰,腰一抄,扎进裤带里。裤带油光发亮的打着死结,从来不曾解过。柳妈给他买的料子裤,他根本不愿穿,觉得那裤子太烦琐,费手脚,好多次忘了把开口扣上,在人面前露出丑来。倒不如身上这种,随便地搂起一只裤管就能撒尿,或是裤带边抠个洞也省简,总比那解了扣子忙乎半天撒尿然后又扣上的方便。鞋子呢,穿烂帮磨平牙的胶鞋底,高高地沿儿上缝着穿烂底的布鞋帮,粗针大线地缝到一块。
靳瘸子并不在意自己的装束。远看衣,近看人。垭子上,他自信还是有些斤两的,是垭子上屈指可数的学问家。唯一落人笑柄,是小时候因为口吃,读私塾时把个“人之初,性本善”念成“绳子粗,扯不断”。这话竟传到现在,惹得一些小孩见了,还挣红脸,学他口吃的样子。可他并不生气,每次听到,还特别自豪。这证明他念过书。他也凭着肚子里那点墨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算命看相观风水。这门手艺,不光在垭子吃香,垭子以外也吃香。谁家不搞个修造?不建个世业?立个庄基换个门楣,开只窗,或打个灶,都恭恭敬敬地来请他。
垭子上所有的庄基都由他定,所有的坟地都经他勘测。他的作用非同小可。
他这人心不贪,指甲短。只要封上一两包烟钱,他就全心美意地罗盘一架,什么“三煞方”、“火坑”、“灭亡”都避开了,定一个让你睡觉都会笑醒的“珍珠”地。垭子上十几户人家,嫁女娶媳妇,八字都由他合,吉日都由他择。垭子上不管男女老幼,都放心地把命运交由他打理,他也乐此不疲为垭子上每一个人把好阴阳关口。可垭子并没有因此有些起色,贫困灾难一直在垭子上徘徊。即便这样,垭子上从来没有人指明叫响地指责他,反而很通情地觉得,家中没病没灾,就已说明风水起了非同小可的作用。
垭子上还是有没经过他勘测房子便草率地盖了起来的人家。那家就是柳妈家。柳妈的男人叫胡青山,胡青山在外面干事。在外面干事儿,很大程度上是个唯物主义。确实是,胡青山压根就不信靳瘸子那一套,他就差用高音喇叭当着全世界人说:“行时不要灵神保,灵神不保背时人。如果风水灵验,他怎不为自己择一好地?这样,他腿也不会瘸了,光棍也不用打了。”
这话很快传到靳瘸子耳朵里,靳瘸子当时气的,感觉他的祖坟被人刨了似的要去跟他拚命。可他那个身板,根本就不是胡青山的对手。可第二天他就把这话忘到九霄云外了。而且在胡青山建房那些天,他很敬业地在胡青山房子附近转悠,心想,只要胡青山和柳妈两人其中一个有那么一点意思,他就会上赶着为他们仔细地摆治摆治。只有他们那个行业的人才知道,风水不是子虚乌有空穴来风。然而,让他失望的是,直到胡青山的房子竣工了,扫地进门了,他也没等到那两口子请他勘测的苗头。
终于有一天,胡青山死了。
接着,柳妈家闹“鬼”了。
那天,天气黑了好久,靳瘸子还在柳妈屋旁转悠。才要伺机往窗口下蹲,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过来。他当时就想,夜这么深了,谁还有心思在外面闲逛?这时,那黑影出现了,而且径直往他蹲守的这家走来。他顿时警觉起来,原来这垭子上还有打野食的男人。
那人慑手慑脚地,走走停停,到柳妈后门,就站住了,鬼鬼崇崇地左右看了看,然后轻咳一声。这时柳妈的屋门“吱”一声开了,那人立即钻了进去,门接着又轻轻地关上了。
他知道那人进屋后会干什么。他完全可以阻止事态发展,比如往屋里掷一块石头,或对着门一顿乱踹。可他不想这么草草了事。
估计里面已经搂上了,他屏声静气地壁虎一样贴着墙到了窗下。在这紧张而短暂的时刻,他还在大脑里把垭子上所有男人都摸排一遍,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没一个人能对上号。但不管是谁,都是他的对手。他必须弄清那人是谁?然后对症下药。
他像小时在人家洞房外听墙根一样支着耳朵。
屋里有轻微地躁动,接着就是女人轻轻地抱怨:
“要起人搂到怀里,不要了丢到崖底。”
“你还要我咋的?每次给你家秤粮食,我把秤杆死个劲地往下压。”
这声音好熟,靳瘸子大脑在快速地比对着。
“那还能当个话说。”
“这你就不懂了。我们队里那杆秤十多年了,毫隙早都不灵了。称秤时一开始把秤杆下压,看着八十斤,份量早超过一百斤了。添秤怎么添秤杆也起不来。那添进去的不是白拿了?如果秤杆一开始翘着,一百斤能秤出一百二十斤。别看称秤,里面的明堂大着呢!”
靳瘸子听出来了,那人是队里保管员马长财。平时看他那么本分的一个人,不光给社员分粮时在秤上做手脚,背地里还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决定把这事捅出去。一是不让他咏着碗里看着锅里霸着柳妈,二是不让他以后分粮时在秤上做手脚。
第二天,靳瘸子大摇大摆地跛进柳妈的屋里。进屋后,他大马金刀地往屋里一坐,像教训自己的女人一样责备起来:“外头说你都说泡了的。”
柳妈似乎有点心虚,她没有望靳瘸子。她一声不吭,说明她在等靳瘸子把话说完。
靳瘸子鼓了鼓勇气,说:“人家都说你跟保管,”他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他也不知道用什么词儿才合适,就双手合十放在腮边,表示睡觉。柳妈吃了一惊。只简单地骂了一句:“些人怪嚼!”这种没底气的否认更证明了她的心虚。靳瘸子这时俨然以领导批评犯错误的下属说:“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还不承认。”看靳瘸子郑重其事的样子,柳妈以为外面真的传得沸沸扬扬,脸顿时臊得绯红。靳瘸子就不再步步紧逼了。然后 就以一个兄长 的口气说:“我知道,你是个爱好的女人,不是迫不得已,你也不会那样。你放心,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 会站在你这边。”估计一对野鸳鸯被他这几句虚虚实实的话打散了。于是又骂起柳妈的男人来:“胡青山心够狠的,丢下女人娃儿自个逍遥去了!”
“你莫提他,一提他我就来气。他不死我也不得安生。”柳妈啜泣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数落胡青山在外面风流事。
“怪头日脑的事尽出在你家。哪天闲省了,我帮你勘测勘测。”
柳妈摇摇头,一声苦笑。
“又是迷信,是吧?迷信迷信,不可全信,不可不信。你不信呀,没准还会出事。”
柳妈到底是妇道人家,经不住吓唬。
“你年纪又不是很大。再寻一个嘛!”
“我这么多拖累,哪个要?二丫摊在床上半年了,没一点转化,还不知道哪天去找她老子呢。”
“你自个把路堵得严严的,不露半点缝隙,谁敢跟你说嘛。只要你愿意,要你的人若干上万的。”靳瘸子有些激动,他好想说“我就要你!”可是他不敢。他怕柳妈一旦拒绝,他们再也不能这么融洽地相处了。不过他知道,要收获一个女人,就得慢工夫,慢工出细活。
他说服了自己,心里也升起了一片希望。再说,取悦一个女人,光耍嘴皮没用,得拿出行动。于是,他又极殷勤地说:“二丫吃了那么多的药不见转变,是冲了哪路鬼神,要不我来给她摆治摆治?”
因为不光彩的事,柳妈没了硬气,而靳瘸子又三番两次的主动请缨,柳妈只好顺水推舟地应承下来。
当天下午,靳瘸子就吩咐柳妈寻些火纸,两刀黄表,三根香签在屋子里焚烧。烧罢,靳瘸子又寻了一页白纸,上面写了二丫的生辰八字,然后又剪了二丫的指甲和头发,小心地包好,裹在鸡蛋般大的面团里。面团又在二丫的前胸后背揉了一遍,就投进火里烧烤,直到飘出一缕缕地焦糊味,靳瘸子才飞跑着将那团黑家伙丢在一岔路口上,嘴里唤着二丫的名字,一步一回头地往柳妈的屋里走。从外面进大门,一直走到二丫的床边,将那鸡爪一样的巴掌拍着床板,床板发出“彭彭彭”地闷响。
这样连续做了三天。三天过了,二丫的病情不仅没见好转,反而加重了。
过了几天,垭子北坡多了一座新坟。
柳妈经不起这一串的打击,便揪着自投罗网的靳瘸子要人。
柳妈那次真是下了死心要讨回公道。她对靳瘸子又是撕掳又是撒泼。靳瘸子也不辩解,也不据理力争,一付听天由命地样子。等柳妈闹累了,他才开导似的说:“看你这人,这事说怪我也怪得上,我手不抓手不臭,谁让我要给她摆治的?我好心做了驴肝肺。说不怪我也怪不上。我一没让她吃啥?二没给她喝啥?该烧的烧了,该丢的丢了。说白了,她只有这么短的阳寿。”
柳妈一寻思,是呀,这事怎么能怪瘸子呢?于是,她便整天坐在路边的榆树下,数数落落地恸哭:
“我的,造孽的,二丫,你好狠的心啦……”抑扬顿挫的哭声,远远地听了,像是谁在扯声拉腔地唱着山歌。
下雨天,她也坐在那儿,撑着一把发黑的破油纸伞,一只手按住丹田。身子一时前俯、一会后仰,小孩压翘板一样不俯仰有至。
柳妈一哭就忘了儿子。儿子那时还小,不知道伤心,自个寻地儿玩。玩累了,随便躺在地上就睡了。如果饿了,找到什么吃什么。有次实在没东西可吃了,就钻进林子里摘马桑泡儿吃。等柳妈哭够了,想起儿子。早找不见了。靳瘸子听说柳妈的儿子不见了,就发动垭子所有的人找。最后是在一蓬马桑树下找到。但早就不省人事了。柳妈抱着儿子又是只顾哭。靳瘸子二话不说,夺过柳妈的儿子就往回跑。到家了,他把柳妈的儿子放在地上,去粪池里舀一勺稀粪往柳妈的儿子嘴里直灌,直到柳妈的儿子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柳妈的儿子才醒了过来。
日子总要平静的,柳妈的悲伤也会过去的。因为胡青山是因公牺牲,家属得到了抚恤,儿子国家抚养十八岁。大学毕业后,分到县中学教书去了。
“唉!如今的人呀!”柳妈叹了口气,望了靳瘸子一眼,欲言又止。
“咋的了?”
“那个没良心的,我把他养大了,他又要我给他养小的。说他们忙。忙,借口。”
“媳妇呢?”
“媳妇?莫提她了。好好的中国话不说,却去学外国话。外国话,知道不,恨人哩!”
“恨人?怎么个恨法?”靳瘸子觉得稀奇,立即坐直了身子听柳妈说。
“也不是我冤枉她。她尽比着娃子说。比如‘娃子有奶么’?娃子没奶哪来的爹?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外国人的爹都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么?”
“还有一句更气人。”
靳瘸子没说话,但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爷死奶推磨!好像他爷在世时一直是他爷推磨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靳瘸子很开心,笑得前仰后和的。笑着笑着,竟气喘起来。笑罢,一掌击在门框上,总结似说:“还是垭子上好!”
“我也这么说。”柳妈附和道:“那电视里呀,男的女的,穿衣抛皮露肉,还两人抱着……看了肉直麻。唱歌呢,啥怪词儿都有,难听的要死,还不如你唱的好听。”
瘸子不仅能勘阴阳,也能唱歌。他能唱的歌很多。有喜歌、有丧歌,即兴现编的花鼓调也拿手。他学唱丧歌时,不象别人提面锣或挎只鼓绕着漆黑的棺材转,而是把靠墙的那台石磨移到屋中央,右手捏根木棍,走一步,唱一句:
“你当年,来我家,逃灾避哟难啦;
二叔叔,看见你,红光满罗面啦;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罗扇啦;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啦然啦;
到此言……”
刚开始,唱不全。但动作很到位。唱一句,木棍就在磨凳上敲一下,有板有眼的。
因为二丫的死,靳瘸子跟柳妈冷落了一段时间。时间一长,他又隔三差五地寻些话头去柳妈屋里,但对屋基的事却三缄其口。柳妈经过那几场事后,也不再怕什么灾呀祸的,反而变得很通达。
一天,柳妈托人叫了靳瘸子到家里来。靳瘸子像接到圣旨一样很快就来了。他进门还没落座,柳妈就把一杯热茶双手恭敬地递到他手里,然后就抹桌子。做完这些,才小心翼翼又神圣地从里屋拿出红纸墨汁,虔诚地说:“请你来给我写副对联,茶店明天就开张!”
“我说雷罡火闪地叫我来啥事呢,原来是写对联。这是看得起我呢!”
靳瘸子裁纸,柳妈就站在一旁。
“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柳妈帮不上忙,又怕冷落了人家,想着答谢也是年长久远的事,于是又是恭维又是嘘寒问暖地问:
“咋不去讨一个?”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就一棵树上吊死。”
“我是晓得你的。事情把我经怕了,我不敢再想那些事了。你这样会把你自己荒了。”
柳妈不敢深说,不光垭子上人嘴杂,儿子也特别反对。
“我还是那句话,宁缺勿滥!”
写完对联,柳妈又给瘸子茶杯里续上水,然后煞有介事的欣赏起对联来。
“啧啧,多好的字!”
柳妈那儿称赞,瘸子这边春风得意得有点忘形。
“这算啥?”
“你这一肚子文化真是可惜了!”
“不是我吹,我现在年纪大了。不然,去考大学,不费吹灰之力!”
“不是咋的。我那大学儿子也写不来你这一手好字。”
靳瘸子听了,不是兴奋了,而是狂妄。他嘴对着杯沿,喝出悦耳的滋滋声。喝了两口,手捧着茶杯搁置在膝盖上,暗淡浑浊的眼睛尖锐地在柳妈的脸和隆起的一挺一挺的胸脯上溜来溜去,接着压低声音唱着:
“三爱姐,好白胸,
一对奶头鼓绷绷。
姐呀衣子哟,
好象蒸馍才出笼。”
“你要死了!”柳妈嘴上骂道,并嗔怪地斜了靳瘸子一眼,心里却象有朵花一样绽放。不过,她还是十分防备,下意识地把衣服的下摆拽了拽。
没多久,柳妈开的茶店就关了,她去城里经管孙子去了。
柳妈这次回来,靳瘸子闻讯就赶过去了。柳妈还是跟之前一样不动声色地对他热情。
坐了一会了,该说的都说了。靳瘸子识趣地正要离开,柳妈却走到门口,探头去看天色。
“可别下雨呀!”
“下雨怎么了?”
“下雨没法走呀!”
“又要走?”
“小狗日的要我去,待在这他不放心。”
“那也不能听他的。”靳瘸子有些气愤:“啥东西,管起娘来了!你自己要有脑筋,城里有啥好?”
靳瘸子对柳妈突然爆出的决定感到震惊。当然,他对柳妈也做了最后的劝解,可柳妈还是决定要走。柳妈像是劝慰自己同时也是劝慰靳瘸子说:“还说啥呢?离天远离土近的人了,落一嘴的牙齿印没来头!”
靳瘸子明白了,这是转着弯儿拒绝他。他也明白了,先前 那么多自己认为很多的可能,原来竟是一厢情愿。他痛苦极了,心想,人啊,还是血浓于水。
停了半晌,靳瘸子忍不住又问:“既然已经走了,咋又回来呢?”他希望听到是因他的原因才回来。哪怕是一句假话,他也知足。
“小狗日的叫我回来收拾,能变卖的都变卖了。这破铜烂铁的,木渣垃块的,谁要啊?你看,有没有你能用得上的,挑几样拿去。”
“难为你了。我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啥也用不上。”说着,嘴角抽起来,抽出一抹子干巴巴的笑来。知道一切都不可挽回,他想最后给柳妈留一点好印象,就劝她:“你现在是城里人了,别再一口一个狗日的,好难听!”柳妈笑了,脸上却飞一些红来。
靳瘸子非常懊丧,他一分钟也不愿呆下去了。就站起来身。柳妈问“不坐了?”靳瘸子说:“我来时慌马驴叫地,门也没锁。不坐了。”
说完,浪跄着出门,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晃。
第二天,柳妈就走了。
第三天,人们发觉,靳瘸子死了。
靳瘸子是当天被抬上山的。当时大伙作了一番难,不知瘸子该占哪块风水,最后随便选了个向阳的地方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