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样子原本是块地。在半山上,有十多亩的面积。那地背阴,学大寨时平整土地,原来的肥土都填到下面去了,上面几尺全是夹着石渣的生土。看着是一块地,长庄稼不怎么样。好比一个,长的气宇轩昂地,却没什么建树,会被人戏谑:看着是个人样子,没做出过人事。
叫着叫着,地样子又成了一个半山的名字。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名字就转嫁到宝山头上了。人们叫宝山时,不叫宝山了,手一指,就说地样子那个。比如要捎信给宝山,就说,请你给地样子那个捎个信;或是好久没见宝山了,就说好久不见地样子那个了。仿佛叫宝山的人特别多,担心混淆,就用地样子来特指。总之,宝山的名字不再被人们提起。过一阵,地样子那个已经完全普及了,人们又觉得后面两个字多余,再提到宝山时,直接叫地样子。这样一来,地样子就不仅是一块地的名字,也是半山的名字,和人的名字。至于究竟指的是什么,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还是回到地的名字吧。地样子脚下,住着宝山一家。站在公路上看,隐隐约约能看到那家房顶上一线灰色的屋脊,像一条刚浮出水面的鱼,接着又要沉下去。不明真相的,还以为那是一座被人遗弃的破庙或道观呢。那家门前是一条璧徒的石皮路,从院坝的坎沿儿一直垂到沟底。由于地势陡峭,上面曲来拐去的路特别醒目,像蜗牛在一块石板上爬过,留下的一串黏液。
打宝山记事起,他家就住在地样子脚下。他父亲是个跛子,跛子的行当多是蔑活。他父亲能编的东西可多了,大到挡席、晒蔷、箩筐、皮篓;小到竹篮、背篓、筲箕、笊篱、点籽篓。他父亲手脚慢,但慢工出细活。他父亲编的皮篓和簸箕能盛水。
宝山的母亲是父亲从外面拐来的。母亲仅是走了一个过场,生下他后,又被一个货郎给骗走了。宝山是父亲一手带大的。宝山懂事的早,但这不是好事。他才学会自理,就常被父亲丢在家里。在宝山的印象里,父亲是出门欢喜进门愁。长大了。他对父亲的认识加深了,关于父亲的负面传闻也听的多了。从那些传闻里,他知道了父亲不为人知的一面。也就是说,少言寡语的父亲,在给人家做活时,尤其是有女人的东家,父亲就成了话篓子。据说有一次,父亲问一个刚结婚没两个月的新媳妇有小孩没?也不知他是问人家结婚前生过小孩没?还是眼下肚子里怀上小孩没?但不管是哪种,图谋不轨的意图是不言而喻的。其实他父亲也就图了一时的嘴巴快活,有时说溜嘴了,就没有了收管。还有一次,父亲做活的那家是个远房亲戚。论辈分,那家主妇还把父亲叫表叔呢!可父亲说着说着就没了分寸。那主妇当时红着脸提醒父亲,您可比我长一辈哦?谁知他父亲一听,言语更放肆了,恬不知耻地说,裤带以上是长辈,裤带以下是平辈。那主妇恼怒地骂了一句他父亲不是人。做完活结账时,他父亲就遭殃了。那女人说他父亲怎么怎么的。他父亲羊肉没吃上,惹了一身膻。他父亲本来就有拐女人的前科,这次又调戏亲戚侄女。事情一旦传出去,再没有人敢让他父亲去家里做活了。为了保住吃饭的碗,他父亲跪在地上给那女人不停地赔不是。可那女人并不打算放过他父亲。他父亲一咬牙,说工钱不要了,只要那女人不在外面胡侃乱说。那个女人嘴上答应了,转身就四乡八里地传播。只是好女人把内容换了,说她男人午休时,他父亲趁她男人睡着了,用嘴吸吮她男人的生殖器,刚好被她发现了。
在孙家院子商店门口,常常有关于宝山父亲的闲话。那些说闲话的人也不避讳宝山,好像是故意要让宝山听到。那次宝山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大大方方走进那些人堆,不愠不火地说:我来说个段子。一天,有两个蔑匠比赛编笊篱,看谁编的快。第一个蔑匠编完一把笊篱后,就垫在屁股下面,接着编第二把。两个人编呀编,一直编到下午才编够。可在清点的时候,第一个蔑匠数来数去只有九把。他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编了十把的,怎么只有九把?正在这时,他想起自己屁股下面还垫着一把。于是,他把屁股下面那把笊篱拿出来,放在那九把一起,不多不少刚好十把。两个蔑匠比了个平手,另一个蔑匠就不服气,问第一个蔑匠:你怎么突然多出一把笊篱来?第一个蔑匠神秘地说:是老二现编的。
段子说完了,宝山没事似地走开了。那几个说闲话的人看着他的背影,咂摸他说的段子。有反应快的,立即骂宝山,你这个狗日的,咋下冷口骂人呢?
二
责任制时地样子一大面坡的地,队里全划给宝山家了。宝山那时初中刚毕业,还分不清田地的好赖。父亲外出做活不在家。不过,父亲临走时再三叮嘱,分田地时,地样子千万不能要。至于为什么?父亲没有说。父亲虽是手艺人,偶尔也下地。有一年,学校放忙假割麦子,父亲出工给队里割,宝山在自家自留地里的割。早晨出门时,父亲跟宝山说,吃早饭时帮我挑一担。
父亲给队里割麦子时捆了两担,等社员都挑着麦捆去打麦场了,父亲慢吞吞地把一担麦子放路边,假装回家喝水,挤眉弄眼地暗示宝山把另一担麦子挑回家。宝山明白父亲的意思。要说呢,队里和家里同一天动镰,社员这会都挑着麦子走了,神不知鬼不觉地顺一担麦子回家没人知道。即使有人知道,谁能分辨出哪是队里的麦子?哪是他宝山家的麦子?可宝山觉得这样不地道,等父亲一瘸一拐地挑一担麦子往队里打麦场去,宝山随后也把那担麦子送到打麦场。到了打麦场,宝山发现父亲脸都气乌了。往回走时,他没敢紧跟着父亲。从队里打麦场往回走,父亲竟没回一次头。回家后,父亲气得连饭也不吃。
这次分田地,父亲嘱咐他不要屋后的地样子,估计父亲又在耍心计。地样子离家近,除了他家,没有一家种着方便。这样,队里就会贱价往出包,他家就能逮个大便宜。
可嘱咐有什么用呢?当年孔明对马谡不也是一再嘱咐吗?马谡还立下了军令状,最后还不是失了街亭?
地样子划给宝山家也不是没走过程序。土地划到各户前,队里开了一次社员会。在会上,住队干部宣读了一遍上面的文件,然后队长牛金福就装模作样地征求社员们的意见。
牛金福这人很强势,仗着自己父亲曾经是大队书记,常常以太子自居。别说生产队社员了,就是大队领导和公社领导他都不放在眼里。有一年队里插秧,正碰上公社书记下来检查,发现他们队还是原始那种随手插。公社书记立即阻止,坚决要他们拉绳子一线一线地插,这样才能保证密植。只有合理密植,才能保证增产。社员都停下来了,队长也上岸去找线绳去了。牛金福却趁机鼓动社员说,稀三挑,密六箩,不稀不密一般多。别听那当些官的!公社书记顿时冒火了,问牛金福什么意思?牛金福说,我们世世代代都是种田的,还用你教我们?我们喜欢怎么插就怎么插,外人管不着。公社书记说,你上来,你别插了。那意思是让他回家,不要影响别的社员。牛金福一听,直接跳上岸,气势汹汹地把公社书记往田里推。边推边说,不让我插,那你去插,你去插呀!见牛金福这么粗暴无礼,跟着书记一块来的大队书记朱荣光怕事情闹大,自己受影响不说,牛金福还会吃亏。就妖精打怪地把牛金福拽开,训斥道:牛金福你个牛肉吊子,你知道你这是啥行为?以为你长的红头发呀?你太狂了!说完,朱荣光命令一个社员去把民兵连长叫来,把牛金福一绳子索起来。这时公社书记阻止道,算了,不就推了我两下吗?又没少个什么。像他这样的人,给他只冷板凳坐。没多久,不但没给牛金福冷板凳坐,还提拔牛金福当上队长了,说什么是以混治混,让他尝尝管别人的滋味,兴许这样他的觉悟就提高了。但明白人都知道,朱荣光是和牛金福父亲换手抓背还老书记的人情。牛金福对上面倒是俯首帖耳了,对社员却横眉冷对了。
社员争论了一阵,没啥结果。这时,牛金福就抢着做总结。他说,我们队里社员住的比较散,沿公路两边的还能联产到组,而山上人家让他到组他也没办法。我的意见是,沿公路边的分成两个组,山上那几家直接包产到户。
牛金福话说的很明白,碾盘上几家不用下公路来种田地,他们就在山上种苞谷。公路边的人也不用遥天路远地去碾盘上种苞谷,就在下面安逸地种水稻。社员是合作化时组成的,半山上和碾盘上的几户社员虽然和公路边划归一个生产队,但碾盘上的社员跟公路边的社员只是从属关系,队里也一直用两种方式对待。
宝山家在半山上,队里做的还不算过分,勉强和公路边搅一起。但辗盘上那几家就惨了,队里几次提议另立一个生产队。虽然没有具体实施,但在生产上,基本上是分开了。辗盘上那几家只负责耕种山上的坡地,公路边的社员就种公路两旁的田地。耕种分开了,粮食也各分各的。所以,责任制只是把原来一直没实现的想法变成了现实。
碾盘上人家只能分山上的坡地,公路边的社员可分到公路边肥沃的水田。这样一来,地样子那块地非宝山家莫属了。宝山记着父亲临行前的叮嘱,提出过反对意见,但人家根本不理。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就懒得再争了。
地样子划给宝山家,队里还是蛮照顾的。定产时,十多亩地,仅作八亩算,又按最低等级。宝山喜欢攒谚子,当时他就给自己来一句:狗子吃屎——专挑大堆儿。
当然,面积大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地样子离自家近。土地到户后,送粪、管理、收获。从种到收,能省不少力气。父亲是残疾,上坡下岭地,走路不方便。肩挑背扛的,没一样能拿得动。这些活很早就落到他宝山稚嫩的肩膀上。以前队里分粮食,都是宝山从库房往回扛。宝山家离库房有一里路,别人一担能挑走的粮食,宝山要分成两口袋才能扛回家。扛的时候,怕丢失,宝山先把第一袋扛到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搁着,然后去扛另一袋。这样就可以时时回头监视第一袋。当另一袋也扛到第一袋位置时,他没停,继续往前走,放在一个能看到第一袋的位置,这才回去扛第一袋。如此折腾,回到家时,他累得浑身快散架了。现在,土地一承包,田地里的活儿全靠他。若是田地离家远,收获就是个大问题。
田地分完了,父亲回来了。父亲关心地问田地如何划分的?宝山也不隐瞒,就一五一十地告诉父亲。说完,他还有些得意。谁知,父亲开口就骂道,你个狗日的,咋这糊涂?走时我清清楚楚地嘱咐你,地样子不能要,不能要。你还偏要了?你是沈万三的儿子再世吧?故意跟老子反着来?宝山挨了骂,心里很委屈。才要争辨,父亲黑着脸又问:你是不是看到今年长了一地好庄稼?那是队里给庄稼施了盐。地里施了盐,往后再也不长庄稼了。白送都不要,你还当个金宝卵!
宝山第一次听说队里用盐做肥料,同时也想起哪里听说过,盐一旦施到地里,土壤就会盐碱化。对了,课本上就读过,焦裕禄带着兰考人民就是治理盐碱的。可田地分毕了,这时反悔也迟了。于是,他咕哝一句,不会吧?接着他又把责任推给父亲,说你当时又不说清楚,我哪知道这些臭屎烂肠的事?父亲说,你莫跟我装糊涂?我说清楚了你能听我的?宝山明白父亲又翻挑麦子那笔旧账。他想说夜夜做贼做不富,但觉得这话太尖刻,不能说。说出来,会再次伤父亲的心。再说,挑麦子也好,分田地也好,父亲都是为了这个家。从这一点来说,父亲对这个家还是很负责地,只是父亲的身体决定了父亲爱财不能像君子取之有道。他告诉自己,不能再惹父亲生气了,不管父亲再说什么,自己都受着。父亲说,我说地样子不能要还不够清楚呀?非要说穿了才行?算了,我懒得跟你磨嘴皮,我找牛金福去。牛金福不给我换一块地,我闹得他龙王不安!
父亲说完就要出门,宝山赶紧拦住说,大,你甭去,你在屋里歇着。这事是我搞砸的,我找他们说去。我撞不响了你再去。
宝山一口气跑到牛金福家,牛金福家正在吃晌午。
牛金福板着脸问,你冲军一样跑来,有事呀?宝山鼓起勇气说,我来求队长给我重分一块地。牛金福好一会才回过神,把宝山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慢条斯理地说,你上颌下颌一斗,我哪儿还有地给你分?宝山说,你把田地收回来不就行了吗?牛金福嘿嘿笑道,你是三岁小孩呀?田地分了还能收回来?别说我王瞎子收不回来,大队,公社,县上,省里也收不回来!噢,你不如意了要我收回来重分,他不如意了要我收回来重分,还有完没完了?
宝山说,不就是重分吗?啥不得了的?把社员招集起来开个会就行了。牛金福说,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我跟你明说,只要一重分,那些已经感觉吃亏的社员都会挑好地。这样一来,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出了事你负责呀?分田地时你又不是不知道,队里光丈量土地就花了三天时间,重来还不要十天半月呀?全大队十个生产队,住队干部就算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宝山根本不听这些,他来都来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他不能就这么无功而返。这样回去没跟父亲交代?
全队二十多户,不能让我一家把亏全吃了。宝山说,不重新分也行,一把胡椒是顺气,一颗胡椒也是顺气。你给我搭一块好地总行吧?不然……牛金福警觉地放下碗,做出夸张地样子,呦呦呦,我好害怕呀!才吃几顿饱饭,就敢威胁人呀?不然咋了?给你搭一块?你以为储备粮啊还预备着?我已经说过了,地彻底分光了。要不,把我的地给你?
牛金福的地都在公路对面,比宝山下公路还远一半路。宝山摇着头说,我疯了,种你的地?牛金福冷哼一声,那不就对了。当时是你自己要的,现在反悔了?一筒屎,吃就吃了。
宝山还坚持着不走。
牛金福吃饱了,威风也耍够了。觉得自己不该跟一个年轻娃娃耍态度。这不符合他“三十岁以前行恶,三十岁以后行善”的信条。他不光这么做,也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说给别人听。让别人明白,以前有过分的地方都是立世的需要。现在向好,是为人的需要。何况,宝山家在分田地这事上确实是吃亏了,人家这时找上门,就该放下态度跟人家好好说。这样想时,他的态度霭然了,心平气和地问,宝山,你咋突然反悔了?宝山也不隐讳,说那地施过盐,不长庄稼了。牛金福吃惊地问,谁说的?宝山说,我大。牛金福问,你大啥时看到地里施盐了?吃的盐都凭票,还有盐往地里施?信你大的话,年也会过错!
听说地里没施盐,宝山放心了。临出门,他又确认一遍,真的没施盐?牛金福信誓旦旦地说,没有,绝对没有。哄你是四脚爬的!如果地里施过盐,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没施盐就好了,父亲不就担心这点吗?回去跟父亲好好解释。至于地里长不长庄稼,宝山想,土壤是完全可以改善的。
宝山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家。还没等他喘口气,父亲就凶巴巴地问,说好了?这一句,把宝山又惹生气了。宝山反问父亲,大,谁说地样子施过盐?父亲说,孙星海说的,不信你去问他呀!孙星海亲口告诉我,队里今年施的就是盐。
孙星海是牛金福的小舅子,是宝山的同学。孙家院子那么多人家,他就去过孙星海家。他去孙星海家不图别的,就是为了听孙星海弹琴。孙星海家有一台只剩三根弦的凤凰琴。
宝山来到孙星海家,开门见山地问,今年地样子队里施肥施的是盐不?孙星海说,是盐呀!宝山说,我问过老牛了,老牛跟你说的不一样,他发誓说那不是盐。你当时看清楚了吗?孙星海说,看清楚了,包装袋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氯——化——铵。宝山说,你看看,氯化铵不是盐,你咋跟我大说那是盐?孙星海说,我当时是说化肥来着,可你大抠了一点放进嘴里尝,问化肥咋是咸的?我只好说是无机盐,你大抢过话说,啥无机盐?不就是盐嘛!你还让我怎么跟他说?宝山急了,我问的是不是食盐,就是用来炒菜的那个,氯化钠,不是问你无机盐。孙星海也认真起来,咋会是食盐呢?食盐能往地里施?这不是犯法吗?我当时是想跟你大说明白,可我又怕他越听越不明白。你今天怎么问起这事来了?宝山说,还说呢!于是,宝山就把父亲不满地样子那块地说一遍。说完还笑着嗔怪一句,你这人也是,化学书上的事我们都没弄懂,你还跟我大卖弄。你当时就说化肥不就行了,偏要说氯化铵,无机盐,闹出这么多误会。我大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扁担丢在地上我大知道那是扁担,他不知道那是扁担大的一字。
这时,孙星海妈在旁边替孙星海认错说:他当时也不知道会惹出这么多的事。弄清楚了,回去跟你大好好解释,你大是懂道理的人。
回家后,宝山郑重地告诉父亲说,地里施的是化肥,不是盐。父亲说,不是盐,地样子也不能要!你就没动动脑筋想一下,好端端地为啥叫地样子?说穿了,看着是一块地,其实毬啥也不长,出来的苗月亮都晒得死。再说,鸡蛋咋能放一个篮里?方位不同的地,遇灾害年,这块不收,那块收。宝山见父亲气消了,他也不再高声大嗓的说话了。他试着宽慰父亲,又不是隔省隔县的,巴掌大一个地方,灾害年有多大区别呀?大,我问你,你这么讨厌地样子,乍还叫我宝山呢?这话把父亲问住了,父亲一时回答不出来。梗了半天脖子,终于还是想起来了。父亲说,你牛裆里扯到马裆里,起名字不都掺着盼望吗?这跟地有啥关系?宝山说,那就把地样子当做宝山吧!我看地样子这块地不错。我种,又不要你种,你担心个啥嘛?真给我调一块好地,就算能长双穗,我也侍弄不了。父亲说服不了他,欲言又止地叹息道,你就是个稀耳朵!
其实,父亲也只是跟宝山发牢骚,队里对山上人家的区别他心里不是不知道。他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划分土地的那几天出去,说不定他早就料到划分田地会闹出不愉快。他对队里的决定也干预不了,就落个眼不见为净。
宝山家比碾盘些人家好多了。他们除了分到了地样子那一面坡的地,还分到了门前一亩台台田。
有句话说得好,舍得三年种,总有一年收。责任制这一年,就长了一地好庄稼。
三
宝山务庄稼是一把好手,但他更拿手的是砌得一手好石墙。同样的石料,别人砌出来的砌墙看着就头大。但宝山砌出的石墙跟模板支过的混凝土墙,线条笔直、墙面平整。这样的石墙不仅美观好看,后序给石墙抹灰也省工省时省材料。他砌石的水平远近皆知。但凡有这方面的活计,远远近近的人都来请他。连一些包工头也慕名而来。
那次几里路外修公路,包工头找到宝山。宝山觉得自己去工地不方便,就去约孙星海。孙星海有一辆自行车,这样去工地就不用着急忙慌地赶路了。可孙星海家条件好,他担心孙星海看不上那活。到了孙星海家,他吞吞吐吐地说明了来意,然后就等着孙星海推辞。谁知,孙星海满口答应说,好事呀!我看这样吧,我跟着你干。去工地我用自行车驮着你去,收工了我又驮着你回来。宝山半推半就地说,就是太麻烦你了!孙星海说,不麻烦,你给我找了一条来钱的路,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孙星海说到做到。早晨驮着宝山去工地,收工后又驮着宝山回家。宝山是大工,在工地上尽量照顾孙星海,孙星海干活也非常卖力。
前三天都配合的好,可第四天就出了变化。
那天,宝山像往常一样从家里赶到孙星海家会合。他刚要叫喊,一眼发现孙星海家门锁着。门锁着,不光孙星海不在家,孙星海妈也不在家。宝山似乎明白了什么,像孙星海这样的条件,根本看不上修路那挨打力的活。干了两天,是碍着面子。现在不想干了,又不好明说,就一大早避开。只要他宝山见不到他孙星海,宝山就会明白。宝山叹了口气,觉得那活没啥干头了,也懒得去了。可是一想,不行。孙星海能打退堂鼓,他宝山不能。就算打退堂鼓,至少要过两天,找个理由然后不去。不然,人家就会笑他,说他离了孙星海连活也干不成。他不想被人家耻笑,就咬着牙徒步往工地赶。紧赶慢赶,到工地他还是迟到了。包工头当着众人说,迟到了可要扣工资的。就这么一句,宝山就不高兴了,觉得包工头没给他面子。于是,他也不阴不阳地接一句,扣工资扣就是,啥毬不得了的?收工后,宝山跟包工头开明叫响地说,这活他不干了。
第二天晚上,孙星海急匆匆地找到宝山,说,我没时间告诉你,我妈生病了,送医院去了,我在医院照顾我妈。走时我怕你等我,就跟邻居嘱咐,让你今天旷一天工,明天再跟包工头解释。晚上邻居说没见到你,今天才知道你昨天走路去了,还犯逃不干了。我问你,为啥不干了?是我误了你?还是包工头不该说扣你工资?要是我误了你,那不是误会吗?要是怪包工头不该说扣工资,他那不是说给众人听的嘛!他不那样说,今天这个迟到,明天那个迟到,他怎么管理呀?宝山说,我本来不生气的,不知怎么话就说出来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人让我得罪了,我也没脸再去了。远跑不如近找,我在附近找点活干算了。
附近活不多,揽工的人不少。宝山家交通不便,附近不多的活儿根本轮不到他。
没有活做,他就不下山了。不下山,山下的变化他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心也就不烦了。他每下一次山,都被下面的变化搅得心神不安。他叮嘱自己,往后不是顶要紧的事,不能往山下窜。家里平常需要油盐酱醋籽种肥料就使桂香去,桂香是个善良人,对他言听计从。桂香下山不仅把要办的事办了,还把下面的看到的新鲜事带回来跟他分享。每当这时,宝山就粗暴地打断桂香说,能变成北京城算本事!真变成北京城了,没准我这里就会成为第二个香山呢!
不下山还有一个好处,对自己居住的环境也习以为常了。慢慢地,宝山觉得住在山上挺好的。除了不临公路,与公路边的人并没少个什么?他不眼气住在公路边了,那整天震耳欲聋的汽车声和扑面而来的灰尘就够人受的。这半山上多好呀?没有邻居间鸡毛蒜皮的争吵,也不担心家禽牲畜互相侵害而大打出手。如其有一个不讲理的邻居,还不如住独家庄呢!特别是用水方便。他家水井离厨房只有几步远,一口天然的水缸。灶里熊熊燃着火,去井里舀水完全不紧张。一家一口井没污染,不像下面人家都在河里吃水。河里的水是最不干净的,你在下面挑水,没准上面就有人洗衣服、饮牲畜、洗脚、捞石头、洗便桶什么的,只是眼不见为净。最没保障的,是河水年年都有枯水期和排洪期。这时候吃水就是个问题。他家从来不担心这一点,一年四季都有宽水用。屋后树林是自家的,林子里晒着一茬一茬的干树枝,做饭时去搂一抱就行了。余一千的儿媳在世时,一做豆腐用就眼气他家柴水方便。惹得余一千的儿子一顿臭骂:女人是个鬼,不是要柴,就是要水。可见,柴方水便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是公路边孙家院子的人家远远及不上的。
唯一的缺点就是地势高了点。高就高吧,空气好,视野也开阔。地势比孙家院子是高点,但比辗盘上那几家低多了。以前,每逢队里开会记工分,一同散场出库房门,他气定神闲地上床睡觉了,辗盘上那些人还举着火把忽明忽灭地在林间穿行。每当这时,一种无比的优越感像水一样在他心底漫延。自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
门前屋后的田地多绑身啊!公路边收粮送粪不也肩扛背驮吗?地样子经过他这几年精心侍弄,已经成了一块良心地。说白了,地样子是缺肥料。只要肥料跟得上,地样子也能长出好庄稼。
退耕还林后,十多亩地,退耕退得只剩下三亩了,宝山劳动量小了。一年中有一小半的空闲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置了一杆火枪寻兔子,套野猪。
直到有一天,派出所上门,说火枪是管制工具,然后就收缴了。仅有的一点兴趣被人剥夺了他心里那个恨呀!估计是牛金福跟上面打的小报告,于是,他就把这笔账算在牛金福头上。之后,为了报复,凡是上面派任务,缴粮缴款,他都公开抵触。抵触一旦成了习惯,就好赖不分。这样,连近年国家推行的各种优惠政策,他都抵触不误。
四
如果不是后来不断推行的扶贫搬迁政策,山上的人家下饺子一样陆续往公路边搬,他还会安之若素地住在地样子。
可水不急鱼不跳。当辗盘上那几家全都搬到公路边了,他开始慌了。他想,不能再围着土地打转了,附近揽不上活儿,也可学别人出门去。出门日子苦,但收入有保障。
过完春节,他跟着村人去了北京门头沟搞建筑。到了目的地,一时开不了工。白天到处转悠,晚上就偎进被窝里。可能是第一次出门,不但不习惯,整天还桂牵着家里。加上天气冷,他的关节炎也犯了。一狠心,就收拾回家。在候车室里,他只顾看电视,没注意听广播。稀里糊涂地挤上车,查票时,才知道坐错了车次。原本直达的,这时要转站。他身上没钱了,他一狠心,决定步行往家走。走了一天,又饥又渴,然后晕倒了。等他醒来时,已经被人送到当地收容站了,这样,他才被人送回家。进门时,桂香惊奇地问他为啥回来了?他不说没活干,就说想孩子。不知这话怎么让孙家院子人知道了。他们就笑他,说一个初中生,出门回家连路都不识,还不如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婆。每次听到这样的闲话,他不再挤进去说段子,只是在心骂,毬精不懂当骟匠!
出门的打算一落空,他只好在附近找活干。
这天,儿子打电话来,电话那家人就托人叫桂香下来接电话。桂香跑到下面来接了。接完电话,桂香半天不作声。电话那家人关心地问桂香,儿子是不是要给你们寄钱呀?桂香好面子,顺口答应说是的。回到家,桂香跟宝山说,儿子说要学技术,让家里寄五千块钱。宝山气得像当年他分到了地样子父亲对他那样咆哮,狗日的,不成器的东西!出去几年了,不给家里寄一分钱,反而还向家里伸手。不理他。
第二天,儿子又打电话来。儿子在电话里可怜兮兮地跟桂香说,报名就这两天了,两天一过又要等下次了。下一次还知道何年何月?他不想错过这次机会。桂香虽然没有马上站在宝山一边摆出一副铁石心肠,但还是决定观察观察。这时听电话那头的儿子可怜巴巴的说,如果他不学门技术,这一辈子会给别人打一辈子工。听到这里,桂香心一下子软了,她敷衍儿子说,你爸昨天没回来,等你爸回来了我一定跟你爸说,你不要着急。
桂香忧心忡忡地回到家,不等宝山问,她就劝宝山,儿子书没读成,文化低,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儿子肯定吃了不少苦。现在儿子想明白了。他要学一门技术。学技术是正路,我们应该支持他。宝山说,慈母多败儿,你就一直惯着他。桂香被宝山说气了,反问一句,你没有慈母,也没攒多少家当。宝山鼻耸了半天,恶毒话似乎已经酝酿好了,但终于还是忍住了没说。过了一会,似乎想通了,才长出一口气说,好吧,就当是补偿他辍学那点亏欠吧。
第三天,儿子再打电话。他不知道宝山和桂香态度发生了转变,所以说话的语气生硬而坚决,他说,如果家里不给他寄钱,他就和家里断绝关系。桂香一听就急了,训斥儿子说,我教你……你咋这么不懂事呢?你爸已经答应给你寄钱了,你还催命一样。
钱是桂香去邮局汇走的。汇钱时营业员一再问账号是不是她儿子的?桂香说,肯定是我儿子的。营业员提醒她,说现在外面骗子多,跟儿子问清楚了再汇。桂香很不耐烦,觉得营业员小看她儿子了。
钱汇了,儿子没消息了。不久,桂香才从下面人家那里知道,儿子在干传销。
桂香没敢把这事跟宝山说。告诉宝山了,宝山会把家里闹翻天。现当当地五千块呀,这是她家的全部家当,是她费了两年的时间,用地里两年收的粮食喂了两头猪卖的钱,被儿子三个电话给败光了。
又过了好久,儿子再打电话来,说上次骗她们两位老人了,对不起!这次不会骗她们了,还要告诉她们一个好消息,他已经结婚了,媳妇就是他在那里面谈的。媳妇娘家就他媳妇一个女儿,女方要求他上门,他就上门了。不等儿子说完,桂香气得在电话里骂,娶个媳妇死个儿,还好消息呢。你都上人家门了,还给我打电话做啥?家里可没有一分钱给你!儿子说,我不是跟你们要钱的,我只是跟你俩老把话说清楚。像我们那种舀水不上锅的家庭,我不上人家的门,也不会有女娃上我家的门,你们总不能看我打一辈子光棍吧?除非哪个女娃眼睛瞎了,才会上我家门。对了,你们已经有孙子了。
桂香虽然心痛那五千块钱,这会把那笔账又重算一遍,那五千块钱娶个媳妇也不亏,在家里,五万也娶不上一个媳妇。儿子没出息也只能这样,上人家门就上人家门吧,不就是少见面么?有出息的儿子在外面干大事,当大官,发大财,不也常见不上面么?现在谁还把养儿防老当回事?这样想时,桂香感觉心里的气消了不少,浑身轻松了不少,她也不再生儿子的气了。
一回家,桂香就迫不及待地把儿子的原话跟宝山学一遍。宝山不像桂香把欣喜都表现在脸上,他仍然封建地板着脸说,学技术,娶媳妇,添孙子,咋这么多好事呢?桂香问,好事多了不好吗?宝山说,我没说不好,没问他啥时候回来?桂香说,家里这个烂样子,我敢问吗?宝山顿时没话说了。
五
宝山心里不是没有泛起过搬迁的念头,谁不想搬迁到交通方便的公路边?可是,搬到公路边哪有那么容易的?
还是新世纪初,政策完全松动了,基本农田保护的红线也破了。公路边的农田都申请建房子。这时,宝山就动了建房子的念头。可建房子要占田,他仅有的一亩田都在地样子门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跟别人换田。但换田条件很苛刻:二分换一分,另外还补一千块钱。就是这样,还没有人愿意换。那些换田的,都 是关系非常好的人家。下面那么多的人家,他就跟余一千家还有些交情。余一千自家盖房占了一半田,还有一半闲儿。想起余一千是桂香的姑姑,而且余一千当初把桂香介绍给他时,说过以后有难处就找她。他就让桂香去问余一千。
余一千不叫余一千,叫李淑珍。余一千是宝山给李淑珍起的浑名。这浑名是余一千带宝山去桂香家相亲时闹出的乌龙。
桂香是余一千娘家侄女,桂香的娘是余一千哥哥续娶的,是桂香娘带着桂香改嫁的。余一千哥哥身体弱,桂香娘进门时余一千哥哥已经不能下地干活了。余一千哥哥前房有一个儿子。那儿子刁钻,自私,凶横。一结婚就把父亲丢开了,是桂香娘照顾着余一千哥哥的生活起居。桂香娘虽然没给余家添一男半女,但挣工分、挑水、砍柴、做饭、喂猪都是一把好手。
余一千哥哥前房有一个儿子。那儿子刁钻,自私,凶横。一结婚就把父亲丢开了。余一千哥哥一去世,余一千哥哥前房那个儿子就开始争夺家产了。他先是把树林据为己——接着把自留地也占去了,最后又夺房产。桂香跟娘实在住不下去了,余一千就急着给桂香物色人家,让娘俩有个依靠。
余一千首先相中了宝山。宝山虽然英俊、勤快,但脾气倔,住房也偏远。桂香虽然漂亮,但有娘这个拖累,优越性就被抵销了。余一千一心想把这亲事促成,就跟宝山掏心窝子说,我看你这人忠厚,才牵这根线。不成是两家,成了是一家,以后有什么事我能帮的会尽量帮。
余一千第一次带宝山去桂香家,就跟桂香娘吹,说宝山这娃心肠好、人勤快、又是高中生。家里粮食大堆小堆的,每年光洋芋就挖一千斤。前面几句又是捧又是吹,宝山听了很舒服,连他的学历也吹起来了。觉得余一千不愧是做媒拉牵的,把水说得能点燃灯。可后面的话他就不爱听了。每年光洋芋就挖一千斤,凭这一句话,前面给宝山戴的高帽子全是做样子,后面这句才是把宝山往阴曹送。年前,宝山把屋后十几亩地一半种了洋芋。除了火粪,每穴还捻一撮罗马尼亚产复合肥。地里第一次施洋粪,庄稼像打了鸡血的人,浑身都使劲。次年夏天挖洋芋时,一锄头下去,脚板一样白花花的洋芋鱼儿一样翻出来。洋芋盘回家,山一样堆了一间屋,远远超出一万斤。当时政府奖励万斤户,可惜洋芋是粗粮。不然,他就能领到一台缝纫机。
明明一万斤,余一千竟说成一千斤。宝山当时就疑心,余一千表面上是做好人,暗中却在给他点烂眼睛药。
过了两天,宝山死马当做活马医,去余一千家打探他和桂香的婚事有没有可能?余一千竟拍着胸脯说,没有五山斧,敢砍六山柴?捏在手板心的事能不成?宝山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正要问余一千接下来怎么做?这时,炉子上茶壶水开了,宝山殷勤地要去提茶壶帮着灌暖瓶。余一千一见,立即阻止说,等一会,水要烧到一千度。宝山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啊了一声。余一千再重复一遍,水要烧到一千度才算开。宝山一下子怀疑自己以前学的知识了。于是他断定,余一千要么对数字没概念,要么一千是她的口头禅。宝山怕扫余一千的兴,当时就没敢纠正,还唯唯诺诺称是是。等把桂香的事情说定了,一出余一千家的门,宝山狠狠地喊了一句:好你个余一千!
宝山除了是余一千的侄女婿,还是余一千发展的对象呢!
余一千一生大致可划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她嫁到孙家开始,以给人说媒为主。她认为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并且发誓要做成一百对夫妻。她乐此不疲,直到她六十岁,也没做成几对。六十岁以后,她热衷于传播基督。
余一千信基督有些年头了。信徒从最开始的十二人,到最后还是十二人。中间略有增减,是发展的新人填补了亡故的人。这十二个人,又分散在不同的村子。她们发展的对象比较特殊,不是孤男,就是寡女;不是身体有重大残疾的,就是命运曲折坎坷的。总之,是一些遭受过各种打击后身心都受到重创的一类人。她们完全是本着救苦救难的目的去发展的。她们对基督完全是陌生的。没有接受过系统讲授。她们对基督一知半解是因为自学导致的。平常她们也提到耶稣,祷告时也喊阿门,每人都有一本《圣经》。可她们只是摘录一些《圣经》的段落,互相传抄。然后断章取义地讲给他们发展的对象。在劝人信教时只能笼统地叫信神。平时她们都在自家祷告,到了周末才团聚一次,以便于交流礼拜心得或信徒发展的情况。
余一千劝宝山信神不是一天两天了。自宝山没了挣钱的路子,出门又呆不住,儿子又被骗进传销,家里经济拮据,入不敷出,身体也雪上加霜地跟着衰退了,余一千才乘虚而入三天两头地来劝宝山信神。她说,宝山,你这所有的不顺都是罪过。只要信神,有神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以前熬糖煮酒,种香菇木耳一亏再亏,原因就是没信神。现在,我信了,也不赔了。远的不说,拿我们儿子来说,我天天为他祷告,他现在身体好多了,能下地干活了。我也为你祷告了,一祷告面前就是一团红光。红光说明神没应答,神应答了就是白光。说时,用手指在头上绕个圈儿,做出光圈显现的位置。自从桂香知道宝山给余一千起了浑名,骂宝山媳妇接进房,媒人撂过墙。宝山知道自己过分了。于是,宝山不置可否地笑一下。不然,凭宝山的脾气,这时会说,你现在没赔,是你现在啥都没经营。不信你再经营你试试?打起摆子照样冷!
余一千似乎看出了宝山的心思,严肃地制止道,你笑,笑啥?说我迷信,对吧?这可是真的,现在,我以主的名义起誓,你信了,真的都会好起来。
宝山还是不信。他想起了那次在门头沟看到外国人建的那教堂,那多气派呀?想想余一千这些人,你串我的门,我串你的门,凭自己对基督的领悟传来传去的,实际上就是一伙乌合之众。还有,真正的基督徒,是不分教内教外的,都一视同仁。而余一千她们不,她们把不信神的人称为外人,信神的则称为内部人。对外人,她们抱着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的态度。对她们内部的人,像最早互助组一样,你帮我,我帮你。说实话,余一千这些信徒,根本不能服众。
直接劝没有用,余一千改变了策略。这一天,他拿了一张纸片,纸片上面是从《圣经》上摘抄的她们认为是精髓的一段话和几张小学生作业本上撕下的纸一同递给宝山,虚心地说,宝山,你字写的好,帮我抄一遍。余一千心里估计只要宝山抄一遍,就能抄第二遍。时间长了,就能上道,然后慢慢就信了。宝山虽然住房交通不便,但也没少看书。他知道余一千这是温水煮青蛙。他扫了一眼纸片上的字,又递给余一千,说姑,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从学校回来二十多年了,我都忘记是用哪只手捏笔了!
余一千撇撇嘴,开始抱怨,让你帮这点小忙都不帮,我还是你姑不?宝山求饶道,你哪是让我帮忙抄呀?你是明着让我抄,间中让我学嘛!我每天有做不完的活,着不完的急,哪学得进去呀?
宝山这儿没缝可钻,余一千就去找桂香。心想,把桂香拿下来了,宝山还不是早晚的事。
桂香不在家,过了两天,余一千才来。谁知桂香比宝山还顽固,她不信不说,还不停地抱怨,姑你还劝我呀?我再信你的话,我真死了脸了!你看你把我害的?当初你说他咋好咋好,好得一朵花一样,有文化呀,勤快呀,有手艺呀,你把他都吹上天了。现在呢?要这没有,要那没有,山上的人家都搬到公路边去了,都住上楼房了,我们还住在半天云里。我活生生是被你推到火坑里的。
桂香的话把余一千也惹怒了,可事实摆在那儿,余一千也不好否认,就做出一付伤心样子,然后教训起桂香。你这么说就没良心了。我是图你吃还是图你喝呀?当初我是为你娘俩好,才给你瞅了这么一个人家。他人还有他的家都经你眼睛看了的,你也同意了,现在咋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我说他好你甭同意呀?是我把你捆到他家来的?他不就是没住到路边没盖楼房嘛?别的哪方面配不上你?人家再不好,也把你娘养老了、送上山了。话说回来,我也没想到他人这么背,可人后脑勺的头发,看不到,摸得到。我来劝你信神,不也是为你们操心吗?你不领情不说,还跟我数了这么大一篇。唉,媒人没来头,过好了,人家两口子做一堆。没过好,怪媒人一脑壳包。我幸好没给人做媒了,不然还不知落多少抱怨呢!
余一千说完就出门,一眼看到宝山站在阶沿上。估计宝山听到她和桂香在屋里说话了,余一千歉意地笑一下说,我们姑侄俩话撵话,你不要放在心里。我最后问一句,你到底信不信?
这话把宝山逼上墙了,宝山无路可退。信吧,当然得马上行动,每天跟余一千学着做祷告,学会后天天做。饭前做,饭后做,起床做,就寝时做。看着人家盖楼房的盖楼房,搬迁的搬迁,他还没有一点着落。他哪里静得下心来嘛?他嘴上说不眼气,那是敷衍别人的,实际上他心里急得猫一样抓。石头都知道往山下滚,何况他一个大活人?他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嘛!孩子已经跟媳妇离婚了,随时会带着孙子回来。到那时这土墙烂窗的,咋住嘛!别说孩子们,就是他那次出门,十天后狼狈着回来,一看到自己的房子,心里也凉了半截。如果不是缺路费,他当时掉头又出门。从那以后,桂香经常唠叨,一唠叨就没完,终于有一天两人分居了。像他们这种分床而睡的情况也不是个例,光下面孙家院子就有好几对。人家那是和平分居,分居的原因不外乎是丈夫身体衰退了,或是女人进入了更年期。可他和桂香不一样,完全是桂香嫌他窝囊没本事。家丑不外扬,这事余一千肯定不知道,还以为他们夫妻恩爱如初举案齐眉呢。说不信吧,他不是个无神论者,有时他也感觉冥冥中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左右着他的命运,那就是神。神是不能亵渎的!尤其像他这样一直坎坎坷坷地人,说明正在遭受神的惩罚。如果这时还公然挑衅说不信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只会召来更严重的惩罚。他想,还是算了吧,过日子要紧。于是,就含糊其词地嘟囔一句,又不是啥要紧的事,值得你跟我摊牌?余一千张着嘴巴,半天才说,我这是跟你摊牌呀?你说话没一点分寸!我是劝你信神。我儿子那么犟的人都信了,你咋就不信呢?看来余一千没辙了,拿他儿子来举例。他儿子谁不知道呀?中学毕业后去当兵,去部队才一个月,因身体复查又被退回来。成家了,整天身上“三不离”,不离茶,不离烟,不离酒。媳妇辛辛苦苦做豆腐,起早睡晚地攒点钱,把亲戚全动员起来,才帮着盖了一层平房。有一天,她儿子感冒了,跟媳妇要钱去买药。媳妇把身上卖豆腐收的钱掏给她儿子。可她儿子没买药,去人家店里喝得东倒西歪地回来。媳妇气不过,当即服毒了。媳妇没有了,儿子颓废了。两个孙子和家里的田地全靠余一千去侍弄。
你儿子应该信。宝山嘲讽道。
看他敲言打语地,余一千被激怒了,郑重而严肃地警告他,现在基督都传到国外了,你还不信!
余一千以为这句话很管用,唬也把宝山唬住。可宝山一听,彻底不信了。
自那以后,余一千到宝山家来的次数就少了。
不来没关系,只要她还信神。信神的人都有一颗普世的心。宝山还听说,那些信徒们常常轮流坐庄。这段时间在这家,过一段时间去那家。不论到哪家,整月整月地在那家吃,在那家喝。不把那家搅得油干米尽就不挪窝。明明缸里没米了,还说缸里粮食很快就堆山下流的。如果某个信徒看上了这家的猪或牛,给点钱意思一下,就把猪或牛牵走了。主人也不拦。怕神灵降罪。男男女女常聚在一起,难免起淫心。如果男信徒看上了女信徒,就以“过气”为名,两人马上滚到一起。过气是他们的术语,是一男一女肚脐对肚脐传气。你想,龌龊的事都能做,人格都没了,还在乎一块田么?
几宗因素凑一起,宝山决定试她一试。只要余一千答应换田,说明余一千是个救世主。这样,不消余一千再来劝他,他主动接受余一千的洗礼。余一千似乎嗅到宝山换田的意图,还没等桂香去,余一千就放出话来,如果不是宝山家田太远,她就跟宝山换。可是,她换了,她一个老婆子咋种嘛?
余一千这条路走不通了。宝山想,死了张屠户,就不吃猪肉了?接着,他去找早已升任村支书的牛金福。牛金福四平八稳地坐在屋门前,一边喝着茶,一边打着呵呵,宅基地你自己跟人家去协商,我们总不能去逼着人家把宅基地给你吧?你们协商好了,我们负责批就是。
这话等于没说,他后悔去找牛金福。牛金福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站在社员立场把公社书记往田里推的牛金福。自当队长后,牛金福就习惯了看上边的脸色,也习惯群众看他的脸色。那年,宝山把自家产的蚕茧偷着往邻省卖,被牛金福发现了。牛金福说是为了保护当地的企业,要没收他蚕茧。那两袋蚕茧是他和桂香起早睡晚历经四十八天养了两张蚕的收入。真没收了,所有的辛苦和希望都付诸东流。他死死地护着两只蛇皮袋不让牛金福拿走。正僵持不下时,桂香赶来了。桂香跟牛金福不停地求情,牛金福这才答应让他卖到当地供销社。当地供销社每斤蚕茧比邻省低两块不说,邻省不挑选,而供销社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从供销社回来,他就跟牛金福撂下话,“你当三年官,我三年不做贼”!
没想到这么快又来求他了。
我真贱!他说。他决定不换田了。他宽慰自己,建房就是个气孵卵,等那阵风过了,换田的条件低了,那时再作打算。
谁知第二年条件更高了,三分换一分,这时他彻底死心了,建房的念头也完全打消了。他想,一颗草掂一滴露珠,哪方水土不养人?他还赌咒发誓,以后再起搬迁的念头,自己就是孙子。谁再鼓动他搬迁,谁就是孙子!
其实,只要他低一下头,去找一下孙星海,一切都迎刃而解。
那年他辞了工地那份活,孙星海来劝他,说包工头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歧视他的意思,但他还是拒绝了。之后,孙星海一个人去修路工地。不久,孙星海就给那工头管事儿。孙星海跟他不一样,孙星海的妈是出了名的贤惠人。有这样的妈,孙星海也差不到哪儿去。孙星海脑子活、嘴巴甜。给包工头管事时,顺便献些小殷勤,连包工头换下的内裤都抢着洗。过了两年,包工头把自己的工程也给孙星海一些做。慢慢地,孙星海的摊子铺大了。现在,他不仅在村里建了小洋楼,县城、市里都置了房,出行都是四个轱辘冒烟的。这些,宝山早有耳闻,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孙星海房产越置越远,可他的摊子还是没有离开孙家院子多远。就在前年,孙星海又把孙家院子荒废了近百年的破寺院盘下来,在原址上重新建了一座新寺院。新寺院比以前规模大多了,也气派多了。金碧辉煌的寺院前像加油站和超市庆典一样挂满了三角旗。消失了一百年的晨钟暮鼓一早一晚地响了起来,咿咿呀呀地诵经声通过高音喇叭整天响个不停。开光的那天,旌旗招展,热闹非凡,远远近近的香客络绎不绝。
对那些热闹宝山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每月初一十五,寺院里的鞭炮声会通过气流漂到地样子。每当这时,他就想,看来又有人去寺院里许愿了,又有人往功德箱里投钱了,孙星海的嘴巴这时肯定笑成了豌豆角儿。一想到孙星海神气活现的样子,他就恨自己当时怎么那么犟?好好地一个金主让自己给气跑了。暗地里,他没少责怪自己:咋这么受不得一点委屈呢?想干大事不受委屈能行吗?如果当时自己不较真,听孙星海一句劝,孙星海现在这一摊子没准就是自己的了。人一辈子不需要什么多才多艺,艺多不养家。一门手艺做精了,有人赏识你,就能富起来。光凭砌石头这手艺,在热火朝天的新村建设中,他早已脱颖而出成人物了。如果真那样,别说城里置房市里置房了,最不济也离开了地样子。但很快,他又自我否定了。他自小接受的就是父亲的吼叫,父亲的倔脾气潜移默化地传到了他身上。脾气倔的人不容易相处。而且还爱拿架子,一拿架子就撂挑子。一撂挑子,就会误事。这样的人谁敢用呀?后来,好像为了让他这门手艺从世间绝迹一样,所有需要砌石堤的工程和屋基都改成支木模浇混凝土,连垒坟也改成砖砌了。没人雇他了,他失去了经济来源。没有经济来源,日子也越发紧巴了。他急得团团转,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以前在人面前昂首挺胸随口辨答。现在,跟人说话底气没有了,有时连头都抬不起来,仿佛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
孙星海不是不想带携他,是怕他犯倔。人一犯倔,就会红脸。一旦红脸,就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孙星海一直没有再登他的门。只是在建寺院时,旁敲侧击地让人去叫过他。可他竟闹出个大误会。他当时想,寺院是孙星海花钱修建的,孙星海叫他去干活,是诱敌深入的伎俩。等他在寺院工地干一阵子活了,耳濡目染地就会对寺院里的大小老爷有了敬意。一有敬意,就会拚命的信仰,然后每月初一十五自觉去寺院许愿上香。许愿上香不花钱呀!这样想时,他不仅不去寺院工地干活,还对孙星海多了一层防备。
六
半年后,儿子打电话来说,他们又有一个孩子了。只是,他和媳妇离婚了,孩子一方一个。不久,他就把孩子带回来。
因为严重的风湿关节炎,以前那些拿手的活儿宝山感到吃力了。半老不少的,肩不能担,腿不能走,许多事都指靠桂香去干。更主要的,宝山家还住在半山上。好在他家是个贫困户,而且,还是精准扶贫对象。
但对宝山来说,扶贫是个新鲜词。他不下山,不与人交流,他家没有电视,连过时的收音机也没有。可以这样说吧,但凡能跟电扯上的物件,他家一样没有。如果有,也就几年前政府帮他家安了一块太阳能电池板。但这功率太小了,仅够晚上照明用。除此之外,那就是每年夏天雷暴天气出现的闪电。宝山像桃花园里生活的那些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没有了解时事政策的媒介,偶尔去下面人家坐坐,发现人家正目不转睛地看电视,他故作清高地抬脚就走,一刻也不停留,生怕人家误会他对电视有多么稀罕。他仅只上过初中,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了,那发黄的课本早糊墙了。即使没有糊墙,那些课本里也没有有关扶贫二字的解释。他读的小说也十分有限,在那些书里面,别说对扶贫二字的解释了,就连上下句意思不同,而必须让这两字组合在一起说着不同意思的组合也不曾出现过。
这是他不认识的生词。
根据字面上的意思,他还能理解一点。扶,好理解,扶持,帮扶,帮助的意思。贫,就是贫困,穷。解放时,他家就是贫农,这个字对他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也是根深蒂固的。也许他对别的字会曲解,但对这个字,他理解得非常透。桂香常去下面干活也听到一些时事政策方面的话,这样,他基本知道扶贫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觉得,那不过是形式,是走过场,是做给人看的,不会来真的。就算是真的,那也必须跟干部沾点亲。那年水灾,许多人家都领到了大米,白面,他可一点没见到。有一次粮站缴粮时,他发现一同去的孙星海明显比他缴的少。他虽然不是组里重要人物,但谁家每年缴多少任务他还是知道的。后来去信用社领取退耕还林补助时,他又惊异地发现,孙星海的面积比他多多了。事实上,孙星海哪有地退耕呢?包括孙家院子所有的人,都没有地可退耕,可他们每家的面积都比他多。于是,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不论任何时候,不论谁当干部,优亲厚友是再正常不过的。直到牛金福支书下台后,他才知道,孙星海是给他姐夫牛金福背锅的。孙星海那点面积还只是零头,真正的大面积是在牛金福自己名下。责任制时被牛金福一脚踹开的辗盘那几百亩荒山都是牛金福退耕还林的面积。因为贪污扶贫款,牛金福所有的劣迹都被查出来了。牛金福党籍被开除了,支书的职务也被撤了。真是大快人心。高兴之余,他又陷入了新一轮不信任的焦虑中。打断骨头连着筋,无论牛金福怎么坏,可还是跟他一个生产队分开的人。再怎么过分,也会留点情面。现在,村干部全部换成新人了,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除了年轻、任性、而且还是火性暴躁的退伍军人。见鬼了,选他们是让他们当村干部的,又不是让他们来防暴的,怎么尽挑当兵的?他真搞不懂。不懂算了,他也不想弄懂。这辈子他有好多事都没弄懂,也不在乎这一件事了。不过,他告诫自己,尽量不要去招惹他们,免得惹火上身。像他们这些没有一点领导经验的,他们能把村里工作搞好吗?未必!至于扶贫这件千百年来没有过的好事,他们有多少亲戚望眼欲穿地等着他们去照顾,他们怎么会想到一个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人呢?所以,他还是那句话:扶贫是秃子的头发——它不长,我也不想!
元宵节前一天,吃过饭,宝山拿着柴刀去收拾地边子。像他们这种只有两口子,没有亲戚可走,又没有客人上门的人家,通常正月初二就去地里。虽然地里都是去年地了场光的样子,秋播后的土地还冻如硬铁。但也要去地里做做样子。
地边光溜溜地,什么也没有,他想往高处走一走,手里的柴刀时不时拐杖一样往地上拄一下,辅助不能弯曲的双腿。
正在这时,桂香站在屋东头空地上大声地喊他,你回来呀,听到没?
宝山听得出,这种没有任何修饰的呼叫,就是叫他。自结婚那会起,他和桂香都羞于叫对方的名字。他和桂香分居以前,他有事找桂香时,总是比着孩子喊,他婶,你在哪儿?而桂香也同样比着孩子他爸他爸地叫。虽然这是乡下最古老而落后的称谓,但包含了他们夫妻间最亲密的情感。这种情感,不比城里人叫亲爱的差。分居后,他和桂香同时省去了那个主语,觉得那两个字完全多余,仿佛是对对方最严厉的惩罚。有话直接说,不需要任何称谓。不管什么话只说一遍,惜字如金。至于对方听没听懂,那就不管了。
桂香这时候叫他,多半是家里来了客人。不然,再棘手的事桂香也会自己解决,他完全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他不大情愿地答道,马上回来了!
他一进门,见炉塘边坐了三个人。因窗户太高,太小,一张塑料纸跟涂了一层铁锈一般紫红。过一会儿,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也认出了炉边一个是村支书王茂生,一个是村主任井同双,另一个他不认识。他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一付热情地笑脸立即换成警惕的神情。
桂香把炉火生燃了,并搂了一抱硬柴堆炉塘边。见宝山站着,赶紧在炉边加了一把椅子。
宝山迟疑了一下,不情愿地坐下。
王支书指着那个陌生人跟宝山介绍道,这位是镇党委书记,是上面派来的第一书记,你叫他周书记就行。他欠了欠身,轻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桂香见宝山木讷得连人都不会叫,一付丑了寡人丑了国的憋屈,说是去烧水喝,就准备走开。井主任把她叫住,说你不要忙活了,正好你们俩都在,我们就把来的目的跟你们说一下,马上就走。桂香只好又拉了一把椅子,选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
宝山是一家之主,火塘边的四人都看着他,他只是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
周书记先跟宝山和桂香宣讲了政策,然后王支书把搬迁的事和盘托出。其实这件事不用入户,这种百利而无一害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只需把他们叫到村委会在搬迁协议上签个字就行。但考虑到他的脾气倔,行走不方便,才入户办理。周书记也听说了宝山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觉得有必要亲自上门走访一遍才踏实。
王支书跟宝山讲完了,井主任接着就把拟好的搬迁协议递给宝山。宝山接都不接,嘴里蹦出三个字:我不搬!
宝山说的是真心话。自前几年换田失败,他对搬迁就不感兴趣了。而近几年,他不光身体衰退了,也有了一把年纪。人一上了年纪,更安土重迁。这里葬着他的父亲,他的岳母。他甚至连自己百年后的地方都确定了。
宝山的话一出,三人都吃了一惊。
三个干部同时望着宝山,他们眼里流露出不解的目光。那眼光分明是说:原来以为拆迁出“钉子户”,没想到扶贫搬迁也出“钉子户”。拆迁出“钉子户”那是利益没有得到满足。扶贫搬迁也出“钉子户”是为什么呢?
王支书和井主任已经领教了宝山的倔,这时就等着周书记大显身手。
周书记笑了一下,耐心地问,为啥呢?如果有什么要求,你提出来,政府一定想办法替你解决。
周书记的话果然好使,宝山一改倔脾气,直接问让他搬到哪儿?听到这句,三个干部同时松了一口气。
王支书说,孙家院子旁边。
宝山说,那儿有房子吗?
王支书笑着问,你有多久没去公路边了?房子早就动工了,你还不知道?不信你去问孙星海嘛!
宝山惊问,这事跟孙星海有啥关系?
井主任说,安置房工程是孙星海在承建。
一听说安置房是孙星海承建的,宝山立即又改口说不搬了!
宝山知道,他身上的闲话太多了,让他搬到人稠广众的孙家院子旁边,他已经很难接受了。现在一听说安置小区还是孙星海承建的,他更不会去住了。
王支书简短地笑两声,那声音里透着无奈,他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事竟这么曲折。这就是说,宝山贫困的原因不光是身体和交通不便造成的,还有面子这个拦路虎。他说,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人家都争着抢着争当贫困户,你却来个大反反。
宝山头一拧,鼻翼一张一合的,脸也绷得紧紧地,不相信似的问,这事还有人争抢?
王支书说,你以为呢?争低保的,争贫困户的,哪天没有?有的人明明楼房住着,小车开着,家里大把的钱存着,还争着要吃低保,非说自己是贫困户。群众的眼睛是亮地。该不该吃低保?是不是贫困户?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是经过村委会成员、群众代表、村民组长、先进个人共同评选出来的。然后经上级主管部门实地考察,审核后才确定的。就你家现在这种情况,一半是因病致贫,一半是交通不便造成的。今天我们来就是解决这两大问题的。除了跟你签搬迁协议,也告诉你有病去看。怎么样?
宝山还是摇着头说,我不搬。
气氛再次陷入僵局,烟雾弥漫的屋子顿时变得异常沉闷。炉塘里的木柴燃到炉沿边,柴塌火了。王支书拿起火钳,把塘岸上的木柴全部驱赶到塘心,嘴对着炉火吹了一下,火焰唿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井主任问桂香是什么意见?桂香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看得出,她是赞成搬迁的。她是从下面嫁到地样子上来的,抬脚动手下面都比地样子方便。从她嫁到地样子那天起,她没有一天不想搬到公路边去。她之所以那么勤奋,就是想凭自己的能力堂堂正正地搬下去。可她们已经丧失了那种能力,只能像其他人家一样接受现实。现在,史无前例的扶贫政策惠及到了她家,她们完全可以像其他人家一样听从政府的安排。可丈夫觉得不是凭己之力,不那么硬气,就一直拗着。她知道丈夫的意思,丈夫只是不想坦然接受,就客气得过分了点。然后就没法转弯,这才一直坚持说不搬。总之,从始至终,都是扒不开面子。丈夫不搬,她一个妇道人家,总不能吵着闹着要搬吧?这让孙家院子人知道了,还不把她笑死?于是,她也用一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口气说:随他。
于是,大家又齐刷刷地望着宝山。
宝山受不住那些询问的眼光,就一直盯着炉火。
周书记和颜悦色地跟宝山说,你不要一口一个不搬,你说说啥原因不搬?
王支书也接着说,前年钥匙房让你去住,你不去。去年统居楼你也没做打算。今年是最好的事情,你咋不搬呢?
这时,王支书的手机响了,他一接听,大惊失色,赶紧出门去看,发现东沟那边树林正浓烟滚滚。他挂掉电话,飞跑着进来,跟周书记和井主任说,东沟那边树林失火了,他们得赶紧去处理。于是,他又嘱咐宝山再好好想想,然后三人匆匆离开了。
等三人都走了,桂香问,你还要犟到啥时候?连镇上的干部都来了,你还摆个臭架子?你以为自己是大功臣呀?大功臣国家也没这么对待过。宝山说,我就是不搬!桂香生气地问,为啥?宝山说,你没听见那工程是孙星海承建的吗?桂香说,你呀,就是穷人心多,毛狗子筋多。孙星海建的怎么了?孙星海承建的就是孙星海的了?钱还是国家造的呢,为啥你把钱看得比命还重?桂香越说越有气,她都懒得说他了。七尺汉子,整天什么都不能干,一年就侍弄着门前的一亩田屋后三亩地。打下的粮食只够两人糊嘴,幸好孩子们不在家。如果都在家,粮食还不够吃。这还不说,灶上用的盐,田地里施的肥,都是她挣的。往往钱还没挣,用钱的路子就排了一大阵。她只是一个妇女,却做了不是妇女做的活。那些活也就采茶轻松点,茶也就春茶,很快就结束。其它的活没一样轻松的,时间长,日头毒,工资低。可她还得做,不然,连盐都吃不上,连肥料都没有。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人的生活水平在提高,土地对肥料的需求也逐年增加。不然,它就用减产来报复你。
就拿出门来说吧,别人能在外面一呆一整年,可他出去转过背就回来。嘴上说的好听,想孩子,不就是想女人吗?说出去自己都没脸见人!但话说回来,这也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如果家里像别人一样,不愁吃不愁住,她也不希望他出去,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在一起。可这行吗?不趁着眼时政策好,改变一下目前的现状,一辈子就完了。说的好听,想孩子,你想过吗?女儿初中没毕业就坚决不上学了,问她为啥不上学?她眼泪含含地说:要啥没啥,同学瞧不起,老师也瞧不起!然后就出去了,仅一年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她不怪女儿,这样的日子她也过怕了,女儿能找个好人家是女儿的福气。女儿已经这样了,儿子也紧随其后,辍学后就自个出门了。出去几年音讯都没有,好不容易有音讯了,却把家里仅有的钱骗去干传销。后来逢凶化吉谈了个对象,连请示的过程都不做,就自作主张入赘了。才过一年,女方就嫌弃了,于是两人又离婚了。
想起这一连串的事她就伤心。她差点又把以前挂在嘴边的话又说出来。以前每次和宝山吵,她就会说,世上只有空男人没有空女人。那意思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她也会和别的女人一样出走,永远不回来。
但这话对宝山开始还灵验,后来就不灵验了。
七
过了两天,村干部又上门了,还是他们三人。宝山站在门前院坝里,见他们来了,装作没看见一样往别处走。他不想主动跟他们打招呼,对这些当干部的,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以前的态度,不得罪,也不热乎。
宝山被井主任叫住了。井主任的声音有些沙哑,而王支书和周书记,虽未出声,但脸上的憔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比上一次来疲惫多了。可见,前两天那场山火动员了多少劳力费了多大劲才扑灭。
这次,宝山跟三人提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他说,我感激党和政府的关心。可是,让我离开这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样子,我实在是不忍心。既然政府为我花那么多钱,不如,把房子折价给我吧?
井主任到底年轻,说话也直接,他说,那怎么可能?就是把钱给你了,能解决三通问题吗?
宝山不失时机地接口道,那就给我通电通路吧?水就不用通了,我家后门就有一口小水井,已经用了几十年,再用几十年没问题。
王支书说,这更不可能了,水暂时可以不考虑,你家有口水井,境内也没有这么高的水塔把水压上来。可是,国家花这么大一笔钱有意义吗?你就守着门前一亩田屋后几亩地?你经济上发展不起来,不还是脱不了贫吗?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就必须搬迁。我真的不明白,搬到安置小区,像机关单位一样楼房,走路都是一脚平的水泥路,没有你这半山上两间土墙房好?
宝山更正道,是三间。
王支书说,好,三间,我说错了,差点让你损失一间土墙房。就是十间,又怎么样呢?
周书记适时接着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是人户集中的片区,不用你说,早就帮你实现三通了。可你这儿不行呀,单家独户的,又是半山上。我跟你算一笔账,就你家的位置,直线距离一里路,盘道弯上来少说也两里。两里路,工程款,材料款,协调土地补偿款,加上电线和水泥杆,这么大一笔钱在城里能买几套房子了。就为你这三间土坯房,花这么多钱?这是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吗?就拿电来说吧,这么远的距离,人家是不会把电表安到你家墙上的,谁会跑这么远抄电表读数?电表肯定会放在下面。放下面,一年光电损你就出不起。一年半截地,你用不起电了,然后不用电了,这电就白通了。路也是,盘山路少不了沟呀坎的,不是这里冲毁了,就是那里崩塌了。修吧,没材料没资金?不修,路就不通了,就报废了。国家花大力气扶贫,不是光解决目前的困难,也把你往后的生活考虑进去了。搬到交通方便的地方,你们也比住在这儿收入高些嘛!给你通电通路了,你的收入从哪来?
宝山没有回答周书记的话,他对这个钦差大臣还不熟悉,不想给人家留个坏的印象。但王支书和井主任不一样,他们就是他的现管。既然话递上来了,他就得应付。他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不是有田地吗?搬迁了我连田地都没有了!
王支书又摇头,苦笑。他没想到,如今还有这样的人,不让他花一分钱,让他搬进交通方便的安置房,他竟这样推三阻四。他实在弄不明白,宝山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问:宝山,你五十几了?宝山说,六十岁喊得应了。王支书说:只是喊得应,还是不到六十岁。按现在老中青划分,你才到中年呢!可我看你的思想,像是到了老年。你是在山上住久了,你应该去下面走动走动,多跟人家沟通沟通。刚才你不是说你有田地吗?前天我也问你了,你说只剩下三亩了。三亩地,收两千斤玉米,不会再高了。两千斤玉米你一分钱没变,全部喂猪了。你家一年喂了两头猪,卖一头,自己宰一头。现在都是当年猪,出栏也不过三百斤。三百斤卖三千块钱,刨掉玉米两千,仔猪成本一千,籽种肥料五百,你还亏几百。值吗?你问问你媳妇,下面那些妇女,他们有人光采茶这一季能挣七八千。不敢想吧?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不光是交通不便信息不灵,是你的观念太陈旧了。为了你这三间土坯房,给你通电通路,这贫扶的没意义嘛?扶贫,就是从根本上拔掉穷根。国家既然钱花了,就要花的值当。退一万步讲,就算给你通电通路了,你还住这土坯房?你就没想过你的孩子他们愿不愿意住?
一提到孩子,宝山羞愧难当。他摇了摇手,示意王支书不要再说了。
经过这两次和村干部接触,宝山对现在的干部和以前的干部进行过对比。以前的干部,春天作计划,入夏后几个人在屋里测产量,夏收后就开始催粮。现在这干部,为他搬迁的事,连续两次上门做他的思想工作。像这种找上门的好事,以前的干部可没这么耐心,兴许人家早就发怒了。可是,这些上门做他思想工作的干部没有一个人对他发脾气。不但没发脾气,还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讲道理。他发觉,自己把现在的干部看扁了,尤其是当过兵的,素质、觉悟更过硬。
宝山看了一眼桂香,希望桂香说一句话,这样他好借坡下来。可桂香故意这时走开了。于是,他就硬着头皮说,你们三位领导为我这点事两次地来我家,我再不配合就不通人性了。现在 你们说咋办就咋办。
八
从正月村干部上门到现在,还不到一年,安置小区就竣工了。安置小区分楼上楼下两层,楼上一层是分给贫困户的居室,楼下是新开工生产的毛绒玩具厂。小区毗邻公路,公路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墨绿色的茶园,视野开阔。站在小区前面还能看到即将竣工的河滨路,而那条早已贯通的高速像腰带一样系在山腰。
按照风俗,明天夜里十二点后宝山就要搬进政府分给他家的那套一百平米价值不菲的新居了。女儿和儿子暂时回不来。不过,他们在电话里说,春节会回来的。想到两个孩子要回来,他得给两个孩子预留两间睡房。只是,给孩子们预留了房间,房子就不够分配了。这样,他和桂香分居的局面就该结束了?他忽然想到这是孩子们故意耍的花招。管他呢,搬了再说吧。搬到新居后环境变了,一切都得跟着变。地样子这儿三间房,一间是睡房,一间是堂屋,一间是灶屋,出门是阶沿,茅厕在外面。搬到新居后,房屋就要叫卧室,堂屋也变成了客厅,灶屋就是厨房,阶沿叫阳台,茅厕叫洗手间。他把这些名称暗暗地练习了几遍,免得搬到新居后说错了出洋相。他还私下叮嘱自己,搬到新居后,跟邻里的关系也得改变。上午他鬼鬼崇崇地去新居时,担心熟人看见会笑话他。当见了面才知道,那些人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浅薄。他们一个个非常的亲热,好像以前就是邻居,转了一个圈儿又住到一块来了。大家都让他早些搬来,他答应好,好。其实,他也早已迫不及待地要搬了,早一天搬到新居,桂香也能早一天在玩具厂上班。对于那些不认识的人,他没有去跟人家打招呼,可人家却主动跟他打招呼。只是那些人显得很忙,没工夫跟他拉家常。
一切都在变,而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思想更要变。
桂香做好饭,去另一间屋子收拾去了。等她出来,宝山把饭菜都摆在桌子上。桂香问,你咋不吃?宝山说,等你。桂香耸耸鼻子挤着脸,过年过节都没等,今天咋这好的心?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宝山说,没有,还是从东边出来的。
两人各自选了一个位置坐下,闷头吃饭。吃着吃着,宝山冷不丁地问一句,我们明天真的要搬了?桂香说,你问几遍了?叫化子捡砣铁,成天溜到黑。不想搬就不搬。宝山说,那不行,我们已经跟村里签过协议了,我们不能拉后腿。有句话不是说,恭敬不如从命吗?我没别的本事,我们不给政府添乱就是对政府的支持。对了,搬到新居了,离姑她们家近了,不知她还会不会劝我们?桂香说,饿狗记得千年屎,你咋不说孙星海?宝山说,他们说的我都不信,我就信党和政府!
吃完饭,天色还没黑。
桂香又忙着去收拾东西了。宝山拾掇完碗筷,就出门去了。
门前是很窄的院坝,院坝外面是台田,合共有一亩。田里晾着犁坯,刚入冬时翻耕的。田里没有水,犁坯上还挂着没拾尽的稻草。以前有一道堰,顺着山腰一直牵到一里远的深沟里。每年灌溉的季节,要举全队之力,把一担担的黄泥担上来,抹堰渠,堵漏缝。现在,堰渠早毁了,这些田成了雷公田。
宝山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台田,心想,快四十年了,要离开地样子了,这田只能当旱地种。
继续往院坝的东边走,他看见了地样子脚下两座相隔丈远的坟丘,那是父亲和岳母长眠的地方。坟顶上生满了茂密的杂草。他在心里默默地祷告,大,娘,我们明天就要搬走了,搬到政府分给我们的新居去了。等大年三十那天我会回来给您们送亮的。
这一夜,宝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又去孙星海家了。他没有见到孙星海家那架只剩三根弦的凤凰琴,横在他的面前是,省道、河滨和高速三条并列的路。那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