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

一

向日葵一开始没打算跟向阳花动手。向阳花比他小，爷爷奶奶不在家，向阳花很听他的话。比如，他让向阳花小手放后面用心听讲。向阳花就笨拙地做了，只是动作不规范。他就命令向阳花背靠墙站着。这样不算，他又托着向阳花的小手打两下。向阳花小嘴噘着，略显不满。

就凭这，他完全可以放过向阳花的。

可这天不同，他已经纠正向阳花两遍了，向阳花还跟他顶嘴。他记得爷爷说过：事情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他觉得有必要惩罚向阳花一下了，免得她犯浑。至于怎么惩罚，他先是想敲向阳花两个爆栗。可他看了一下自己火柴梗一样的手指，就算自己的手聚成拳头也没有多少力量。于是，他放弃了。接着，他又想起妈妈对付他的那一套。

妈妈在家时，他一淘气，妈妈就一手叉腰，另一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依次伸出，嘴上严厉地警告：

“我数三下，一！”

开始，他还不知其中的厉害。等妈妈三字出口，他的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火辣辣地，他痛得哭了。还没等他哭成功，妈妈又发出第二遍警告：“不许哭，一！”深刻而近在咫尺地教训，他只能坚强地忍住。于是，他记住了，只要妈妈发出一二三的警告，他马上就得规矩。不然，一记响亮的耳光就会落到脸上。

可妈妈是大人，他是小孩。大人对付小孩，恃强凌弱是显而易见的。反之，小孩用这招对付大人，无异于蚂蚁撼树。

有一次，他就用这招对付爷爷。

爷爷这人特别没劲。当他还对手机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画面没啥反应时，爷爷动不动拿手机逗他。可他什么都不会。后来，他会了，能从手机里调出各种图片和视频，能拿着手机给向阳花摆拍，能玩游戏。这时，爷爷反而吝啬了。手机整天装在腰间那只迷彩色的套子里，根本到不了他的手。他要玩手机，须先跟爷爷套近乎。套近乎没用，他就哀求。爷爷心情好时，愿望还能实现。否则，爷爷看都不让他看。尽管爷爷的手机是爸爸淘汰的旧手机，比爷爷在通讯公司活动时淘来的手机要高级。通讯公司活动淘来的手机，用着用着就死机了。遇上手头紧，爷爷没钱换新机，爸爸就联系不上爷爷。再联系时，爸爸就质问：“你那是啥手机嘛？三天两头地坏？”爷爷讪笑着解释：“便宜。”于是，爸爸就承诺，等他换手机后，把他使的手机给爷爷寄回来。爸爸的手机是苹果，旧机也比爷爷新机好。手机寄回来，爷爷视机如命。

那次他说了几遍只玩一会儿，爷爷还是说不行。于是，立即板起脸，摆出妈妈那造型，左手叉腰，右手食指指着爷爷，一字一顿地喊着：“一、二。”他以为这招很灵，不等他喊出三，爷爷就把手机交出来。谁知爷爷抱着膀子，身子歪着，一只腿故意抖着，用挑衅的口气说：

“别数了。你就是数三十下，我也不给！”

他一听，顿时泄气了。

一想起了那次对付爷爷，一种莫明的挫败感让他明白了，妈妈那一招使用范围极其有限。

向阳花不是大人，他也比向阳花大，他也觉得没有居高临下的优势。

于是，他再次改变主意。

二

向阳花正埋着头吃饭。她吃饭特别慢，奶奶常唠叨她吃饭太斯文，她似乎也有意无意地践行着男孩吃饭如吼，女孩吃饭如数。爷爷丢下碗了，向日葵也添过饭了，她碗里的饭还没吃到一半。就是这样，她还要强词夺理地说自己第一。

向日葵趁爷爷这会去厕所了，奶奶去厨房了，向阳花失去了领先依靠，快速闪到向阳花跟前，一掌把向阳花推倒了。

向阳花没料到向日葵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子，顿时倒在地上。

向阳花肯定摔痛了，躺在地上哇哇大哭。向阳花一哭，爷爷奶奶闻声跑了进来。爷爷扬着手要打向日葵，向日葵知道爷爷只是吓唬，一点也不畏惧。奶奶似乎气急了，拿着筷子鸡啄米似地在他头上点着，他不停地后退。

“你这个娃子太气人了，”奶奶说：“转过背你就欺负她。她好欺负是不？”

爷爷见奶奶用筷子指向日葵，放下手，然后冲着奶奶吼：“看你筷子。”奶奶知道犯忌了，又不甘心被爷爷训斥，没好气地把碗筷往桌上一撂，数落爷爷：“你好意思吼我。屙葛藤吧你？厕所圪半天不出来！”爷爷问：“知道我屙葛藤，你不看着他们。”

奶奶把向阳花从地上抱起来，心痛地搂进怀里。她一只手在向阳花背上轻轻地拍着，“好了好了，花花好样的，不哭了。看我怎么打哥哥。”说时，双手在向阳花身后“啪”地拍了一下，让向阳花以为向日葵重重地挨了一巴掌。然后教训向日葵：“看你下次还欺负妹妹不？”

奶奶才停下，爷爷又开始。

“你说吧，为啥要把花花推倒？”

“你先吃完第一，她说你第二。她不讲理。”

“就为这呀？”

“嗯！”

“嗯你脑壳。你就不能让着她？”

“我凭啥让着她？”

“你大些她小些呀。”

“你比我大些，跟你要手机你咋不让着我？”

“这……”

爷爷被向日葵难住了，抓耳挠腮地不知如何对答。不过他在想，向日葵这东西咋这么能对？把他都对住了。看来他降不住向日葵了。向日葵这么小就降不住，再大些怎么得了？他活动着手掌，一会伸开，一会攥成拳头，真想揍向日葵几下。刚有这念头，立即又打消了。他知道，他当爷爷的，对向日葵只有照看的义务，是没有权利动他一指头的。想想周围其它当爷爷奶奶唯唯诺诺地待孙子，他的气慢慢地消了。同时他又想，向日葵这么小就这么厉害，长大了肯定不会任人摆布。从这一点，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孩子不能太严了。太严了，孩子的性格就磨秃了。

爷爷对奶奶挤了挤眼睛，把自己的觉悟用眼神传递给奶奶，希望奶奶也像爷爷一样觉悟。可奶奶不明白爷爷的意思，以为爷爷问计于她，就捅破窗纸：“你都降不住，跟我对暗号，我又能降住？”爷爷说：“谁跟你对暗号降他了？牛头不对马嘴！”

爷爷点了一支烟吸着。等奶奶拉着向阳花去了厨房，爷爷又默默地踱到院坝里。

把向阳花得罪了，向日葵一时没了伴儿。刚被爷爷奶奶教训，有些孤立。丢下碗，落落寡欢的往睡房去。打算在睡房寻点事打发时间。可一进睡房，他就发现爷爷的手机在充电，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趴着窗子朝外观察了一下，爷爷还漫不经心地在院子里东瞅西看，一时半会不会进屋。他拔掉充电器，正要玩，担心爷爷撞进来，就拿着手机钻进厕所。进了厕所，还是觉得不机密。于是，他假装蹲着解手。这样，爷爷找来了，他还能遮掩。等爷爷前脚离开了，他后脚就给爷爷把手机归到原处，这比让爷爷抓个现行强。

厕所是一个比床小一点的大坑，上面松松地架了几块木板。向日葵正举手机玩得高兴，爷爷进来了。他以为爷爷发现手机不见了，是来向他讨要手机的，他立即把手缩进两腿间，打算把手机塞进腿弯里。手机还没放稳，他就急着把手抽出来，谁知手机也跟着掉下来。他才要去抢救，只听咕噜一声，手机已滑进粪池里。

向日葵吓得啊地叫了一声，爷爷问他怎么了？这时，向日葵也不敢隐瞒了，手指着粪池说：“手机掉进去了。”爷爷问：“哪儿来的手机？”向日葵战战兢兢地说：“你的手机。”说完，向日葵以为爷爷会打他，双手赶紧抱头。爷爷气得直跺脚，“你个宝器呀？我充电充得好好地，你把它往粪池里扔！”向日葵嗫嚅着争辩：“不是扔进去的，是它自己掉进去的。”爷爷凶巴巴地问：“它长的有腿呀？它自己掉进去的？你咋不掉进去呢？”

奶奶听厕所爷孙俩说掉进去了，顾不得去想是什么掉进了，没命地从厨房往厕所跑，边跑边话不成句地催着：“掉进去了不快些捞，还有心思斗嘴。”爷爷没好气地说：“巴掌大光赤膊怎么捞呀？不大海捞针呀？”奶奶说：“大海捞针也得捞呀！是啥掉进去了嘛？”

进了厕所，奶奶弄明白是向日葵把手机扔进粪池里了，顿时心痛得大声咆哮：“你这个败家仔，那么贵重的东西你往进粪池里扔？你报复心咋这么重呀？你这样下去，长大了怎么得了？我恨不得把你也扔进粪池里。”

向日葵本来是想先跟爷爷解释清楚的。跟爷爷解释清楚了，奶奶那里就容易了。可爷爷这里还没解释清，奶奶就被爷爷蛊惑了。奶奶跟爷爷一下子统一了看法，向日葵纵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了。但手机是家里的重要东西，无论如何也要解释清楚。

“真的不是我故意扔进去的。”向日葵急得双脚直跳。他只是一个孩子，不懂得理解的，不用你解释，也不知道越描越黑的道理。他只想声音盖过爷爷，沉冤就可以得雪。于是，他声音越来越高，一句接一句地重复：“不是我扔进去的，不是我扔进去的。”

爷爷才不听他的解释，而且也没心思听他解释。手机已经掉进粪池了，眼下当紧的，是如何把手机捞出来，早一分钟捞出来，就多一分希望。

向日葵看爷爷盖棺论定的架式，就跳起来去打爷爷。爷爷把他双手捉住，让他动弹不得，他又往爷爷脸上吐唾液，反正他要尽一切办法让爷爷改变结论。爷爷也气急了，真的给了他一耳光。

“越来越高兴了。不找你算账就算，你还闹个不停。你以为我得砸你是吧？”

这一耳光真的管用，向日葵一下子安静了。

爷爷用袖子把脸上的唾液抹了，然后找来便桶和粪舀子。看着向日葵还怔怔地站在粪池边不走，就吼一句：“还戮在这儿做啥呀？”

向日葵不敢再碍事了，就退到墙根站着。

爷爷把粪池的盖板一块一块地揭开。

奶奶想劝爷爷别捞了，捞起来手机也没用了。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爷爷是一根筋。有次去地里，路上被露出地面的石头绊倒了。爷爷好一会才站起来，然后踢了踢那石头，就教训起石头来：

“你个狗日的，害得我摔这么重一跤。把我摔恼火了，我今天不把你孝敬了，我给你当儿。”说完，又返回家里，翻出一把生锈的铁镐，两手平端着，冲刺似地回到被石头绊倒的地方，刨树疙瘩一样把那个石头刨出来。这样，觉得还不解气，又抡起铁镐对着石头好一通砸，直到那个石头碎了一地，他才罢手。一个能跟石头较劲的人，掉进粪池里的手机，他怎不心痛？不过，冲他舀粪的那股劲头，奶奶也不想阻止。他把粪舀出来还不都送到地里？就算手机没用了，活却做了。于是，奶奶就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由着爷爷折腾。

向日葵把手机扔进厕所，奶奶是一肚子的火。可向日葵被爷爷打一耳光，她又十分心痛，抱怨爷爷出手不该那么狠，后悔当时没拦着爷爷。这会看向日葵一言不发地靠墙站着，觉得向日葵很可怜，就拉着向日葵出去。临出厕所时，奶奶还是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做裸怪，等你捞出来，手机还有用呀？”爷爷没好气地地答道：“就算没用了，还有个尸首！”奶奶一听就呸呸呸地骂：“你这个裸人，嘴太臭了。手机就手嘛，尸首，尸你脑壳瓜子”爷爷自知用错词了，就自行消毒：“穷计较，烂裤腰。”奶奶怕爷爷再说出更难听的，拽着向日葵逃也似的离开了。

奶奶把向日葵拽到堂屋，还余怒未息地质问：“我记得你抓过周的呀，手咋还这么欠呢？”

三

向日葵不光在家里淘气，在园里也淘气。在园里淘气，有园里的老师管教。老话说：扁担服箩筐，娃娃服学堂。这一点，爷爷深信不疑。向日葵送到幼儿园，爷爷眼耳清静了不少。可老师也不是万能的。爷爷不像其他家长们一样觉得老师只是个娃娃头，就对老师百般刁难。就说管理吧，管松了，家长们责怪老师没有尽到责任；管紧了，又抱怨老师虐待了孩子。抱怨也就算了，甚至有些家长爱走极端，动不动投诉，弄得园里和老师十分被动。在这方面，爷爷就通情达理。爷爷没当过老师，但他知道，天底下那么多的父母把自己调皮捣蛋的孩子交给老师，就说明，老师的活儿难干。所以，向日葵在园里怎样他从不过问，除非老师把电话打给他，让他去幼儿园，他才跟接到十二道金牌似的往幼儿园赶。

爷爷最怕园里老师给他打电话，可园里老师的电话总隔三差五地打来。一接到电话，爷爷就知道向日葵在园里惹事了，就是把小朋友给打了。若是东西损坏了，爷爷做个冤大头也没事。若是把小朋友给打了，那可是捅破天了。那些孩子豪车一样，碰了，轻则赔礼道歉，重则赔钱。那些家长护犊子要有多夸张就有多夸张，指蛋大的事跟接骨斗榫还严重，不进行一番全面检查就不罢手。

向日葵班有个叫郭涵的女孩，人很强势，班里的小朋友们都怯她。有次郭涵当着全班的小朋友说向日葵不是，向日葵一气之下，像推向阳花一样，把郭涵推倒了。

郭涵跟向阳花一样，没受过较大的冲撞。所以，向日葵把她推倒后，她比向阳花那次哭的还厉害。老师进来问郭涵是怎么了？郭涵说向日葵推她。老师先批评向日葵两句，然后把郭涵从地上扶起来。可郭涵还是哭，老师问郭涵哪儿摔痛了？郭涵痛苦的指了指右臂。老师一检查，发现郭涵的小臂蹭掉了一块皮。

这下事情闹大了。为安全起见，老师只好给双方家长打电话，让家长自己到园里来处理。

爷爷急风急火地赶到幼儿园，关心地问郭涵伤的重不重？郭涵的妈妈这时也来了，她一看女儿受伤了，凶巴巴地问爷爷是怎么教育孩子的？爷爷理屈词穷说对不起。可郭涵的妈妈又指着向日葵说：“你这么小就这么凶，长大了准是个杀人犯。”爷爷气不过，抓过向日葵就打。老师急了，赶紧把向日葵拉开，然后批评爷爷：“你这样可不行。通知你来，是让你跟人家家长协商的，不是让你来打孩子的。你打孩子问题就解决了？把人家孩子弄伤了，该送医院送医院，该付药费付药费。”

爷爷被两个女人教训，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爷爷还是态度诚恳地先跟老师道歉，说自己不对，没教育好孩子。接着又跟郭涵的妈妈道歉。甘愿受罚地陪着郭涵妈妈去医院给郭涵检查手臂。好在只是软组织受伤，医生在患处涂了些药水，让郭涵回家养两天。郭涵妈妈临走时还威胁爷爷跟向日葵：“我们郭涵没事就算了，如果有个好歹，我要你们一家人不得安生！”爷爷息事宁人地应着：“行，行， 我们不会逃避责任的。”

把郭涵妈妈打发走了，爷爷付完药费领向日葵回家了。

回家后，爷爷唉声叹气的。奶奶问向日葵到底闯啥祸了？爷爷说：“他把人家推倒了。”奶奶问：“向日葵为啥把人家推倒？”向日葵拦腰就一句：“谁让她说我土？”奶奶没明白，爷爷虎声虎气地补一句：“人家女娃说他衣服土，名字土，他就推人家。唉，也不怪人家女娃说他，我每次去幼儿园，看到一大院娃娃穿得讲究流了的，也觉得向日葵的衣服老气。都怪你出的馊主意。不然，我们按季节领他去买衣服，总比那个狗日的在外面眯着眼睛买好吧？钱是花了，合不合身他不管了。”说完，爷爷尖声怪气地学奶奶跟儿子告密的样子：“钱不要寄回来呀，寄回来你老子乱花呀。这下好了吧？”

四

向日葵入园前，向日葵爸爸给家里打了一万块钱，让家里把外面的账还掉。可精打细算惯了的爷爷，想到向日葵入园后，一年光给校车钱就四千多。过一年，向阳花接着也入园。这样一来，两个孩子一年光校车钱就是八九千，两年下来近两万。幼儿园之后，小学没有校车了，家长自己接送。自己接送还得买车。早晚得买，不如早买。家里原本有一辆三轮车，而且还用透明塑料板做了蓬。雨是遮住了，却是过风笼。夏天倒没事，冬天受不了。再说那车使了几年了，故障频出，载人不安全。

爷爷怕艄公多了翻了船，没跟家里人通气。把钱取出来，径直去买了一辆两排座后面还带斗的电动车。这车不光能载人，还能运输小物件。虽然跟四个轱辘屁股冒烟的小轿车没法比，但比自家原来那辆好多了。

爷爷把车开回来，奶奶眼睛都气绿了，逼着爷爷把车退掉。

不怪奶奶跟爷爷横。他们家是外地迁来的，买房还欠有外债。迁来几年了，房子还是单层平房，门前的院坝是泥巴院坝。单层房子就单层吧，只要够住就行了，可院坝太丢面子了，自己穿不上干净鞋不说，别人到家里来，进门先咚咚跺几脚，好像提醒她，院坝要打混凝土了。每次看到人家提示似的跺脚，奶奶就感觉没面子。奶奶想，把账还了，把门前院坝打上水泥院坝。

现在呢，账未还，院坝未打，钱没了。

爷爷目的达到了，但理却亏了。见奶奶生气，就嬉皮笑脸地曲线灭火：

“你一定要跟我闹。不然，人家会说你在家里一点权没有，那多没面子呀！怪毛病，不知道千人吃饭，主事一人呀？买都买了，哇啦哇啦的，有用吗？你见过扔进灶洞里的柴退得出来吗？除了提前没跟你商量，我哪一点做错了！”

奶奶伸着脖子问：“你没错，钱呢？”爷爷说：“钱买车了！新崭崭的车子停那儿你看不见呀？”奶奶说：“老夫少妻的亲热地挨着，我能看不见？你是不是想路人夸你，哎哟，这向家好有钱好有爱心哦，连车子都不让打单身。”爷爷问：“旧车成那样了，敢坐人呀？”奶奶说：“咋不敢坐？我每次不都坐得卧卧地？没见少个什么？”爷爷说：“你是八十岁老婆荡秋千，把命不要。娃娃行吗？”

奶奶争不过，冷不防从爷爷腰里掏出手机给爸爸打电话。爸爸听完奶奶的控诉，在电话那头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安慰奶奶说，以后再不给家里寄钱了。奶奶立即赞同：“不是怎的？寄回来全让你老子编作了！”

自那以后，家里要什么，都是爸爸买好了寄回来，就连向日葵兄妹俩吃的零食也是从网上买好了寄回来。

别的东西就算了，衣服却不行，寄回来的衣服不是大，就是小，而且颜色也不对付。

奶奶知道自己做错了，很懊悔。好几次，家里捉襟见肘的，奶奶跟爸爸张不开口，爷爷更不会跟爸爸张口。这时候，他们分别跟自己亲戚借。事情完了，赶紧揽点活儿跟人家还上。

爷爷在买车这事上失算了。向日葵一入园，他接送了几次。这几次，向日葵怕老师和小朋友看见，不让他把车靠近幼儿园。后来，爷爷在附近揽活，接送不能准时。于是，又选择校车接送。校车接送出于两方面的考虑，一是安全，二是目前向日葵一个人上学前班。爷爷不能为四千多校车钱把自己焊在家里。他一年揽些零活不止挣下校车钱，还能糊住一家人的嘴巴。

事情过去了，原本不用再提了。可爷爷为了镇住奶奶的气焰，忍不住又提一下。为了增加效果，爷爷就怪模怪样地夸大了奶奶打小报告时小人告密的样子。奶奶见爷爷这么丑化她，气得要死。可她又不能否认没有这事。只好虚与委蛇把话题引向正途。

“饿狗记得千年屎！都陈国十八年的事了，你还挂在嘴边。当时不是在气头上吗？我就随便一说，也不是有意的，我有你做的那么难看？尖声怪气地，狼一样叫唤。名字又是咋回事嘛？”

“园里娃娃说向日葵名字土，懂吧？”

奶奶没明白，又不愿再问。在奶奶面前，爷爷大男子主义表现的淋漓尽致。尤其是奶奶和他说话时候，奶奶和颜悦色地，他认为奶奶巴结他，半天不搭理，把奶奶的胃口一直吊着。一旦奶奶冷落他或杵他，他又耐心地跟奶奶细心解释。典型的核桃心，砸着吃。此时，奶奶装作领会了爷爷的意思自言自语道：“名字这东西又不是进口的，咋还分洋气和土气？”

爷爷白了奶奶一眼，觉得奶奶这人太落伍了，连追星这么低级的常识都不懂，太可怜了。可这么低级常识又不是爷爷这种知识结构可以为她普及的。于是，就顾左而言他地说：

“两个人也是的，外面跑这么多年了，啥广没见过？给娃娃起个名字都起不好，这么直接。幸好我们家姓向，叫向日葵、叫向阳花。如果我们姓王，还不给娃起名叫王八蛋、王八叉（一种草本植物，果实细而长，顶头有芒，人从跟前过，容易沾在衣服上）。”

奶奶噗地一声笑了，同时也明白名字土是啥意思了。不过，她对爷爷后面的两句话不是很接受。她又耷下脸教训起爷爷：“老几十岁了，也不修修口德。有你这样编排自己命下的人吗？我看向日葵这名字不土，比狗娃牛娃冬瓜南瓜洋气多了。”爷爷说：“那是啥年代，这是啥年代？哪个娃娃名字不带明星气？”

这时，向日葵趁机央求爷爷奶奶给他把名字改掉。爷爷说：“你说的轻松，上了户籍的名字那么容易改呀？那么容易改还要公安局做什么？这事等你爸妈回来了再说。”

五

向日葵不再坚持。他觉得名字也不是很重要的。在园里，名字只是其次，小朋友们更看重的是成绩和穿戴。可成绩和穿戴他一样不沾。家里为省一年的园费，迟一年才把他送到幼儿园。一入园就上中班。这时候，班里小朋友都会写会认数字了，他得从头开始。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不会，问爷爷，爷爷购书一样把书从头到尾先翻一遍，然后手在头上挠。挠够了，振振有词地自嘲：

“见鬼了，我们上初中那会，老师是刚出校门的高中生。跟我们只错一个年级。现在，我一个初中生，幼儿园的作业竟看不懂。”

衣服八成是爸爸买的，却带着爷爷奶奶那个年代的印迹，颜色是耐脏的那种，大小也考虑到了长身子的需要。

爷爷没办法，在电话里婉转地问爸爸：“外面的衣服是不是很贵呀？你要是嫌贵，买两件的钱买一件嘛！”爸爸问怎么了？爷爷说：“你没看见娃娃穿的？把娃娃都穿丑了。丑了寡人丑了国！”爸爸说：“我只是顺便买的，哪有时间去挑？”爷爷问：“买衣服能随便呀？你没时间他妈也没时间？”爸爸冷哼一声：“她呀，天天加班，哪有时间给娃子买衣服。”爷爷感觉不对，哪有做妈的这么对孩子，肯定是两人闹矛盾了。于是就追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你自己啥本事啥家底不知道吗？人家白白地跟了你，你可不能做对不起人家的事？”爸爸说：“我还不是想找个来钱快的？可她心眼太死了。”爷爷气恨恨地说：“人家心眼死？我看是你在翻撬？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辈子能踏实下来，一家老小都跟着享福了。”

爷爷不再给爸爸打电话了。作为公公，他又不好意思给妈妈打电话。但为了向日葵，爷爷忍不住又打了。这次，爷爷拿河对面王家辉娃子做例证。爷爷说：

“王家辉娃子你知道吧？辉娃子父母在辉娃子很小时就把他丢给爷爷奶奶出门了。辉娃子父母觉得亏待了辉娃子，就用钱来补偿。那钱是尽着辉娃子花。辉娃子要啥就给买啥。电脑还是稀罕玩意时，辉娃子父母就给他置上了。有电脑了，辉娃子上学也不专心了，从学校一回家就抱着电脑。还是初中，就在网上聊了一个姑娘，然后拿着父母寄回的钱去跟人家女娃约会。爷爷奶奶以为他在同学家，没在意。直到学校找上门，才知道辉娃子失踪了。正当爷爷奶奶急着要报警，辉娃子回来了。辉娃子爷爷气不过，打了辉娃子一下，辉娃子却跟爷爷对打。辉娃子接触电脑早，出去打工时，给一家企业管财务，这一管，把人家公司的钱管没了。几十万呀，那么大一笔钱不知道辉娃子花哪儿去了？事情露馅了，公司要起诉辉娃子。辉娃子父母去求情，说只要不起诉，他们愿意把钱一分不少地赔上。公司答应了，可打工的父母和爷爷奶奶四处筹钱，家里连过年猪都卖了。”停顿了一会，爷爷又耸人听闻地总结说：“听说过没？父母把教育孩子的时间花在挣钱上，那挣下的钱最终要交学费。”

那边爷爷煞费苦心地做爸爸的工作，让爸妈留一个在家里，这边向日葵却计划着逃课。

向日葵对幼儿园一点也没兴趣。小朋友不喜欢他，老师更不喜欢他。他在班里就是个多余的人。

临近寒假那一个月，天气出奇的冷。家里因为有爷爷的操持，屋里整天热烘烘地。早晨一见亮，爷爷就把炉子生燃。吃饭时，一家人围着炉火香喷喷地吃着。中途饿了，爸爸寄回的零食随便糟塌。不像在幼儿园，冷气空心。

向日葵实施逃课也不需要预谋。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天气跟平常一样冷嗖嗖的。早晨他故意肉着不起床，傻子也看得出，他是想错过校车的时间。但这根本不可能。奶奶起床后最多给他宽限半小时，半小时后就一遍一遍地催。但奶奶有个软肋：那就是怕他生病。他一生病，奶奶什么都依他。

被奶奶督催不过时，他假装咳嗽一声。如果这声咳嗽引起了奶奶的警觉，他再咳一声。这时，奶奶会习惯地用手探他的额头。他常生病，知道发烧分高烧和低烧。奶奶的笨办法只能探出高烧，对低烧显得迟钝。加上园里老师经常在微信群里向家长发出流感和手足口病一类的警报，家长们一接到老师的信息，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赶紧让孩子在家里休息两天。他这种突如其来的咳嗽怎么会不引起奶奶的重视呢？

咳嗽完，他斜眼观察奶奶的动静。奶奶果然警觉，犹豫着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这时，他就做出一付虚弱无力的样子。不过，他不能表现得太过了。否则，奶奶会心急火燎地吆喝爷爷送他去医院。一旦去医院，就会开一大包药回来。除了害爷爷花钱外，那些药片片实在难喝得要死。

去不去幼儿园，爷爷的态度也很摇摆不定。爷爷也上过学，觉得幼儿园上不上没关系。学前班不过是把小学的知识细化了，给社会提供了一些工作岗位，给孩子家长安了一个收费的名目。现在大家都上了，自己不上很掉份。再说，接近年关了，年内混混也就算了。

成功地逃课，没给向日葵带来好心情。胡露奶奶为了省电，晨天到黑在他家蹭火。蹭火也就算了，反正炉火的温度不蹭也浪费了，家里多一个人还显得热闹。可是，他讨厌胡露奶奶。胡露奶奶太向着胡露了，就连胡露一些无理的要求她也护着。比如，每天校车来，胡露像个首长一样争着比他先上车，到了幼儿园又争着比他先下车。好像样样要超过他。这当然不行，于是胡露就跟他奶奶哭闹。胡露奶奶拗不过，只好跟随车的老师提要求。老师解释说：“这怎么行？车里走道那么窄，先上肯定后下。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知道？”胡露奶奶没办法，就每天拉着胡露去前一站上车。这样到幼儿园，胡露就比向日葵先下车了。这还不算，胡露奶奶还整天夸胡露，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胡露奶奶一夸，奶奶也跟着夸，说胡露怎么懂事？怎么会叫人？向日葵最讨厌奶奶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样子。胡露懂什么事呀？不就是认识的人一律叫叔叔阿姨，不认识的人一律叫老板。多简单的话呀，他向日葵也会，只是他懒得叫而已。

放寒假那天，胡露的奶奶搭乘爷爷的电动车去幼儿园拿胡露的成绩单和床上用品。本来胡露的奶奶和爷爷约好一块去一块返回的。等爷爷收拾完向日葵的东西，胡露的奶奶不见人影了。后来爷爷等不住了，就回来了。这时才知道胡露奶奶回家半天了。原来，胡露的奶奶怕爷爷讨要胡露的成绩单看。那成绩单上全是零，就提前溜了。其实胡露奶奶想多了，向日葵的成绩也不好，爷爷才不会五十步笑百步呢。

回家后，爷爷像举行隆重的庆祝仪式一样，把向日葵成绩单郑重地铺在桌面上，然后掏出手机,认真地拍着。爷爷一边拍还一边渲染:“我嘴巴说羞了，狗日的就是不听。这回我把向日葵的成绩拍下来发给他，让他好好读读!”

爷爷拍好后，果断地把图片发给爸爸。一会儿，爸爸就回复了。“这次撞响了，”爷爷一拍大腿就照着手机读起来：“过年后，我跟你出门，让妈和娃子妈在家照看娃子。”

年终最后的某一天，爸爸妈妈从深圳回来了。家里顿时热闹了。向日葵和向阳花欢快地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搂着向日葵向阳花不停地亲昵，问这问那的。向日葵把改名字的事跟妈妈说了，妈妈用责备的眼睛望着爸爸说：“怎么样？你不是说要逆风而行吗？不是说要返朴归真吗？不是说朗朗上口吗？好像不独断专行就不能显示你特立独行似的。名字你起的，你去改吧！”爸爸仍冥顽不化地说：“改啥呀改？非要改成杰伦丽颖吗？恶心死了。要改长大了他自己改！”妈妈叹息一声，然后安慰向日葵：“向日葵好啊。老师没教你葵花朵朵向太阳吗？”妈妈还没说完，奶奶也帮腔说：“我觉得向日葵名字好。哪个人不喜欢向日葵？向日葵就是葵花籽，葵花籽就是瓜子？哪家过年离得了瓜子？”

妈妈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虽然音量不大，但是从久别后如贵宾般的妈妈嘴里发出，而且又是在妈妈寓教于乐兴致最好时奶奶不合时宜的插话而喊出的，其中的震慑不言而喻。奶奶立即住口，然后虚心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妈妈不高兴地说：“你还知道呀？求你以后别乱翻译了。什么瓜子呀葵花籽呀？你一翻译，名字不土也土了。”

尽管妈妈和奶奶都没把向日葵的好处说透，但向日葵不再觉得自己的名字土气了。

六

过年后，村上班的第二天就把爸爸叫到村委会去了。过一会儿，爸爸回来跟爷爷奶奶宣布，他和妈妈次日就要出门。爷爷嘀咕了一句：“不是说出去一个吗？”爸爸说：“家里分了一套统居楼的指标。”奶奶忙不迭地问：“啥叫统居楼？”爷爷满腹经纶地说：“你个白脖子，连统居楼都不知道？统居楼就是，我也说不清，反正就是给贫困户盖的楼。”奶奶问：“在哪儿？”爷爷说：“镇里。”奶奶怯怯地问：“要钱不？”爷爷白了奶奶一眼：“不要钱？白送你呀？”奶奶顿时泄气了，不屑地说：“要钱还把你们高兴成那样？有钱哪儿买不到房子？”爷爷说：“你不懂就不要发表意见。那点钱还没我们买这两间房花的钱多，那叫钱吗？关键是地方好，娃娃们上学方便！”说完，爷爷不打算再接奶奶茬了，他问爸爸是啥想法？爸爸说：“还有啥想法？先把房子钱凑齐，今年抓紧挣钱把房子装起来！”

第二天，爸爸妈妈又去深圳打工去了。

走的时候，向阳花缠着妈妈不放，一付生离死别地样子。奶奶蹲在她们旁边，随时准备接过哭叫的向阳花。向日葵则老城的背着手倚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一会车来了，奶奶噙着眼泪从妈妈怀里夺过向阳花，然后搂在怀里。妈妈整了整衣服，提着行李出门。这时，向日葵轻轻地问一句：“妈妈啥时候回来？”妈妈爱抚地摸一下向日葵的头：“等向日葵长了妈妈就回来了！”

看着妈妈上车了，车子消失不见了，向日葵才赌气似的跑到茶几边，从果盘里抓一把瓜子，又找出一把玩具铲，直奔院坝路口边那只花盆。到了花盆边，他用小铲把花盆里的土掏了碗大一个坑，参照爷爷播种玉米的方法，把那把瓜子全部投进去，再小心地覆上土。

做完这一切，向日葵如释重负地准备回屋。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返身回到花盆前。用小铲把花盆里刚覆上的土拍了又拍，直到看着跟混凝土一样结实了，估计爷爷撬不开了，才放心地回屋去。

爸爸妈妈出门了，爷爷奶奶也重新做了分工，大有夫妻同心，其利断金的劲头。爷爷一心一意地在附近揽工，奶奶除照看向阳花外，候车送向日葵上下校车的事也归奶奶负责。

奶奶虽然肩负着照看向日葵和向阳花的双重任务，也没有爷爷在外面辛苦。爷爷每天很早出门，傍晚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估计有次累了，爷爷轻声牢骚两句：“儿子大了，老子出力了。”

每天早上，奶奶拉着向阳花站在公路边替向日葵候车。在校车来之前，奶奶先站在公路边等候，给校车司机竖一块停车的标志。这样，校车从门前经过时，不会鸣一声喇叭就呼啸而去。倘若这天向日葵因故不去幼儿园了，奶奶就不用站在路边等候了，校车也不用在门前停下。这是奶奶和校车司机之间达成的默契。

向阳花还没上幼儿园，可她整天背一只红色的小书包在家里出进。她不光早晨陪着奶奶帮向日葵候车，平时在家没事了，就背着小书包模仿向日葵上幼儿园的样子，先跟奶奶挥手说再见，就出去在门外逗留一会。等会进来了，跟奶奶击一下掌，并用别扭的普通话报告她回家了。反正家里也没有别人，奶奶也一本正经地撇着普通话配合向阳花练习。

想起奶奶夸胡露的样子，向日葵就来气。他发誓，他要做个听话的孩子。幼儿园再开学时，他变得格外勤奋。早晨按时起床，洗漱完，先跑到院坝边那一只花盆边蹲着，一直蹲到校车来了才离开。

在幼儿园里，向日葵一反常态地变得安分了。但老师还是怕他影响别的小朋友，把他的座位安排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对这种安排，向日葵很满意。这样，老师就不会时刻盯着他。

这天，老师让小朋友们举手回答问题。老师的话音刚落，向日葵的手就举起来了。可是，老师压根就不看他。第二次，老师又提问，向日葵还是先举手，老师仍然叫了别的小朋友。向日葵生气了，他觉得老师太偏心了。

过了一会，老师第三次提问。向日葵再次举手，老师还是没叫他。这次，他决定不再忍耐了。不等老师叫的那个小朋友站起来，他大声喊道：“等一等！”说完，人已离开座位，咚咚咚地小跑着往讲台上去。

他这突然的举动，给课堂带来了不小的骚动。小朋友们齐刷刷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又要捣什么乱？

老师也发现了向日葵的异常，赶紧制止：

“向日葵，你要干什么呀？回到座位上去！”

向日葵没有说话，继续往讲台上跑。到了讲台上，像老师一样面对全班小朋友站着。

老师走到向日葵跟前，推了向日葵一下，生气地问：

“别捣乱了，向日葵，赶快下去！”

向日葵把老师的手挡开了，然后望着老师，不卑不亢地说：“我上来回答问题，回答完了就下去。”

说完，他童声童气地开始回答老师提出的问题。问题回答完了，他安静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老师终于松了一口气。望着教室角落的向日葵，眼里是一种迟来的赞许。

回到座位上，向日葵心里还有些忐忑。他知道自己又闯祸了。一闯祸，老师又要给爷爷打电话了。爷爷一接到电话，就得放下手中的活往幼儿园赶。他后悔争着上讲台回答问题。问题回答了，也没有得到老师的表扬，还给爷爷添了麻烦。

等到下午放学，老师安排他上车时，还没见到爷爷。这时他才知道，老师这次没给爷爷打电话。

第二天到幼儿园，他发现，老师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他了，老师对他说话的语气比以前温和了。特别是，老师望着他时，眼里是一缕温暖的目光，那是妈妈眼里才有的目光。他觉得，老师变了，变得善良可爱了。

过了一段时间，向日葵班里增加了一名老师。每个班原本两名老师，现在，向日葵这个班增加到三名了。班主任说，增加的一名老师，是专门负责向日葵吃饭、睡觉和学习的。

向日葵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么办？他现在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了，不让老师那么讨厌了，不让爷爷奶奶操心了，怎么还派个老师监视他呢？他不敢问老师，他怕真的自己领会错了老师的意思，他怕老师说他还不是一个好孩子。

不敢问老师，那就回家问爷爷吧！这事爷爷一定知道，一开始把他送到幼儿园让老师修理，不就是爷爷干的缺德事吗？让幼儿园再增加一名老师对付自己，肯定也是爷爷的鬼主意。既然这样，就让爷爷把这个新增的老师赶走吧，他不能让小朋友们看扁自己。

回家后，向日葵直接了当地问爷爷：“是不是你让班里加一个老师的？”

说完，他等着爷爷回答。

此时，爷爷正洗耳恭听胡露奶奶哭诉呢。从去年寒假去幼儿园拿成绩单和床上用品那天起，胡露的奶奶到他们家来的就少了，就是来了也不夸胡露了。可这天不知为什么？她又来了。她心事重重地，眼里还含着泪，说的话也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

“开始我不给他手机玩，他说他要跟他妈妈告状，说我刻薄他，虐待他。我说你污蔑我还不好？我正愁管不了你，让你妈回来好好管管你！这一招不行了，他又说，真不给他手机玩，他就从二楼窗台上跳下去。妈呀，这是哪个老师教的嘛？把娃娃都教成这样了？”

说完，揪了一截纸巾擦眼睛。

爷爷清了清嗓子，连劝带训地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什么哪个老师教的？你这个罪名安的太大了。你不检讨自己，还往老师头上推？哦，娃娃学好了是你的功劳，娃娃变坏了是老师的责任？知道老师把娃娃教坏，你还把娃娃交给老师，不是把娃娃往虎口里送吗？说话做事可要凭良心。我不是偏向老师，我跟老师打交道次数多，看的明白，老师对娃娃没啥可说的。老话就说了，宁像乞丐游，莫作娃娃头。管娃娃不容易呢！人家管那么多娃娃，你才管一个。娃娃变坏了，你就怪老师。邻居有黄金，隔壁有戥秤。你跟我一样，喜欢拿手机哄娃娃。我早就改了，你到现在还夸胡露游戏打得赳赳地，不就是夸他聪明吗？这会不夸了？我现在抱住一条，不管老师对我们向日葵多严厉，我举双手赞成！”

胡露的奶奶讨了个没趣，再说话时语气就变了。她说：

“我刚才话说急了，我也没全怪老师。”

说到老师，爷爷马上把脸转向向日葵，狐疑地问：“你刚才说啥了？”向日葵说：“我问是不是你让园里加一个老师管我？”爷爷打趣说：“我要有那么大权利就好了，我也能当园长了。”说完他发觉情况不对，赶紧又问：“你说园里给你们班增加了一个老师？”向日葵点了点头，爷爷像拣了个元宝似的开心，“多一个老师好呀！现在不是提倡一对一教学吗？老师越多越好呢！”向日葵想一句概括，又怕像那次手机一样被爷爷误会，就耐心地说：“那个老师就管我一个人。爷爷，你跟老师说，我不要那个老师管。”爷爷不再开心了，一脸的严肃，说话也一句赶一句地：“到底是咋回事？你看着我，别打野眼！”向日葵急得直摇手。爷爷估计他不会说实话，就打断向日葵：“算了，问你也不会说实话，明天我亲自去问你们老师。”奶奶也感到大事不好，联想到胡露那么乖巧的孩子都变坏了，他们这个调皮捣蛋的孙子是不是更变坏了？就瞪着向日葵问：“你是不是又闯祸了？”向日葵说：“没有！”奶奶说：“没有？会专门安排一个老师看管你？”

七

爷爷赶在校车前赶往幼儿园。

这时去幼儿园，跟园里小朋友照不上面，免得那些孩子看景致一样的看他。他个苍老头子，被那些水灵灵的娃娃们看着，怪难为情的。不让小朋友看见，也是给向日葵留足面子。早些去，问完事情还不影响出工。

爷爷已经记不清去过多少次幼儿园了？向日葵作业没完成老师把他叫去；向阳葵损坏东西了，老师把他叫去；中午不午睡，老师把他叫去；跟小朋友打架了，老师更少不了把他叫去。三天两头地被叫去，被批斗一样。知道的，说他是代向日葵受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傻不啦叽地把幼儿园当成老年活动中心呢。幸好幼儿园的门槛是铁制的，要是木头，早被他踢烂了。他都被老师叫怕了，每次电话一响，他就心惊肉跳地，不知道向日葵又闯下啥祸了？又要跟老师说多少好话？赔多少钱？有一天，他受不住了，就把手机塞给奶奶。这样，园里有什么事了，奶奶接到电话就可以应付了。如果老师对对奶奶网开一面放奶奶一马那就更省事。如果不能，他再出面，如同部门领导遇到棘手的事先让下属去办。下属处理不好了，领导才出面收场。

为了让奶奶愉快地拿着手机，他骗奶奶说儿子这天要给奶奶打电话。可他还没说完，奶奶就把他的手挡开了，然后一针见血地说：“我是经常眼巴巴地盼儿子给我打电话，可儿子给我打过电话吗？世上只有瓜连籽，哪有籽连瓜？给你打时顺便问一下就不错了。别看你整天手机盒子炮一样别在腰里，你那电话也就老师给你打。老师给你打还不是向日葵惹祸了？向日葵惹祸了你避得掉呀？就算我把手机拿着，老师打电话来了不还是你去？ 以后这样的把戏莫玩了，那是小孩子玩的。”

没办法，手机还是他揣着。他不揣着行吗？让奶奶去，乘车就是问题，去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他的脸皮早就练厚了，他对幼儿园已经轻车熟路了，在老师面前应变也游刃有余了。不像开始去那么拘谨。

他给自己总结了一套对付老师的办法：被老师叫去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道歉再说。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一句六月寒。可是，他又发现，尽说好话有时也不好使，如同人吃美味久了败口。有次老师就直接批评他：“你不能一来就道歉，一来就道歉！你先问问情况嘛。如果道歉能解决问题，不如把你那段话录下来，向日葵有问题了，我自己放一遍听听。”他听得出来，老师对他那套不感兴趣了，可他也不是成心要避重就轻跟老师斗智斗勇。他觉得他这种身份的人，道过歉后老师会直接说出处理结果，他只管接受就行了。

 他也不明白，向日葵咋这么调皮？手机手机往厕所扔。嚷他两句，他用脚踢他。他用手去挡，他蹦着往他脸上吐口水。这么匪皮的娃子，幼儿园的东西能不损坏？事后他也了解过，东西确实不是向日葵故意损坏的，是向日葵跟小朋友争抢时损坏的。可小朋友们众口一词地针对向日葵。加上老师对向日葵的成见，在处理这件事时偏听偏信，就作了简单的责任认定。向日葵落到这种境地，跟他这个当家长的是有很大关系。他们不该为省一年的学费才送向日葵去幼儿园。他的思想太落后了，老是觉得幼儿园阶段多余，应该像他们那时一样，启萌就从小学开始。这样，与全日制也不冲突。直到向日葵出现这问题那问题了，他算是明白了，学前教育是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少了学前教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掉链子。再说，城里早年就实行了幼儿教育，农村近年才兴起。为什么农村的孩子跟城里的孩子总要差那么一大截？学前教育的缺失是主要的。加上教育质量和经济条件，农村孩子起步就比城里孩子晚了一大截。就拿减负来说吧，教育是统一的，知识的传播是一环套一环地。减负了，孩子轻松了，应试的内容却没有降低。为了应试，老师把在课堂上应该全面讲的知识拣重点截留，然后挪到补习班上讲了。补习班上讲的知识才是硬谷子硬米。而能上补习班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穷人的孩子什么班也上不了，穷富的距离无形中又拉大了。他算是看透了，还是他们上学那个年代教育公平，老师除了全心全意的教学生，就心无旁骛。学生有没有出息，就看自己努不努力。不像现在，补习班遍地，然后拚爹拚家底。

还是那句话，向日葵调皮不完全是坏事。孩子要有些脾性，不然长大了又是个窝囊废。所以，每当奶奶或老师批评向日葵后，他绝不会趁人之危火上浇油。如果那次向日葵把向阳化推倒后，他能像现在一样理智，唱个白脸，向日葵也不会把他手机扔进粪池里。

也许那次真的不是向日葵故意把手机扔到粪池里的。向日葵那么喜欢手机，怎么舍得把手机往粪池里扔？凭他对向日葵的了解，向日葵再不醒事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他忽然想起儿子小时一件事。那是下着暴雨的夜晚，老婆忽然惊叫，然后一巴掌把熟睡的儿子打醒，问儿子怎么在床上尿尿？儿子委屈地说自己没有尿。老婆摸着湿乎乎的被子说：“被子湿透了还没尿？”说着，又扬起手要打，正好一滴水落在她的手上，老婆这才乍乍呼呼地惊叫：“房子漏雨了！”一听说房子漏雨，他再也不能装睡了，从枕下摸出电筒，朝楼顶一照。可不，楼板洇湿了一大块，一滴水珠刚好聚成，正亮晶晶地挂在板缝中晃动，伺机坠落。可见，直观的错误大人们常犯。想到这里，他相信，向日葵当时说的是实话，可惜自己当时没听他解释。

园里也不是没有问题，就说向日葵班主任吧，本来小朋友就不喜欢向日葵，可老师批评向日葵还时不时地“留守儿童留守儿童”的表述。表面上是对向日葵倾注了大量的关心和同情，但潜意识里却是把向日葵和班里其他小朋友剥离开来。这样，小朋友们能不疏远他？

午睡也是个问题。他就不明白了，大冬天的，幼儿园午什么睡嘛？那空调兴许就没开过。不然，向日葵咋三天两头地感冒？入园前就没有这多病！   

但这次去幼儿园跟以往去幼儿园完全不同，这次他是自己主动去的。出现这种情况，他必须去弄清楚，向日葵到底出什么问题了？问题严不严重？如果严重，是不是到了非要专人看管的地步？如果到了那一步，最好就是先找出问题的原因，私下处理，而不是沸沸扬扬地任由园里安排人看管。专人看管，跟劳教有什么两样？

到了幼儿园，他把车停在离幼儿园五十米以外的地方。从车上下来，走到幼儿园铁栅门外。他跟看门的打声招呼，说是找一下中二班班主任。看门的以为他又是向日葵班主任叫来的，让他进去了。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老师办公室。见到班主任后，第一次没有先跟班主任道歉。他心急火燎地问：“向日葵是不是犯错了？如果他犯错了，你还是给我打电话吧。”班主任被他说糊涂了，就说：“向日葵没犯错呀？怎么？您希望他犯错？”他说：“没犯错，那你们还派专人看管他？”班主任很快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笑着跟他说：“您听岔了？哪里是派专人看管他？我这样跟你说吧，向日葵不是迟上一年吗？迟一年跟其他的小朋友不是有差距吗？为了让他跟小朋友们拉齐，园里领导决定暂时抽一名老师辅导他。是辅导，不是看管。比如吃饭呀，睡觉呀，学习呀等等。”他哦哦的应着，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而另一半却还悬着。他想，园里抽调一名老师专门辅导向日葵是好事，可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虽然学生学费全免了，但学前班没有免。该收的一分没少收。现在，黑心的行业多着呢，收钱的方式也五花八门。往往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人家已经启动了收费的程序，剩下的就是如何缴费了。幼儿园这套路太熟悉了，先给向日葵安排一名专门辅导老师，接下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费了？于是，他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帮我们请的家教呀？”班主任听出了他的担忧，笑着说：“不是。我们只是给他开个小灶，不收一分钱。哦对了，明天三八妇女节，园里搞亲子活动，你就不要来了，让孩子奶奶来吧！”

八

园里经常搞亲子活动，每次活动都是爷爷去的。爷爷的动作笨拙、滑稽，闹过不少笑话。只有一次拔河比赛，因为小朋友们全是妈妈奶奶去的，爷爷那一方才险胜。家长们客气，把功劳都归于爷爷，爷爷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至于明天妇女节园里搞什么活动？爷爷就不知道了。老师明确了让奶奶去，爷爷也没再打听。

园里对向日葵的格外照顾，爷爷心里乐开了花。想想开年后，先是有了统居楼的指标，开园后向日葵也换了一个人似的听话了。现在，园里又给向日葵开上小灶了。一连串的好事，都上赶着奔他家来了。仿佛生活突然向他们敞开了大门，他也觉得有了奔头。

出了幼儿园，爷爷精神抖擞地开着电动车往工地上赶去。

工地是河滨路。自去年路基完成后，气温就已经冷，然后就停止施工了。今年一开始就加快了进度。在铺沥青之前，先把路牙子砌好，人行地砖也铺上。进行这两项工作前，先要把路面上多余的混凝土用电镐打掉。和他搭档的那人叫王本正。王本正也是迁来户，比他小两岁。迁来前他们互不认识。迁来后也没多少交集。眼下一本正还没出去，被好心的工头叫来的。工头也不是多缺人，而王本正也不稀罕他这活儿。因王本正女儿上了名校，女贵父荣。王本正家虽不富裕，但也没到东挪西借的地步。工头想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又找不到借口，就用这种方式变相照顾。工头原本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在这件事上竟是粗中有细。他让爷爷用电镐在前面打，让王本正把爷爷打掉的混凝土渣攉到路面上。路基上面的混凝土层不到二十公分，残渣攉起来特别轻松。电镐就不一样了，操作起来震心荡肺。爷爷虽然对工头这种厚此薄彼的分派有些不满，但觉得工头的出发点不错。谁让王本正养了个有出息的女儿呢？换作爷爷他自己，也会格外关照。

其实王本正也不是一个拿钱不干活的人。每次爷爷抱着电镐打一截，王本正就接过去打一截。开始爷爷不让，王本正诚心诚意地说：“既然我两合手，我不能看你做重活我图轻省，这样会把我惯坏的。我这人还没有那么娇贵，我俩轮流着来，反而还自在些。”爷爷拗不过，只好让王本正把电镐接过去。中途休息的时候，爷爷坐下来喝水，这时爷爷趁机跟王本正领教培养孩子的经验。他说：“你儿女那么大出息，你培养她用的是啥窍门？”王本正不好意思地说：“你这话把我问住了。我哪有什么窍门？我没啥文化，只是供他们吃喝。她能考上大学完全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听王本正这么一说，爷爷也觉得，孩子有没有出息，经济基础和父母教导仅占一部分，另一部分取决于孩子自己。他记得上学时政治课上老师讲的辩证关系，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本。当年，他对儿子可没大意，都说“棍子头下出好汉”，学习上儿子没少挨他的棍子，结果还是没把儿子揍成好汉。与王本正相比，他是有心栽花花不华，人家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过，爷爷并不怎么气馁。早晨在幼儿园，向日葵老师描述向日葵那次跑到讲台上回答问题，爷爷听着听着，激动得嗓子眼儿差点跳了出来。那种镇定自若是传说中的大将风度啊，谁家祖坟还没有个冒烟的时候？

下午，收工的早。进门时，爷爷听见向日葵正跟奶奶传达园里的通知，爷爷美滋滋地在一旁听着。

“奶奶，明天园里搞亲子活动，你去！”

“老师知道奶奶去了没用，不要为难奶奶了。奶奶笨手笨脚地，去了给你丢人。每次都是爷爷去，明天还是爷爷去。”

说完，奶奶给向日葵丢眼色，嘴角往爷爷那边引。

向日葵不吃奶奶这一套，不容争辩地说：

“不行。老师说了，不让爷爷去。”

爷爷怕奶奶生出什么幺蛾子，就接过话说：“我早晨去园里，老师也指定让你去。我当时还嫉妒，向日葵惹事了就打电话让我去，开庆功会了就换成你了。可仔细一想，妇女节，我一个老男人插在女人堆里干啥嘛？所以，你就莫妖精打怪了！”

奶奶一听急了，问爷爷：“你俩是不是提前串通好了要对付我这个老婆子？”

爷爷做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动作，这才说：“对付你还用串通吗？我一个人就绰绰有余。可这次真的是让你去。”

奶奶说：“我不去。”

爷爷脸一顿：“你是狗子坐轿不受抬举。你比别人缺个鼻子还是少只眼睛？那么怕人？”

奶奶气得直跺脚。

“你们非把我逼到梁山才甘心？”

“让你去幼儿园，你扯到梁山。你有本事你造个反我看看！”

“我不会骑车子，怎么去？”

“活人让尿憋死了，那么多公交，你不能坐呀？”

“我去了能说个啥呀？”

看奶奶紧张的样子，爷爷幸灾乐祸地弹一根烟叼在嘴上。

“又不是作报告，你说啥？你带两只耳朵就行了。”

“不可能只带两只耳朵。”奶奶心有余悸：“就算我不说，老师问起来了，我还能不说吗？”

爷爷不再跟奶奶磨嘴皮了，他一本正经地跟奶奶说：“你知道向日葵的老师早晨跟我说什么了吗？你要是听到了，明天会蹶蹶地去。”

“说什么了？”

……

向日葵不愿意听爷爷奶奶没完没了地打趣。该跟奶奶交待的他已经交待了，这会他该出去了。

他走到院坝边，蹲在那只花盆边，目不转睛地瞅着花盆。身子和大腿呈N字形叠着，宽松的黑羽绒服裹着，绒球似的，像一个颜色加浓的顿号。

花盆灰灰地，粗糙，厚厚的沿儿显得笨重。是爷爷用水泥制做的。爷爷不能出门务工，就琢磨着如何为家里增加收入。爷爷以前制过水泥缸，生意俏了几年。现在家家盖楼房，少不了种花养草的，于是就打起了花盆的主意。

爷爷先做了一批试销。如果销路好准备大量制做。谁知第一批就没卖出一只。卖不出去，爷爷就顺着院坝沿儿摆了一长溜，里面填上土，里面种些葱蒜和蔬菜。入冬后，盆儿都闲起来了。跨过年，爷爷还没来得及安种，向日葵就先占了一只。

这时，花盆里的除了湿漉漉的土，什么也没有。

正看着，奶奶喊吃饭了。见向日葵魔症似的对着花盆，奶奶大着嗓门唠叨：

“又是的，一出门就看，水泥盆子有啥好看的？”

向日葵望了奶奶一眼，发现奶奶刚才推三阻四地胆怯不见了，此时像打了鸡血似的亢奋，说话的嗓门大了，神情也容光焕发的。奶奶平时可不是这样，走路斯文，说话气喘，心慌掉气。平时和爷爷争嘴，脸憋得通红，声音却像蚊子一样嗡嗡。向日葵想，不就是去一次幼儿园吗？值得这么兴奋？

九

想起平常喜欢在家里模拟上幼儿园的样子，奶奶决定带向阳花去幼儿园见识一下，让向阳花的好奇得到满足。

送走向日葵后，奶奶立即给向阳花收拾打扮。她先给向阳花换衣服，接着给向阳花梳头。奶奶梳头简单，用梳子把头满刮一遍，然后把头发一把拢到脑后，扎成马尾一样的刷刷。

想到要去幼儿园，向阳花却跟奶奶提出要求：

“奶奶，给我梳满头辫子那种头发吧！”

奶奶一口回绝：“我不会。”

向阳花小嘴一噘抱怨道：“奶奶真没用，就知道扎刷刷。”

奶奶抿着嘴，没作声。她能说什么呢？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还是姑娘的她，和所有姑娘妇女一样，辫子一剪，脑后就成了个刷刷，马尾一样挑着。从那时起，她头上一直拖把刷刷。后来兴起烫发、拉直，她也没变过发型。她已经习惯刷刷了。刷刷简单、朴素。梳子刮几下，一根皮筋一扎就行了。不像辫子，要编得光溜水滑。为了好看，有时要往头发里掺些彩色的丝带，编完后，还要用带有装饰的皮筋捆扎。

她几十年没编过辫子了，向阳花突然让她编辫子，她一时怎么编得好呢？

向阳花一针见血的评价，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奶奶本来就没用，还用你说。”

可这话连她自己都知道说服不了向阳花。于是，她就装作生气地样子跟向阳花斗起嘴来。

“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侍候着侍候着，你还经文多。教育起奶奶来了。奶奶也想给你梳那种顶一窝蛇一样的发型，可奶奶不会呀。奶奶看过人家梳那种发型，除了要编无数根辫子，还要置一根带孔的塑料签子和很多的皮筋。那些皮筋五颜六色的，奶奶到哪去给你弄嘛？再说，梳那种辫子绣花一样，好费时间哦。奶奶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给你梳完头，奶奶还要生炉子、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然后去幼儿园。除非你不想去幼儿园了。”

听到这里，向阳花只好妥协：“好吧，等妈妈回来给我梳！”

给向阳花梳完头，奶奶就开始忙活起来。她先生燃炉子，再打扫卫生。衣服等下午搞完活动回来再洗。

屋里打扫完，又开始扫院坝。扫到院坝花盆跟前，突然想起向日葵每天蹲在花盆边。于是，她也蹲在向日葵平常蹲的那个位置，模仿向日葵观察花盆的样子看着花盆。她把头偏过来偏过去地，那动作像一只觅食的鸡，对不确定的东西拿不定主意。

看了一会，没看出什么问题。于是，她又去看其它的花盆，那些花盆里面的土潮湿松软。但那种松软是漫长的冬季冻过后的松软，上面落一些腐烂的叶子。而这只花盆里土被人刨松后又拍实了，表面光溜溜的。她断定向日葵在这只花盆里做了手脚？出于好奇，她拿了一把小铲，把花盆里的土全翻了出来。这时，她看到一窝熟悉的瓜子，是过年她们家盛在果盘里的那种。不用问，这就是向日葵干的。向日葵为什么把瓜子放在花盆里呢？她一下子想起来了，向日葵妈妈走的那天，向日葵问他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妈妈呜噜了一句，然后向日葵奔向茶几抓了一把瓜子。原来他把瓜子种在花盆里了，他是等着瓜子出芽长大呢！她嘟囔着：“这娃好蠢，一辈子也出不来芽嘛！”

她如释重负地出口气，把那些快腐烂的瓜子全部从土里挑出来扔在地上，又把花盆里的土恢复原状。这才把地上的瓜子壳扫掉。

亲子活动内容简单，老师让小朋友们每人给家长献上一份爱心卡。卡片是园里提前备好的，每个小朋友领到一份，然后献给自己的家长。礼物献完后，每个人再讲一件自己开心的事。

等到向日葵上去时，他看了一眼台下坐着的奶奶和妹妹，就童声童气地说：“我最开心的是我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为了活跃气氛，老师做出一付好奇的样子问：“是吗？你妈妈什么时候给你生了一个小妹妹？”向日葵不加思索地答道：“就是过年以前，我妈妈肚子痛，然后到医院就生了。”

向日葵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件开心的事？反正他说完，台下所有的家长都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地。

回家后，奶奶跟打了胜仗似的开心。她一边洗衣服，一边哼着歌儿。

向日葵没听过奶奶唱歌。哄向阳花睡觉，奶奶总扯着音调慢悠悠地念她那套三字经。三字经全是文字接龙，车轱辘似的。每次奶奶念几句他就睡着了。那几句是：

山鸦鹊，尾巴长。

坐椅轿，嫁姑娘。

姑娘矮，嫁螃蟹。

螃蟹臭，嫁绿豆。

绿豆香，嫁生姜。

生姜薄，嫁牛角。

牛角尖，尖上天。

天又高，买把刀。

刀又快，好切菜。

……

向日葵问过奶奶，那是啥意思？奶奶说就是哄娃娃睡觉的意思。她们小时候，外婆就是念这明堂哄她们睡觉的。

可是，她今天竟然唱起来了。

“奶奶你啥时候会唱歌了？”

“奶奶啥时都会唱。”

“以前咋没听你唱？”

“以前不想唱。怎么了？不该唱？”

向日葵没作声。奶奶这时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就支他出去。

爷爷这天照例回来的早。他一进门就问亲子活动啥结果？看样子他为这事担了一天的心。他问过之后，没一个人理他。他伸着头看奶奶，奶奶不耐烦地轰他：“让开让开，看啥呀看？”爷爷说：“今天是啥结果？”奶奶得意地说：“你这么关心你自己咋不去？我偏不跟你说。”

向日葵以为他们又要吵架，抬脚就往外走。这时他听奶奶说：“发现没？向日葵天天盯着花盆看，看啥？”向日葵一惊，估计奶奶发现他的秘密，就退到门边偷窥。爷爷手指竖在嘴边吹了一下，悄声说：“我啥半年都知道了。”奶奶问：“你知道了不跟他讲清楚？”爷爷说：“讲了他也不懂，不如，你知道就行了，这样他也有信心了。”

十

去了一次幼儿园后，向阳花开始用一个幼儿园孩子的标准要求自己了。洗澡时她不再让爷爷进卫生间了，只让奶奶一个人进去；大小便也不让奶奶帮她脱裤子了，她自己慢吞吞地脱，而且还非去厕所不可。好几次脱不下来，急得把裤子尿湿了。

当然，每次去厕所奶奶必须陪着。厕所粪池上搭的两块木板太稳定，奶奶不放心。

那天下雨。向阳花在屋里看电视，奶奶在厨房忙着，估计校车该来了，奶奶嘱咐向阳花在家里别乱动，就撑着伞去路边候校车去了。

向阳花尿急了，喊了一声奶奶，没人应，向阳花只好一个人去厕所。

奶奶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校车还没有来，知道自己来早了。来早了再等一会也没事，可她担心向阳花。向阳花性子燥，单独玩的时间最多不到二十分钟，一超过这个时间，她就满屋子找人。找人也没事，就怕她尿急去了厕所。如果她单独去厕所，就会出问题。可奶奶觉得已经等了这么久了，这时进屋去又怕校车恰好来了。奶奶心里七上八下的，进屋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于是，就心里祷告着：花花，你乖乖地看电视，千万别乱动。

又过一会，校车才来。车刚停稳，她直接从车门处抱起向日葵就走，跟车的老师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向日葵只好扭过头跟老师说再见。

担心什么就来什么。屋里电视放着，向阳花人不见了。奶奶首先想到厕所，如果厕所没有，那就是在其它屋子里。

奶奶还没进厕所，一阵恶臭迎面扑来，同时还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扑腾。她顿时明白了，吓得嚎叫起来，“花花，花花，咋得了呀？你这是要我的命呀！”

奶奶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厕所，一眼看到粪池上一块板子侧翻了。向阳花正在粪池里扑腾，奶奶干脆把几块板子全掀开，鳄鱼一样顺着池边溜进粪池。

粪池里的粪不算太稠，稀溜溜的液体齐她的胸部，恶臭恶臭地，只是寒气太重。奶奶活几十岁了，还没下过这么深的水。猛然下去，心脏剧烈地收缩。可她顾不了这么多，嘴里喊着花花，然后一把把向阳花捉住，转身捧到岸上。

向阳花被呛坏了，早已叫不出来了。躺在粪池岸上，嘴里呜呜地哼着，乌黑的液体从嘴角往出流。

奶奶也不知当时那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双手一撑，上身就扑倒在岸上，然后双腿蝎尾一样卷起，就势一滚，整个人就到了岸上。她爬起来，狼嗥一样叫喊，向日葵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却不敢近身。奶奶捋了一下溅到脸上的粪便，干呕了几声，果断地吩咐向日葵：“去叫胡露奶奶给爷爷打电话，赶快！就说花花掉进粪池了。”

向日葵听完，拔脚就往外跑，箭一样地去了。

胡露的奶奶给爷爷打完电话就过来了。只见奶奶半蹲着，让膝盖顶着向阳花的肚子，尽量让向阳花头朝下，迫使向阳花把灌进肚子里的汤粪全吐出来。

向阳花呕了一阵，呕不出来了。她的身上全是粪，身子棉花条一样稀软。

奶奶估计吐得差不多了，赶紧抱着向阳花往卫生间跑。她们走过的地方，粪便淋了一地。

胡露奶奶紧紧跟在后面，随时准备搭手。到了卫生间，奶奶把向阳花轻轻地放在地板上，她自己扶着墙稍作喘息。这时胡露的奶奶就从墙上取下沐浴喷头，接着把喷头从软管上旋掉，就剩下一软管。她把水量开得最大，对着向阳花就冲。等冲得差不多了，她就吩咐奶奶：“你坐好，给你也冲一下。”奶奶说：“花花成这个样子了，我也不跟你讲礼行了，你帮我把她衣服剥掉，我自己给自己冲。”

胡露奶奶哎哎地应着，把软管子递给奶奶，就帮向阳花脱衣服。

奶奶给自己冲了几下，感觉越冲越多，想想家里就这么两个人，也不顾什么羞耻了，把身上脱得一丝不佳，拿着喷头从头往下冲，冲着冲着就哭出声了。胡露奶奶劝她说：“你哪还有工夫哭呀？赶紧冲了弄身衣服穿上，一会来人了咋 看得完？”

奶奶冲好，奔进卧室穿好衣服出来，救护车已经停在门外了。奶奶赶紧把脏衣服抱出卫生间扔了，这时几个医生又是担架又是药箱施救器材地涌进屋里。

向日葵一眼看到，走在几个穿白大褂前面的是郭涵的爸爸。

周围的邻居都三三两两地来了，关心地问奶奶向阳花怎么样了？奶奶摇着头，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村主任也来了，他拨开围观的人群，跟医生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奶奶见他假惺惺地样子，心里就来气。前年村里道路硬化时，沿公路两边人家的院坝都打成了水泥院坝。爷爷本想借打水泥院坝的机会，把厕所盖板改成水泥板盖。可是，所有人家水泥院坝打完了，也没人来说给她们家打院坝。事后爷爷问村主任，怎么都打院坝了，不给他家打？村主任说，他家的情况村里早就考虑了，觉得旧房改造不如争取统居楼。争取统居楼，他家的院坝就不在计划之内。早知会出这样的事，还不如旧房改造呢。旧房改造了，厕所有水泥盖板了，向阳花也不会出事了。

爷爷不在家，正好需要村主任这样头头是道的人给她主事，不然她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经过紧急施救，向阳花暂时被稳住了，因为肺里有大量的呛水，还有甲烷中毒的迹像，向阳花必须送医院救治。

因为向日葵，奶奶不能跟救护车去医院陪护。向阳花抱上救护车时，奶奶叫着向阳花：“花花，等你回来了，奶奶给你梳那种满头辫子发型！”

爷爷一直在医院门口等着。当时他接到胡露奶奶的电话，知道自己赶回去来不及了，就在电话里请求胡露奶奶帮忙捞人。胡露奶奶挂掉电话，爷爷怕她不顶事，又快速给村主任打了求救电话。村主任在电话里说他们几个都在农户家里，让他不要着急，他马上往他家里赶。村主任挂掉电话，又赶紧打了120，然后才驱车往回赶。

看着向阳花被几个护士推进了急救室，爷爷在走廊里捶胸顿足地哭了，说自己想钱想疯了。明明自己头上有个哥哥小时候就是掉进粪池淹死的。有这前车之鉴，一搬到这儿就应该把粪池改造了，可他就是拖着。如果一开始把制水泥花盆的材料和工夫用到改造厕所上，就不会出现向阳花掉进厕所的事了。现在水泥盆子一个个闲置着，人却受了吃亏。

这时哭又有什么用呢？

向阳花在医院一呆就是十天。再回来时，比先前沉静地多了。

十一

向阳花回来，向日葵也开心了。他好像一下子成熟了，每天早晨自觉的起床、洗漱，然后出门候车。

这天，他从花盆边走过，一眼发现花盆里有一根浅白色的芽儿。他一头扑向花盆，两手撑住盆沿儿，半蹲着察看。是的。那不是别的草芽，是葵花的芽儿，因为那芽儿还顶着人字形黑色的瓜子壳儿。他记得从果盘里抓的瓜子颜色是灰白的，现在芽儿上面的瓜子壳儿是黑色的，难不成瓜子从土里出来，跟人出门一样经过了收拾打扮？不管它，只要出芽儿就行了。他的心呯呯地跳着，他激动得不知所措。他没想到，他播下的种子固然也出芽儿了。这是多了不起的事呀！这么神奇的事，只有爷爷那样的农民才做得到。

他想把这一切告诉爷爷奶奶和妹妹。可爷爷已经去干活去了。奶奶这会在屋里忙着，妹妹还熟睡着。他不忍吵醒妹妹。于是他决定，等会去园里了，告诉园里的小朋友，也告诉郭涵。那天他回答问题从台上下来，他看见郭涵跟他竖了一下拇指。从那天起，他和郭涵就和好了。向阳花在医院的那几天，郭涵的妈妈还去医院看过向阳花呢。

可是，在告诉他们之前，他得好好看看那根芽儿像什么样子？于是，他蹲了下来，两手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这时，他发现离芽儿一寸远的地方有一个指蛋大的土块被什么从下面顶起来了。那土块太碍眼了，他决定用手把那土块按平。他手指一去，土块酥软得一下子散掉了。他决定把那浮土扫掉，这样就整洁好看了。可是，他的手指被什么挡了一下，那东西很柔韧。他再一扫，黑色的瓜子露出来了。他想把那粒瓜子拿起来，但没有成功。那粒瓜子被什么东西从下面拽着。原来，又一粒瓜子出芽儿了。

现在，已经是两根芽儿了。两根是不是太少了？再说，不应该只有两根的，因为他种了好大一把瓜子。也许其它的瓜子过两天才出芽儿。

又过了两天，还是只有两根芽儿。他觉得两根很好理解了。那根高的是他，矮的是向阳花。

两根芽再往上窜一截，黑色的瓜子壳儿自己掉下来了，隐隐约约地能看到了筷子头大的叶缘了。这时候，不能再叫它芽儿了。他像大人把禾苗亲昵的叫苗苗一样，也管它叫苗苗。

苗苗是他种出来的，他要好好侍弄它，不让它受到伤害，不让它被虫咬，不让它渴着干着。他要给它浇水，除虫。这样，苗苗才长的风快。等苗苗长大了，它的头上顶一个金色的圆盘子了。那时，妈妈就回来了。

又过了不知多少天？苗苗长到牙杯高了，爷爷让他把一根矮小的苗苗拔掉。他有些不忍，问爷爷为什么要拨掉？爷爷说：“两根在一块长不好？”其实爷爷还想告诉他,葵花是高杆作物,不适合种在花盆里，而是应该长在广阔的天地里。可爷爷没有说，因为说了，向日葵也不懂。

既然爷爷让他拔掉，那就拔掉吧。

当田里玉米快一米高时，向日葵的苗苗也有快两尺高了。菱形的茎杆披着宽大的叶子，层层叠叠地伸向四面八方。阔叶把花盆都遮严了。这时候，那苗苗吃水特厉害，每天浇一瓢水，它还没精打采地。如果不是人工浇水，估计向日葵早就渴死了。

都这么高了，向日葵觉得再叫它苗苗又不合适了。那就叫它葵花吧。

除了给葵花浇水，向日葵不用再操心葵花了。

这时，一件耽心的事让向日葵烦心不已。

六一那天园里要举办文艺汇演，他们班表演的节目是《帅酷篮球》。他除了在园里训练，回家了还想继续训练。这样，他就必须有一个自己的篮球。爷爷今年活儿虽然多，却遇到了向阳花那一场事。前两天，又花钱把厕所盖板棚上水泥板，水泥板上安上蹲便器。前七后八地花下来，爷爷也没啥余钱了。六一那天还要一件演出服，爷爷已经给他把钱缴上去了。这时又跟爷爷要一个篮球，就有些过分了。

几天了，他一直下不定决心跟爷爷开口。

天慢慢地黑下来了，社区那边的广场舞跳得十分起劲。为广场舞凑热闹的是一帮打篮球的小子，他们打得十分起劲。那嘈杂的音响夹着篮球的嘭嘭声一阵一阵地传来。

向日葵想来想去，还是跟爷爷提了出来。爷爷一听说要个篮球，就叹了口气，连劝带哄地跟他说：“园服不给你置说不过去，篮球我看就算了。社区那么多娃娃抱着篮球，你跟人家伙着玩就行了。”见爷爷口气有些松动，估计再坚持一下爷爷就答应了。于是，向日葵说：“现在都是一人一个，谁还伙着玩呀？给我买一个吧？你要是没钱，我跟爸爸要。”爷爷为难地说：“你爸爸？”爷爷没直说，向阳花的事还瞒爸爸呢？之所以要瞒着，一是向阳花人没事了，告诉爸爸，他们反而担心，说不定人就回来了。爷爷现在不想他们回来，他们回来，钱尽花在路上。爷爷希望他们安心挣钱，钱挣够了，早些把统居楼装修好，早些搬进去。这样，不光向日葵上学方便，向阳花也早些入园才好。孩子不能牛犊一样一直在家里放着，如同向日葵不适合长在花盆里。

爷爷果断地阻止：“莫跟你爸爸要钱，明天打冤枉主意我也去超市给你抱一个。”奶奶一听去超市，知道又花钱，又阻止爷爷：“路上天天有骑摩托的贩子换篮球，还去超市抱，超市不要钱呀？”听说路上有贩子换篮球，爷爷心头一喜，问奶奶用什么换？奶奶说：“旧手机呗！”爷爷一盘算，连同向阳葵扔进粪池的那部，家里有四部旧手机了。如果不是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四部早被奶奶拿去换灶上用具了。当时听人说，那些来乡下换旧手机的贩子拿到旧手机后，先从手机里复制个人信息，然后进行诈骗。现在，他不怕了，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银行没有大笔存款，家里没有当干部的贪官，骗子获取了信息也诈不出一分钱来。可那几个废塑料壳子能抱篮球，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再说了，别的孩子都有篮球了，向日葵怎么就不能有自己的篮球呢？

爷爷把换篮球的任务交给奶奶，指挥若定地说：“去问问人家，换一个篮球要几部手机？”

尽管向阳花掉粪池的事爷爷一句没抱怨过，但奶奶自知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爷爷一吩咐，奶奶哎哎地应着去了。

过了一会儿，奶奶兴高采烈地回来了，说她已经问清楚了，屏幕大的三部换一个，屏幕小的四部换一个。”爷爷舒一口气，对向日葵说：“旧手机现成的，能不能换到篮球看你奶奶的本事了！”向日葵只好跟奶奶再次确认：“奶奶你一定把篮球换回来！”这时，向阳花也凑过来说：“我也要一个篮球。”向日葵跟向阳花说：“我俩有一个就行了，我去幼儿园了，篮球归你玩；我下午回来了，篮球归我玩。”向阳花高兴地拍着手说：“好，好。”

爷爷看着向日葵和向阳花有商有量的，心里多了几许安慰。他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点燃，香喷喷地咂了一口，徐徐吐着烟雾。突然，他扑哧一声笑了。他想起多年前听到的一个笑话，说一个乡下人看球赛时，感慨中国人太穷了，那么多人在球场上抢一个篮球。

现在，每个娃娃都能如愿以偿地有一个篮球了，这是多好的时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