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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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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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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叶对根的情意

 

父亲节这天,想写点纪念父亲的文字,可我不知道写什么?

小时候,骑父为马,被父亲捧在掌心的日子绝对不少。可那些欢声笑语,就像我不记得自己哪天断奶一样都记不起来了;

我没考上大学,谈不上去学校报到的那天,父亲把我送到村口,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他那佝偻的背影让我深受感动;

以为参军可以完成父志的,但体检不过关。于是,那种老兵告诫小兵到了部队如何上进的交接场面没有出现;

我身体不够强壮,却没有生过一场危在旦夕大病,害得父亲背着我拚命往医院跑,差点没把他累得吐血的悲剧不会发生;

高中毕业前,父亲还没有走出“知识无用论”的阴影。所以,在学习上,父亲没给我提过过高的要求,更不会给我灌输头悬梁锥刺骨这种古人刻苦精神来激励我发奋学习;

高考失利后,年复一年地在家里和田地这两点间奔走,我和父亲像两条并行的铁轨,从没发生过冲突。这样,也就不存在父子反目,某一天良心发现,我主动向父亲负荆请罪的剧情;

父亲的经历跟慎始善终无关。一九四九年,父亲在安康高中毕业,被当局从学校送到四川国民党刘文辉部队。后来刘文辉部起义,父亲就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先被分到文工团,抗美援朝时随部队去了朝鲜。不久,又被调回青岛海军基地第六速成中学担任文化教员。五八年反右时复员回家。如同一个跑完马拉松比赛的选手,突然被取消了参赛资格,而他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父亲算不上大起大落。他只是不按套路把精彩的戏份先露给观众,然后就是冗长的敲敲打打。回到生产队后,除了跟社员同工同酬外,父亲多了一个记工员的身份。这就限制了父亲不会干出什么大事让人交口称赞。

可是,我还是想写写父亲。他是我的生命之源,是我的衣食父母,与我休戚与共。

岁月中总有一些片断会勾起我回忆。那些片断虽然很琐碎,但回忆却醇厚而绵远。

入夜,我和姐妹围在炉边烤火,父亲捧一把枯黄的牛筋条树叶从外面进来,把树叶投进热气腾腾的脚盆里。筛大的木脚盆,一壶水下去,连脚背都淹不住。那些干枯的树叶经开水浸泡,迅速溶解出一种润肤的油性。顿时,水和叶子都变得滑腻腻地。父亲做这事时会忘记所有的疲惫,显得很兴奋。这种就地取材的自我犒劳,虽有些无奈,但简单适用。父亲双脚伸进去,嘴里唏溜唏溜地叫着,感到很受用。待水温再降一些,父亲就把让水一直泡着,大约一袋烟的工夫,水不烫了,脚上的老茧也都发软了,裂口也得到了舔舐。父亲这才兴犹太未尽地把脚从盆里捞出来,揩干,剔掉茧子,然后惬意地穿上干爽的布鞋。

炉塘里的火有些阴暗,骑在塘岸上的树根裹满了炭烬,浓烟直窜,却没火劲。再不收拾,火会熄灭。一把垢迹斑斑的铜壶这时正挺着肚子在炉塘里纳闷。

母亲这时还在灶上拾掇,腾不出手来管火。

父亲洗脚,就凑近火塘。他拿起火钳梆梆地敲那有烟无火的树根。他的身后是通往睡房的门洞,没有门扉的门洞,黑洞洞地,总担心什么突然从门洞里冒出来给你一下子所以,那个要冲似的位置总是留给守护神一样报父亲。

树根经父亲梆梆梆地敲一通,带着火星的炭烬像倒影的烟花纷纷下坠,接着上,一身轻装的树根就很精神地腾出熊熊的火焰。

做完这一切,父亲才大功告成地从衣袋里掏出烟荷包,开始卷烟。

卷烟是父亲的一大喜好。他把成段的烟叶从烟荷包里捻出,选一段样子中看的做皮儿。他把皮儿徐徐展开,悉心地铺在大腿上,又从烟花包里撮出一些烟末均匀地散在烟皮上,然后卷起来,插在烟锅里。做完这一切,才不慌不忙地掏出打火机咔嚓咔嚓地揿着。

父亲的烟是他自己种的。父亲种庄稼不是很在行,但持弄烟却像个把式。夏天,烟苗长得正茂盛,他趁中午收工时,顶着烈日在烟林里捉虫。烟长到一定的高度了,他又忙里偷闲地把一朵朵的顶花摘掉。到了秋天,他会把油汪汪的烟叶挑回家,用草绳串上,幕布一样横拉在屋外墙腰上曝晒。乍地一看像是给墙系了一条绿裙。父亲白天挂出去,晚上收起来。三天后,烟叶由绿变黄。这时再挂出去,父亲会把每片叶子从叶柄到叶尖捏一遍,帮助叶片收缩。之后晚上再收起来时,卷成螺旋形。卷完,多余的绳子把烟捆缠几匝,然后捂着。直到烟叶完全干透,父亲才把烟叶从草绳上摘下来,一小把一小把地打捆,然后装进袋子里慢慢享用。

物质匮乏的年代,汽油非常紧缺。父亲注煤油的打火机半天打不着火,于是,父亲就把打火机颠过来倒过去又是甩又是嘴对嘴的吹,一顿折腾还是打不着。父亲气愤地把打火机揣起来,自嘲道:“我也是昏了头了!坐在火炉边还咔嚓咔嚓打打火机!”说完,用火钳夹了一块火炭反烟点燃,满足地吸着

看着父亲“急中生智”地样子,我和姐妹都笑了。这是我们全家最开心的时刻。趁这时,我和姐妹会缠着父亲给我们讲故事。

父亲肚子里装的故事不是很丰富,他讲的“故事”也多是他自己的经历。可我们总听不厌,常听常新。

母亲灶上忙完后,也会拉一把椅子挤在我们一起坐着。母亲这人精细,怕火星溅到身上把衣服洞穿。所以,她坐时总是缩在我们后边,并迷着眼睛开始打盹。

冬天的夜晩就这样开始了。但这种气氛不会持续很久。

父亲讲一会,会助兴地拿火钳敲一下火。他一敲,火星四溅。这时,担心火星溅到身上的母亲就向父亲发难,“说话就说话,跟火有多大仇就是!”

母亲表面是责备父亲不该敲火,实则是对父亲老提当年勇有所防患。因为父亲讲完后,口无遮拦的我们会对当前的处境作出评论。那评论投枪一样冲母亲而去,“要不是妈,我们现在好过了。”言外之意,不是母亲,现在的我们,不是生活在青岛,就是大连。即使不是军属,也是转业到地方的干部子弟。

从我能看懂父亲的日记,我就知道,父亲回家与母亲的坚执是密不可分的。父亲一直要母亲去部队生活,母亲借口奶奶无人照顾坚持不去。父亲弟兄六个,完全不用担心奶奶无人照顾。后来退伍时,父亲有两个选择,一是转业到当地,二是复员回家。父亲毅然选择了后者,可见,父亲对母亲还是很在意的。父亲草率的决定完全是受了母亲的掣肘。如果母亲一开始答应父亲去了部队,父亲是不会放弃转业到当地的优越而复员回家。一个人戴着地主帽子,一旦失去了军籍,回家的结局可想而知。

这种一边倒的评论让母亲很难堪。通常这时,被孤立的母亲就狠狠地凌我们一眼,委屈而又气急败坏地斥责道:“些没良心的,要不是我,有没有你们哦?一个个苕种!”

活跃的气氛顿时被破坏了。通常这时,父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羞赧地跟我们暗使眼色,示意我们不要妄加评论,他自己则低头望着炉火。父亲最会示弱,从不跟母亲较劲。倘若我们还不观风向对母亲继续挞伐,母亲干脆端一筛玉米去磨,并攀扯姐或我去喂磨。

磨面是正事,油灯也归母亲支使。母亲这一手,既化解了自己的尴尬,又乱了我们的阵营,还害得父亲倒戈。这时,父亲会带头帮母亲磨面以示笼络。两个大人都出去了,我和姐妹也不敢呆在黑暗的屋子里。

石磨在公用的堂屋。堂屋后半截曾堆放过伯父伯母们的棺材。那些棺材虽然早已盛着伯父伯母们的遗体埋在山上了,但阴森一直散。灯光摇曳,照不透那里,挺吓人的。

磨面活儿枯燥,人杵在一个地方容易犯困。一根绳子从楼上垂下,提着拐把。两人抱着拐把,两腿前弓后箭,力气通过磨拐把磨掌拖来推去。磨掌转到左边,磨拐轻轻往怀里一拽,磨掌就闪到右边了。借着惯性,使劲一推,磨掌又闪到左边,石磨在单调地吱吱吱声里做逆时针转动,循环往复。喂磨的眼明手快,先抓半把玉米,等磨拐从面前过去,玉米准确地喂进磨眼。

这些活是原本是母亲白天派给自己的,不慎变成全家总动员。那是我们站队的结果,是我们自找的。

其实,父亲复员,家庭成分才是主要的。

我们家的成分有些暧昧。评成分时,爷爷和大伯、三伯是贫农;奶奶和二伯、父亲、叔叔是地主(四伯解放前被抓壮丁后再无音讯)。一家人被划成对立的两个阵营,让人有些费解。父亲入伍前跟奶奶过,爷爷奶奶有些田产,那些田产在以男人为主导的封建社会,应该归在爷爷名下才对。但恰恰相反,土改时那些田产全部归在奶奶名下了。于是我就想,解放时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迫使爷爷放弃掌门的特权,把财产拱手让给压寨的奶奶?难道富有心机的爷爷提前就料到人为财死,才把锅甩给了奶奶?如果是这样,爷爷那人太不仗义了!

因家庭成分问题,父亲入党就是难题。作为一个要求进步的现役军人,在政治上无异于被判了死刑。且不说那时刚解放不久,敌特分子和旧势力还十分猖獗,政审严格是必要的。即使到了多年后地主摘帽前,我在入团的问题上也因家庭成分而被否决。青年节那天,看着入团申请已通过的同学在鲜红的团旗下举拳宣誓,我感到特别难过。

父亲的命运虽虎头蛇尾,但父亲却视书如命。回家时,除了两箱衣物,父亲还带回两大箱书籍。那时交通不便,笨重的书籍从千里之外的青岛运回家里,非常不易。那些书有领袖的著作,中外名著,文学理论,还有部分杂志。每本书刊的扉页都签着父亲的名字,名字下边是购书日期。这说明,那些书全是父亲自己购买的。如果不是学术上的需要,对于一个被遣回原籍的父亲,那些读过的书完全可以送人。但父亲没有,他把书带回家了。那些书带回家后,并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和礼遇。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家里房子太窄。当时我家有两间房子,一间用作厨房和火塘,一间做了睡房。两间房总面积不到三十平米。父亲复员时,哥哥已经两岁。哥哥是族中伯父家的儿子。那伯父家一共生了八个子女,哥哥排第七。伯父成份比我家还高,是大地主,也是改造的对象。那么多的孩子要全部养活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伯父就有了把孩子送人的打算。

哥哥出生的这年,父母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夭折了。这时,伯父见缝插针让母亲收养哥哥。母亲开始很犹豫,但经不住伯父再三恳求,母亲就滋生了“压怀”的念头。“压怀”就是自己的孩子没了,通过抱养别人的孩子把空位补上,如同断裂的链条换截新链,便于正常运转。不然,缺少“压怀”这个衔接,夭折会形成惯性,生育会青黄不接。虽然没有科学依据,但老一辈传下来的经验总是容易被人接受。

哥哥到了我们家,从原来家中的老七,一跃成为我们兄妹的老大。

父亲回来,住房就很拥挤。之后,我和姐妹相继出生,住房更拥挤不堪。

是父亲复员后做了几年小学教师,社教时被彻底打回农民原形。一个农民,家里摆那么多的书,想干啥呢?因此,那些书便全部被请到板楼上。

我们的睡房和厨房跟叔叔家厨房和睡房是两间厢房隔断的。前半截归我们,后半截归叔叔。房间在使用上,可能考虑到两家睡房挨的太近,于是,我家睡房后半截叔叔家做了厨房,我家厨房后半截叔叔家做了睡房。

跟所有的人家一样,叔叔家灶上一口大锅,一口小锅。大锅给猪煮食,小锅用来做饭。每天早上,叔叔家会先在小锅烧水洗脸,接着用大锅给猪煮食。猪食煮好了,就到了做早饭的时间。早饭做熟了,灶膛里再蒙一截木头做火种。这样,我们睡房板楼上整天浓烟弥漫。

虽一跌再跌父亲并没有一蹶不振,他对国家大事仍然上心。队里订了两份报纸,邮递员图省事,把报纸放在公路边一户社员家。那社员本分,经常找父亲写便条和书信。晚上记工分时,会把报纸交给父亲,当作填父亲的人情。父亲是队里的记工员,有时要给社员念念报纸。报纸交给父亲,似乎得到了队长的默许。所以,报纸放到我们家从来没人反对。

这些看过的报纸也被父亲集中起来放到楼上,那些书码在一起。

我能搬动木梯爬上板楼时,已经是初中一年级学生了。我除了读读《人民文学》《长江文艺》过时的期刊,那些大部头的书从不敢涉猎。

期刊是有限的,再上楼去,就得动用那些大部头的书了。 

那是周末的中午,天下着大雨。父亲吃完早饭披着棕编的蓑衣握一根竹棍与社员一起去田里薅秧去了。我忽然想起楼上有书,就搬一架梯子上楼。在那一堆书里,我选了一本厚度较薄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

我把书拿下来,坐在阶沿上,像啃老苞谷棒子一样一字一句地读着。那本书是竖排的繁体字,读着挺费劲。不认识的字只好根据前后的意思去猜,猜不出的就忽略过去。

晌午时分,浑身水淋淋的父亲拄着棍子回来了。看我捧一本书在读,就伸过湿漉漉的手把书拿过去看封面。看完了封面,再看我一眼,然后复杂地笑了一下,又把书递给我。

我不知道父亲那一笑是什么意思?也许是赞成。是呀,他辛辛苦苦带回的书终于被我自觉地翻出来读。这书他自己已经读过了,带回家就是留给我们读的。也许他复员时就已经了解到,当时县里还没有一家像样的书店。即使有,谁家又有多余的钱去购书?所以,他那一笑应该是欣慰。

可是,我又觉得他那一笑是另外一种内容。他可能从他自身的经历担心他的悲剧将会在我身上重演。那是一个埋头苦干的岁月,不读书更显得实惠。比如他自己,读书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还是农民。而且,他这个农民还错过了学农技术的时机。父亲很多农活都不会。梨田打耙不会,打谷插秧不会。他只会锄草挖地播种等一些粗活。干粗活在生产队里是成不了骨干的,而且谁都可以对他颐指气使。这样一想,父亲那一笑更多的是苦涩,是迷茫。他不能确定知识是否有一天会大行其道引领一切。

也许父亲有过要掌握农业技术打算的。他思想解放,还出去转了一圈,怎不知道一个农民只有掌握基本的农业技术才名符其实?可是,在大干快上的年代,社员技术满堂滚的集体,队里怎么会给半老不少的生瓜操练的机会呢?再联想到父亲遇事靠后的秉性,即使队里给他机会,有些书卷气的父亲也放不下架子。

遇事靠后不是虚构的。那时生产队里需要一名会计,父亲完全可以担起这个担子。可父亲一直不踊跃,队里只好把一个高小文化的楞头青送到区里培训。可那小伙太性急,不等培训结束,就急匆匆地回到生产队要接手会计工作。队长觉得那小伙太自负,没敢放手,就从外队聘个会计帮生产队整理账目。

父亲可圈可点的是他会唱歌。那天,就我和父亲两人在家,父亲在灶上热饭,我在一边等着。父亲热着热着,就唱起来:

空庭飞着流萤,

高台走着狸鼪。

人儿伴着孤灯,

梆儿敲着三更。

……

我伏在灶旁瓦缸上,静静地听着。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外人听到。他边唱边往窗外瞄着。唱完,我问那是什么歌?要哭的样子?父亲说是电影《夜半歌声》的主题曲。我说电影里的歌你也会唱?他说他们团里都会唱,他们还排过夜半歌声的话剧呢。然后嘱咐我不要跟外人说。

父亲性格温和,从不发脾气。打我记事起,就没见他发过脾气。

也许父亲是有脾气的,只是不发罢了。有脾气不发,是一种素养。我常常为父亲这种素养而不屑。我觉得,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当过兵的男人,应该从骨子里就有那么一点彪悍和霸气。可父亲一点也不像当过兵的样子。

我相信很早的父亲一定是棱角分明的。那时交通不便,从家里去安康全靠步行,父亲却在安康读完了高中。弟兄六个,父亲读的书最多,但这必须具备顽强的毅力才行。高中未毕业就壮丁一样由学校送到部队,这非意志薄弱的小伙能够承受。南北转战,十年的军旅生涯,完成了父亲由一个懵懂的青年到地地道道的军人耿直率性的转变。回乡后,一切都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顺畅,生活也不是他淡然处之的那么无所谓。他处处不被接纳,常常碰得鼻青眼肿。后来,我才明白,那时的父亲完全没有了生活的信念,意志被彻底摧毁了。因而在很短的时间内,父亲如同一架老旧的破车,在一条陡而长的坡道上疾速下滑,以至于没能同我们一道共赴欣欣向荣的今天。

让父亲难过的,是大队开会时给地主摘帽的那天。开完会回来,父亲无精打采坐在堂屋,半天不说一句话。母亲高兴地问他:“不当地主你还不高兴呀?”

父亲爱喝口小酒。只是那种奢侈品在我们家很少见。逢年过节,那玉液也不曾没上过我们家的餐桌。在社会的最底层,知识结构与物质的拥有没有辅助作用,有时还适得其反。经济同样与知识结构不成正比。甚至,有时候是对立地存在。在父亲的同代人中,父亲算是知识类型的人,且见多识广。可是,父亲“当政”时的家庭状况,却不及那些半字不识的男人领导的家庭富有活力

所以,对酒的渴望,父亲不能像旱烟一样手到擒来,他只有顽强地克制着。

可那天不同,母亲用手帕包了一包鸡蛋给父亲换了半斤酒。吃饭时,父亲把那半斤酒全喝了,然后踉跄着去睡了。

晚上我们睡觉时,父亲酒还未醒。他嘴张着,大声出气。他的鼻孔外两砣鼻息肉像两粒刚从皮下取出的睪丸一样露在外面,示威似地发出警告。

父亲的鼻息肉病因形成的早,能追溯到他失去教师工作回到生产队前后。他的病情当时被上面知道了,县民政局来家里核实后要他去作手术,费用由囯家承担。但被父亲拒绝了。

除了酒让鼻息肉严重突出外,寒冷和炎热都会成为诱因。他鼻梁不再如斧削一样笔直,而是鸡肝一样肥硕。鼻孔里终日像是塞了两个腰果。呼吸是不能的,睡觉嘴张得很大,拉锯一样鼾声如雷。

对父亲来说,我们兄弟姐妹的婚事才让他上心。哥哥的婚事、姐姐的婚事、还有我紧随其后的蠢蠢欲动,当这些问题如同雨后春笋般摆到家庭大事的日程上,他却能拉下面子急着要见对方的父母。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完全是想一锤定音。

可父亲没有看到我洞房花烛。

父亲是在我第二天要对房子整体改造的夜里突然去世。那夜,母亲和妹妹临时在另一个房间就寝,父亲则和我搭铺,屋里摆满了新做的门窗。半夜,父亲突然从床上坐起,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显得非常难受。他侧身往床上倒了一下,试图让自身的重量与床合力加重双手捂胸的力度。这样好像没用,于是他就溜下床,在屋里来回地走动。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冷汗如雨。我担心地问:“爸,你是怎么了?”父亲指着胸口,却发不出声音。这时母亲和妹妹也起来了,父亲又装作没事似地去床上躺着。我正要跟母亲说父亲刚才发病的样子,只见父亲身子又陡地往起一挺,接着倒下去,脚蹬了几蹬,喉咙有东西咕噜一下滑动,父亲就安静了。

我喊了一声爸爸,父亲没应。我以为父亲昏迷了,赶紧叫醒邻居幺哥。幺哥是哥哥生父家的老幺,是哥哥送养后才出生的。他是村里的会计,社会经验比较丰富,处事也公道。叫他过来,一是让他看看父亲病情是不是很严重?商讨怎么送医院?二是通过他把父亲病危的消息透露给哥哥。

邻居过来一看,并探了一下父亲的鼻息,说,“走了。”

走了,就是死了,就是亡了。这是乡间对一个离世的人最友善的描述。可再友善也是死亡,那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个鲜活的生命走向死亡。如果那就是死亡,那死亡也太可怕了,死前还要经过那么激烈地挣扎。可死亡又太简单了,就那么一折腾,人就没了。

父亲去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丧考的样子,让人痛心。其次是叔叔。叔叔这人脾气大,一言不和就跟人吵架。可是,他在父亲面前却很听话。他一直认为父亲是有能力的,只是时运不济。

他为父亲穿衣,边穿边跟女人一样恸哭。

父亲直到去世都保持着小分头的发型。这种发型应该是从他学生时代以新青年的形象开始的。他不像他的同龄人,一开始就剃着明光可鉴的光头。也不像心绪灰败的人,动不动跟自己头发较劲。每当看到叔伯们伸手在那不毛之地高深莫测地摩挲,我就想,还是父亲的头发有型。

 从这点也可以看出,父亲并没完全颓废,他心中仍然有种不屈的信念。

 

我对文字的喜爱是板楼上父亲那堆旧书开启的。饮水思源,我应该给父亲写点什么作为回报。但我没给父亲写过片言只语。父亲健丰时,书信大行其道,我却迎合父母在不远的古训。等到有给父亲写信的必要了,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十五年后的零三年,母亲也寻父亲去了。母亲走后不久,我写了一篇小文纪念母亲。写完,心里却不平衡。父亲比母亲先走,我没写过有关父亲的文字。这种厚此薄彼冰火两天完全颠覆了小时候围在火塘边对二老的态度。

其实,不是我对二老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而是写母亲比写父亲容易。母亲足不出户,写的时候只需列出母亲的勤劳、善良、慈祥、坚强就行了。但父亲不行,父亲的角色比较宽泛,是个社会型,他的性格形成和家庭兴衰时代有很大的关系,是时代的缩影。这样一延伸,要写出有深意的文字不是我能驾驭得了的。我想从别人的文字中借鉴一些技巧,以完成对父亲的追忆。可是,我狭窄的阅读范围,仅有《背影》《我爱韶山的红杜鹃》《一封终于发出的信》《我是农民》这几篇最出色。这几篇文字出色的原因是父母本身就很伟大,是父母有个了不起的儿子。而我的父亲就很渺小,渺小的父亲又生了个渺小的儿子。渺小的儿子写渺小的父,是不会产生负负得正的效果的。

算了,还是不写了。一是这类文字铺天盖地,写了是自娱自乐;二是写母亲的那篇小文就包含了父亲,后去先得的母亲完全可以与父亲鸿雁传书,共同分享。后来一想,这种顺便捎的方式实在要不得。世上有一礼两送的道理?共享时代,许多东西仍然是不能共享,其中就包括忠孝和追思这么敷衍过去,对父亲也不公平。父亲怎么说也为家里作出过巨大的牺牲,是我们嗷嗷待哺时的顶梁柱没有父亲,我们家就不成立。没有父亲,我们的家就不会成为神州大地上千家万户的一分子。是父亲的激流勇退宁弯不折才使我们家那棵幼苗在艰难中顺利成长;是父亲风雨无阻早出晚归地出工才保证我们家那棵树开枝散叶。

写吧,好赖都行,这是绿叶对根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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