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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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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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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三弄

 

一年一度的春节磨盘会在新年的第二天就拉开帷幕。男人这时会拿出家中备好的美酒与客人开怀畅饮,女人为展示自己的厨艺也会拿出看家本领。传统的三天年就被无限地拉长了。

兄弟姐妹小聚年前就要办的,但直到正月初五才实行。之所以要放在年前,一是大家都能腾出时间;二是担心疫情会像去年一样春节肆虐。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直到年关最后的几天家里也没排出时间。

初一是不走亲串门的,初二家人去妻子娘家和妹妹家玩初三宴请女婿全家,初四全家去姐夫家玩,初五就轮到我把兄弟姐妹邀到家里小聚

不知道为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兄弟姐妹疏于互相走动了咫尺天涯地,好像也不愿将现状打破既然山不来就我,那我只好去就山

先是给哥哥打电话。连打三遍,语音提示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于是便微信给他。过一会,他亲切地回复说感谢我的盛情,只是他和嫂子中午已动身去北京,五一前后才能回来。他的情商决定了他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能表现出应有的礼节和尊重。他能左右逢源,与他的情商有很大的关系。他即使心情坏到极点,也很难从他的脸上看到暴跳如雷和恼羞成怒的字样。

虽然弟兄间不需要这么客套,但我还是读着舒服。他不仅情商高,也很有能力高中毕业后彷徨了年,就派去大队基建队。那时派到基建队去的劳力不是桀骜不驯不听使唤,就劳力不行还拿高工分,但也有身体衰弱的老头和不安于现状的返乡知青。总之是被队里挑掉的。到了基建队,他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之后去公社中学干。过了两年,他辞去学校的工作,回家开商店。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两年后第一个在村里建了砖房鶴立鸡群似的雄踞国道边又摸爬滚打几年,去镇上安家然后一路冲刺,县城置上房子。不停地变换居住环境能体现一个人的格局,孟母就是古今成功的范例。当我以为县城是他最后一处栖息地,他却来了个乾坤大挪移,不声不响地挺进一线城市,一家老小逢年过节京味十足地在城享乐。

谁能想到,当年六口之家挤住在几十平米的土墙屋里,白天跟我们在一起吃饭,晚上却回到生父家中睡觉的他,如今却是平京两地的常客。

人们在谈论一个人的成就时,往往会贴上能力运气的标签。而哥哥的运气差强人意。出生没多久就抱养给我父母,原以为抱养可以让他脱离苦海,谁知父亲复员家境就开始滑落。家庭成分他没少气,回生产队劳动也受歧视。恢复高考,他废寝忘食拚命复习,却榜上无名。后来的一切全是他自己左冲右突奋斗来的。

胆大心细。十三四岁时,远房的舅舅常来我们这边倒卖生猪回竹溪。那舅舅白天过来,买猪晩上幺回去。担心舅舅被当作投机倒把分子被抓,家里就舅舅和一群猪送过关垭子。那时公路边少有人家,黑灯瞎火地他一个人走几里路。可在上学与辍学的问题上,那舅舅竟教唆父亲让他回家挣工分。母亲的身体不好,常流鼻血。有次流着流着就昏倒在地。看着母亲人事不知地睡在地上,我和姐妹吓得直哭,父急得一筹莫展。他知道后跑回家,扯条毛巾母亲嘴上一捂,开始做人工呼吸。母亲醒来,被移到床上,他马不停蹄地买回葡萄糖注射液用大针管子为母亲静脉注射。他熟练的样子,班出的医护。其实,他只是学校组织校外活动时去医院体验过生活

对外人他也热情备至,比如帮人家处理家庭纠纷,走关系跑路,只要能帮的他尽量去帮。可人们对他颇有微词。人们对他的微词是他在金钱上过于谨慎。但凡在金钱上谨慎的人都受过金钱的折磨。平中上学时,虽然转了粮食关系,菜金却成问题。那时家里,周末去学校,母亲只能从皮箱里捧出一只木匣,然后从木匣里挑一只不贵重的首饰让他拿到城里换钱。那些首饰不过是玛瑙和银器之类,换钱也不惊人而母亲的那只木匣,挑着挑着就空了。首饰只是临时救急,加上其它的进项,他勉强完成了高中学业。每次他拿首饰换钱也没全部填进个人的胃里。周末回来,他用省下的钱买斤豆醤给家人改善生活。有两次可能省的多些,买牛肉罐头,既解了嘴馋,肚里又添了油星。虽然那是母亲首饰换来的,却是从他嘴里省出的。他完全可以据为己有挥霍干净,可是他没有。有一年要过年了,因建房欠邻队的瓦钱,他被邻队出纳拦在路上讨要,最后是父亲去跟邻队队长的侄子保证来年还清才完事

因经济的拮据让他颜面扫地,这只是冰山一角。但这件事让他铭心刻骨,终生难忘。而分家后他创业遇到的难处更不计其数。因此,他在金钱上谨小慎微入情入理列宁就说过:忘记就意味着背叛。然而,他的谨慎却像大衣哥一样被厚道的乡亲列入小气的一类,好像他应该怎么怎么才够意思。

在经济的大潮中,他只是小胜,比底层百姓光鲜体面些,与精英和大佬不可同日而语。

不管一个人的能力多么突出,如果没有大环境助力,那也是徒劳的。改革开放是最大的引擎,而城镇化又让他如虎添翼。

他心细如发,考虑事情全面。这个时候迢迢北上,说明疫情已经缓和。这不仅是他的气,也是首都人民的福气。他携妻北上,不是带上家乡的安康和祝福么?

给姐夫打电话算是再三叮咛。初二那天我已经跟姐夫说了近两天让他跟姐回来玩。初三离开他家又嘱咐一遍。这时打电话,一是告诉他敲定的日子,再就是顺便告诉他别去哥家拜年了。姐夫这人实诚,人也厚道。他把亲戚看得很重,如果不及时告诉他,他一定会去哥家跑一趟空路。

姐是那年冬天出嫁的。填箱的那天,大纷飞。晚上客人散去,姐闷闷不乐地靠在平柜上,欲哭无泪。那时女孩出嫁多是要哭的,以此表示对娘家依依不舍。即使不哭,也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兴奋。不然,会被人议论。姐没有哭,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母亲劝姐睡,姐摇头说不睡。于是,母亲就端一盆火进来,大家围着火盆烤火

因为房子拥挤,临出嫁时也没有独立的卧室。姐和母亲妹妹共一个卧室,母亲和妹妹睡在床上,姐睡在平柜上。那时家里可以没有其它的家具,但不能没有平柜。平柜既装粮食,又兼做床。这种一物两用,不仅经济,还节省房屋的空间。

后半夜,我们都困了,伏在盖上打盹。不知了多久,等我醒来时,发现姐面朝平柜,双腿站在地上,上身呈九十度伏在平柜上睡着了。那样子,像歇晌时,搭在田埂上的一架木犁。我想,姐那天肯定默默陪我们度过漫漫长夜的,可是看到我们都困了,她也趁机休憩一会,于是转过身假寐等我们醒来,她好继续陪我们。认知她却身心疲惫沉沉地睡着了。

姐夫住在一个偏僻的山沟里。山高水远,地瘠林密。尤其是交通特别不便。碾米磨面要走好几里路。姐自嫁过去后,好长时间不能融入那儿的生活。于是,她变了,变得少言寡语,变得自卑。一向身体健壮的她,很快瘦得皮包骨似的。加上路程远,她很少回家。

不仅比着母亲身体开始虚,同时她也把母亲生育方面的曲折照搬过去。她第一个孩子生下没天就夭折了。正好本组吴姓妇人因难产而死,于是那顺理成章地她们收养。月子里我去看她们。侍候姐的母亲见我去了,进卧室跟姐通报一声,然后让我进去。姐的卧室很小,几样家具一摆就没什么空地儿了。进门一盆炭火,火盆往里是床。姐躺在床上不好意思地跟我打了声招呼,然后欠起身要坐起来。母亲劝她别动,然后探过身从床里抱出孩子让我看看。孩子睡得正香,可我还是从母亲手里接过孩子。掂了掂,发觉孩子轻飘飘的,没一点份量,就问:“咋这么轻?”母亲笑着说:“月娃有好重就是。”

抱了一会,姐说我走累了,别抱孩子了。于是就让母亲把孩子抱到床上。母亲顺从地照着姐的话做了。姐把孩子放在里侧安顿好,然后冲我笑了一下。我顿时明白了:姐是怕孩子硌着碰着,不放心我哩。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母性是伟大的。无论孩子是抱养还是己出,都视子如命

女孩稍长之后,姐又生了一个女儿。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当年那呱呱坠地的一双女儿,转眼已长成亭亭玉立。现在已为人妇人母,其乐融融

如今,姐家就剩姐和姐夫相依为命。好在她们赶上了好时代,她们通过自己的努力,离开了原来的沟岔,搬到交通便利的公路边。加上孩子们孝顺,常回家看看,她们也能享受天伦之乐原以为她们会终老偏僻地的居住地,谁曾想人生半百却走出了山窝。

搬到新址后,姐和姐夫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人一有了盼头,人也更加勤奋,好像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妹妹像一只等待气候转暖的候鸟,一打电话,她高地应允,并善解人意地嘱咐我们不要专程去接姐夫和姐二人。说她们早晨先在姐家吃饭,后把姐和姐夫捎过来。这不是为了让我家省点燃油,而是因为体贴。

在家庭地位上,受宠是一种奢望,所以才有变畜要变猫,变人要变幺的说法。兄弟姐妹里,她最小,受宠自然不会旁落。打我记事起,就没见她享受过老幺的待遇似乎知道,普遍穷困,老幺也是徒有其表。尽管如此,上天还是处处眷顾她在家庭事务中,她不用操心劳力遇到棘手的问题,谁也不会去攀扯她:有不顺心的事,更不会拿她出气。她从小长大直到结婚,都很平稳。她嫁的那家人很好:公婆精明能干,众小姑子一团和气。精明能干的公婆对于媳妇来说不是一件好事,这样的公婆强势,爱颐指气使但恰相反,她的公婆通情达理,推己及人。作为媳妇,关系紧张莫过于婆媳和嫂姑。如果小姑子多又拧成一股绳,日子就跟在刀尖上一样过。何况,妹妹的三个小姑子个个长的标致,还玲牙利齿。一旦作起妖来,那日子就水深火热。可她的三个小姑子没一个蛮公主,跟她姐妹一样一团和气。不仅这样,她们对我家也倾力相助。那年水稻温室两段育秧秧苖移栽时,她们没一个表现出爱莫能助。当全队的男女都拿只T形的木凳在各自的秧田里慢条斯理地分苗移栽牙签一样粗细的秧苗时,她们轻灵地像只只天外飞来的鸥鹭,挽起裤腿往田里地站,勾着腰绣娘胎一样飞针走线她们出阁后,也经常在一起有商有量。其实,家庭战争,往往不是让人生畏的群狼战术,而是朱仙镇那种将对将的对垒

可天妒家睦,妹妹成了最不幸三年前那个晚上,她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妹夫出事了。我一听感觉是晴天霹雳。我问出什么事了?才问完,觉得话有些多余。妹夫是开车的,自然与车有关于是又问严重不严重?她艰难地说:“人没了?”我好像没听清,问她说的啥?她说:“人没了!”我一下子懵了,怎么会这样?这么严重事的,一定事出有因,可电话里又弄不清,于是决定马上去她家。这时她劝我说:“不用来了,人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晚上我没有去,女婿去了。回来后把事情的原委跟我细说了一遍。那晚,我没有睡,一个人坐在炉边胡思乱想,想我和妹夫相处的日子。

妹夫第一次来相亲时,穿件黄色的短袖衫,很随便的样子。既然创来相亲的,我们也不会刻意,不然就会被认为妹妹嫁不出去似地讨好他。随茶便饭地招待了他和媒人。能坐下来吃饭,说明他已经中意这门亲事,接下来就等妹妹去他家看家了。如果妹妹对他家也满意,这门亲事算是成了。媒人是妹夫的亲戚,也是妻子的邻居,是岳母居中委托的,角色举足轻重。妹夫和媒人走时,我把他们送到门前坎下。都转弯了,快看不到他们了,我停下来,他回头朝我亲切地笑一下,样子是要在我这儿留个好印象。

以后的事就不用说了。年底妹夫就把妹妹娶回家了。

郎舅之间也是不好相处的。但只要不刁钻,相处起来就非常融洽。

人的大脑很是奇怪。因为妹夫突然出事,以前那些清晰的画面都模糊了。你再想时,就变得支离破碎。

如其说那一夜我在回忆和妹夫相处的日子,倒不如说在等一个起死回生的消息。可一切都是徒劳的。

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赶到妹妹家。屋里空气凝重。妹妹肯定一夜没睡,面容十分憔悴。见了我们,强壮镇静,故意把一件天塌地陥的飞来横祸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事早就发生了,只是现在才宣布。眼下把结果摆出来,仅是为了张罗后事她上有年迈的公婆,下有身怀六甲的长媳和未婚的小儿子。她必须把这个家撑起来。她说话轻声细语,但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出挤。说车祸过程时,口气像是责备,又像是自责。责备妹夫太不小心,责备自己没尽到主妇的责任从她一字一顿的语态里,我分明听出了一堵坚固的堤坝被掏空了,随时会引发一场山呼海啸。这是她怎样的泰然自若都无法掩饰的。是啊,在从天而降灾祸面前的表现得镇定自若呢?她虽然亲历了父母双亡,但二者是不的。父母离世是每个子女都会面对的,是自然界代谢的过程。阴阳两隔在心里早做了准备只是时间问题我们的父母去世时又逾古稀,算是寿终正寝。配偶不一样,尤其是相敬如宾的夫妻一方突然失去,打击是空前的。天塌了,地陥了,主心骨没了,断了手臂般无所适从。人生没了方向,生活没了意义。昏地,一切变得虚空。既使熬过了烦心的丧葬琐事,还要面对千头万绪的新问题。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那事虽然过去三年了,但她一直没走出丧夫的阴影。担心被别人议论,她人为地为自己披上一层厚厚地铠甲,深居简出。或许怕我们问长问短,她三年没回娘家了。这期间,我也因为身体不便,嘴上不会宽人,只去过她家一次。

亲戚就是用来走动的。久不走动,就容易生疏。何况我们不再年轻。

这种局面必须打破。

姐夫家比较隆重,不光他和姐都来了,连她们的女儿和外甥也来了,非常热闹。而妹妹仅和儿子俩。

落座后,互相问了一些近况,然后天南地北地闲聊。

晌午时,大都出去了。妹妹和女儿外甥女带着孩子去河滨路上玩,妹妹的小儿子接他女朋友去了。

到了河滨路,孩子们在妈妈们照看下一路颠着,耍着。妹妹却独自顺着婉延的小路母亲坟上母亲葬在老屋旧地基上,也许是年没亲自去母亲坟上了,她想看看那苍凉的土冢现在是什么样子?然后跟母亲说说话。她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平时又没一个可说的人。以前公婆跟她们在一起,早晚还能说话。自妹夫出事后,二老因高龄丧子而享受囯家安置政策,住到对岸安置房去了。大儿子夫妻一个在外面揽活一个照看店子,忙得不可开交。早出晩归地,回家互相能照面不错了,哪还有时间?小儿子年少,在市里打拼。没成家,回家的念头就不那么迫妹妹本不喜欢串门那场事后,怕被人当成祥林嫂似的,串门就成了一种禁忌

从河滨路上去,曲里拐弯地,是她儿时常走的路。多愁善感的她会想起青葱岁月,生出无限感慨。到了母亲的坟上,她也许会祈求母亲保佑。这是人在无助时的自然流露。太史公曾对这种情形有过精辟的描述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如果母亲泉下有知,一定会像生前一样使出浑身解数,为子女们打通关节,送上庇佑

从母亲坟上回来,妹妹没有回避路人而走河堤。她顺着大路端直着身子往家里走。她不紧不慢地走着,旁若无人的样子十分坦然。阳光照在她身上,淡金色的头发光。那种风轻云淡,是惊悚过后的从容,是劫波过去后的淡定。看妹妹的神态,她已经从那阴影中走出来了。

刚到门口,妹妹小儿子车也停到门口了。一对恋人从车上下来,妹妹高兴地迎上去,并亲切地跟那女孩说话。那女孩是教师,与妹妹小儿子交往大半年了,因家人反对,关系还没定下来。但那女孩非常坚决,这已经够了,没有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简单的春宴,我却想到了傲寒击雪的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我的哥兄姐妹如几枚素净的梅花,不招摇,不悦目。穷也好,达也罢,都守着自己的一方清静。

说书人通常会把两件平行发展的故事用“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予以交代。我一次写了三人,姑且也叫梅花三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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