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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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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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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笔手

 

 

天地呆滞,草木萧瑟;田里少有耕作,行人也少结队唯一能算作景色的便是雪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那星象,壮观,铺天盖地,让人如痴如醉。但那样的日子不是很多。即便赶上那样的日子,看一会也就罢了,得赶紧缩进温暖的屋子里,暖和暖和被冻僵的身子和冻红的手脸。

冬天无景,这已经成了我的执念

可是,我还是见到一处景物:那人吆着牛,肩着一架木犁。木犁的扶手处挂着打脚棒牛牵绳轭头挽到一起的辅助工具。到了田里,那人把犁从肩上放在地上,把轭头从犁扶手处摘下,展开,蹲下身,将打脚棒中间8字形的犁就子套在犁梢上,使劲拽了拽,犁就子很牢固。于是他站起来,把轭头搭在犁弯上候着,这才牵着牛在犁跟前转一圈,等牛后脚即将离开犁梢时,那人吁一声,牛立即停下。那人左手拽着牛鼻绳,嘴里轻唤着:退,退。当牛后腿坻住犁梢时,那人眼明手快地拿起犁弯上的轭头挂在牛肩上,接着又屈身从牛脖下一帘褶皱那边拉过悬在轭头上的仰拌绳,往轭头这边一挂,轭头就固定在牛肩上了。轭头的左边有一个木环,牛鼻绳从木环里穿过,再拴到牛条上。牛条是筷子粗的细竹棍,抽在牛身上,虽痛,却不伤骨。人侧站在犁后边,一手扶犁,一手挥着牛条。人、犁、牛三点一线地哞哞哞地斥牛向前。扶犁的手铁钳似地握着犁的手柄,而拿牛条那只手一直半举着,单手舞似的在空中画着句号,一次也舍不得往身上抽。

那是老练的牛工,而那头牛对农具接受的熟练的程度也不逊于那人。人如同木犁的驾驶员,牛则是犁的发动机。人、牛互相迎合,走出一幅和谐的耕牛图。

人、牛配合得如此默契,突然有让人下田一显身手的渴求。

冬季的河滨路少有行人,而田里农人更少。凛冽的冬季,无人的田野,一个人、一架犁、一头牛,如同一支毛质凌乱的排笔,在田野里来回地勾勒。于是,单调刻板的大地突然有了生气与活力。

从魏晋墓葬壁画中走来的耕牛图,在院子那群人里就是把式

院子位置靠北,后山流泻成的山势如同一张环形的圈椅,把院子按坐在一侧。圈椅与对面的公路构成了一张巨弓,而从院子通向公路的那条小路,像是一枚搭在弓上即将离弦的箭矢。

院子的西边是晒场,是在山梁平缓的腰部削成两亩见方的平台。除了一方继续往高处蜿蜒,剩下的几方全是陡峭的悬崖。由于水土的流失,那些崖石全部披上厚实的黄泥铠甲,让人以为那晒场全是黄泥垒就。崖下,是阡陌纵横的良田。在晒场通向院子的路口,一根直径两尺的杮树如华盖般长在空旷崖边。晒场西边几根古树招来的风又源源不断地从杮树下穿过。因此,树下特别凉爽。夏天的正午,顶着日头在地里干了半天活的人,或是午饭后,就有人往杮树下乘凉。炎热的夏季,杮树下就是一台天然的空调。

站在杮树下,不仅能够享受恒温一样的凉爽,而且还能居高临下,极目远望:院子的动静,崖下田里庄稼的长势,公路的车况,连坻在东边村界的七八队,西边的四五队都在视线之内。

九叔就是其中的把式。他喜欢坐在杮树下对眼前的事评头论足那高谈阔论的样子,像策论家纵横捭阖指点江山。

九叔的九是遵从他的乳名承接过来的。他弟兄三个,如果依从九叔的哥哥大叔和他的弟弟三叔,把九叔叫二叔才对。弟兄三个中,九叔灵醒,天赋也高,凡事一看便会。据老一辈人讲,他们小时候,一个看相的曾断言,长大后,九叔弟兄最有用的是九叔,最差劲的是大叔。才成人被抓了壮丁,在徐州会战时,他们机枪连立下了赫赫战功。后来加入了人民解放军,再立新功。全国解放后,他转业到云南勐腊工作,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退休,带着四个白杨树一样身材高挑的儿女回到故里,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三叔虽没大叔幸运,但他为人忠厚,膝下八个子女如八大金钢侍奉左右。倒是九叔,年轻时为了躲避壮丁,把自己的右眼刺瞎。一个六根不全的人,却熬成了一个出色的庄稼汉。不幸的是膝下无子。后来收养了一个孩子,弥补了人生的不足。但从他落寞的神态上,总感觉得美中不足。仔细想想也是,人一旦在某一方面出现严重缺失,就会在一生中留下致命的阴影。从九叔弟兄膝下子女众寡可以看出,当年那看相的是个野路子。他竟凭着一岁看大三岁看老那点雕虫小技,没有看出,位于三弟兄中的九叔像我二外爷一样,处在三弟兄的中间,成为哑铃的手柄,单细而恓惶。

命运的潜台词也是无声的,但在他人眼里,却是有目共睹。为了弥补命运的不足,九叔为人热心,乐于助人,但处事却非常谨慎。他说话慢条斯里,好像每一个字都要经过字斟句酌,细细推敲后,才通过嘴巴那个工具小心地表达出来。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用手捋一下嘴唇,好像有言在先:刚才的话不作数,接下来说的才是本心。

可他那么谨慎,却也有走口的时候。

责任制到户的那个夏季,九叔站在杮树下,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么以后,有的人家田只有用锄头挖啦!”

虽然他那话有点杞人忧天的意思,让人听起来却有点幸灾乐祸。但仔细一想,却发人深省。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九叔说的话不是没有可能。

别看队里劳力多,但常年使牛操犁的也就三个。九叔一直稳占鳌头,其次便是本房的二哥,另一个是本房的四哥。四哥比二哥小几岁,身高马大,身材魁梧。田里地里,一摸不硌手。由于二伯解放前做过乡长,解放时送去新疆劳教,二妈一手把他拉扯大。十来岁时四哥就上山打柴挑到城里卖,然后被许多人熟知,他是那年代别人家孩子的范例。生活的艰辛自小就磨练出他的坚强意志,长大后却是一个铁塔一样的汉子。用牛高马大,虎背熊腰来形容,只是贴切却不过分。上坡下岭如履平地,劳力是响当当的,各样的活儿不在话下。这样的劳力,队里若不让他挥牛使犁,不仅天理难容,那些使牛挥犁的劳力时刻会受到威胁。让他加入使牛挥犁挣高工分一族,才能显出使牛挥犁技高一筹,劳力特殊。他算是后起之秀,在他之后,直到责任制,队里都没安排新手。二哥比他在先,在队里说话管用,无人不听。他性格直率,不偏不倚;他爱憎分明,深得大家信任。生活方面十分俭朴,做事特别认真。所以,他除了使牛挥犁外,还担任着队里的储纳。在生产队这个小江湖上,含点技术的农活也是轻易不会外传的。除了工分高出现人为技术垄断外,就是队里从来没有发展新人的长远打算。而插秧前用长浪耙浪田则是使牛的最高境界。在这方面,有时二哥四哥还请教九叔。其他社员也有会使牛挥犁的,但总因这方面那方面的特长派作他用。

责任制开始,田地分到各户,犁田打耙却后继无人。

许多人家面临的难题,我家首当其冲。父亲退伍前一直从教,回家后又做教师。后来务农,也没改掉根深蒂固的斯文。责任制时已年过半百,这时再习农技,已不可能。雇人犁田犁地,一是经济不允许,二是自家有牛有农具。牛是与另几家合买的,农具是买队里的。责任制才开始,打工一词还在字典里深藏着,过了许多年,两个字才被一支特殊谋生的人群组成一个词。当时如果不想让九叔的话一言成谶,最紧迫的就是尽快掌握耕田技术。农活能称得上技术的,也就使牛耕田。所以,下田使牛已别无选择。

第一次吆牛下田,牛一眼就看出我是生手,刚进圈里,它不怀好意地对我喷一个响鼻作为给我的下马威。走在路上,它又目中无人地这边噙一口草那边噙一口草,全然没把我放在眼里。到了田里,明明在田界上,它却故意东趔西趔做出一脸的不屑。也许牛从我扛犁的姿势就知道我是新手。熟练的牛工扛犁时犁弯挂在肩上,犁桩和铧尖朝下靠着胯面。轭头就挂在犁的手柄上,像老练的猎人,不仅枪托朝下,枪梢上还挑着猎获的野物。因为是第一次扛犁,担心明亮的铧尖戳到腿弯,造成被铁蛇噬咬的恶疾。农村人都知道,铁器农具是铁蛇,被铁蛇所伤,治疗难度不亚于毒蛇之患。而我却过分小心地把犁桩搁肩上,让犁弯朝下而被牛小看

费了好大劲才把轭头架到牛肩上。幸好那牛没脾气,否则,能把轭头架到牛肩上,不知道要担多大风险?

第一次什么都不会,不知道怎么开赛?不知道正方形的田怎么犁出弯弯扭扭的路线?不知道牛如何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了?又如何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直到用过几次才明白,开赛是先从田界边往田心处翻两犁,第三犁就在犁过的两犁处走一犁,一是犁出路线,二是把原来的两犁泥坯破碎一遍,为接下来耙田省下工夫。没走出直线,是自己没有站在犁后。犁田不似犁地,人站在半边对牛吆五喝六。犁田必须站在犁后,人、犁、牛呈三点一线。眼睛看着牛,心思集中在犁上。牛时跑时停,是犁没有掌握住深浅,如果手柄一直往前顶,铧尖就会深陷,越犁越深,牛不堪重负,干脆停下罢工;如果手柄一直后扳,铧尖上扬,犁接着就滑出田皮。那种突然的轻松,牛只有收工后拖着空犁时才会出现的感觉,于是,牛以为大功告成到了归圈休息的时候,就归心似箭地加快了脚步。出现这种情况,完全是眼和心没有统一造成的。如果注意力放在牛身上,犁就失去掌控,如果注意力放在犁上,就忽视了牛是否走的端直。

耕过几次之后,便得心应手了。手上扶着犁,眼睛却盯着牛,从牛后腿吃力的程度和牛背弓起的状态便知道犁是前倾还是后仰。及时调节,深浅均匀了,牛也不感到吃力了。宽窄一致了,犁坯隆起后一扇一扇地翻倒,像一片片对生的树叶。

是不是把式,会不整田,站在田埂上,一眼就能看出。每两犁就能看出标准的“人”字路来。

田不同于坡地,会犁不行,还要会耙,会浪。会犁、会耙、会浪那才是全套功夫。只有全套功夫,才叫整田。如果整田也像学生一样有年级之分,犁田只是一年级,二年级就要学着耙田,三年级就是浪田。浪田全是眼睛功夫,因为有水作参照,站在田的任何地方,一眼能看出哪高哪低?于是,从低处回形针一样往高处循环,这样田就水平了。

浪田是最激动人心的。春树做成的,赤红的两米多长的浪耙被牛拖着,像只硕大的扫帚在田里赶着波浪。

牛耕田时劳动强度不是很大的。它昂扬着头,显出一付轻松,有种劳逸结合的样子,那才是和谐的,而土壤的腐殖层也恰到好处。

其实,把式也没有九叔担心的那种青黄不接,后继无人。责任制后,多数人都学会了自己犁田。因为是半路出家,又无师自通,故而只限于使犁田。而会整田才是全能,才是满堂滚。

当有人整田时,九叔总是有意无意踱到跟前去看。表面上做出欣赏的样子,实际上是忍不住加以指点。遇到老练的,他先称赞一番,然后提出他的建议。若是才学着耕田,他会耐心地告诉你怎么做怎么做?直到你心领神会为止。那种古道热肠,为九叔留下了不少口碑。

九叔说的田用锄挖的现象虽然没有实现,但变相用铁锹翻田却持续了多年。也是的,大面积的坡地都退耕了,因建房占用了或修路征用了,因经济作物把田     流转了出去,每家每户能种的田地不仅零星,面积也小得可怜,本来就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正好用来打发吃饱睡足后空余的时间。以前还有麻将之类消磨,那不仅恶习,也基本被禁绝。后来兴起了广场舞,每天早早地往一处儿赶。而近一年广场舞也慢慢淡出了娱乐的主旋律。但时间必须打发,否则,会在身上变成赘肉,间接形成三高。于是,就扛上铁锹去田里。那田里也就种些菜呀什么的。即使面积大些,种些粮食,也是播些甜玉米,栽点红苕,种些土豆,解解口馋,隔隔口味,吃点稀奇,或解蔬菜的匮乏。一块地,一坨田,风扫残云般一会就铲完了。下地后踏踏实实干一整天的日子不见了,短而快早早收工的快乐如同关公温酒斩华雄般完胜凯旋。既活动了身体,又愉悦了身心。

但从今年开始,挥铲锄地的现象又变了,零星的田地都腾出来了,收拾干净,然后雇牛耕个一天半天。

一年有四季耕耘,只有冬耕与播种无关。但冬耕对除掉土壤中的虫害,储蓄肥力却是关键。老话就说:冬天划个印,胜过来年施一次粪。

很少有机会看到牛耕田了,也很少有牛耕田了。

我站在路上看着,像看着一幅绝美的版画,那版画又将成绝版。

耕牛奋蹄的样子是壮美的。它的头微微昂扬,眼睛圆睁;它的肩膀驼峰一样隆起,它的皮肤,以及皮下的肋骨都像箭头一样同时往肩膀传递着力量。它的脚步坚定,一付跋涉的样子。它不管负累多重,只管阔步向前;

犁铧划开田土的声音是动听的。那滋滋的裂帛声,宛若晌蚕正欢喜地唦唦地噬着桑叶,也像文思泉涌时钢笔在稿纸上唰唰地划过。

我喜欢扶犁驱牛的劳作,那翻动的犁坯仿如水手驾着小艇,让平静的水面嗖嗖的翻出波浪。晴天雨天,田头路边,你眼里涌现出的是红雨随心,青山着意的景象。你看,板结的田土鱼鳞一样掀过来了,有喜鹊在旁边寻觅,有蚯蟮在土里挣扎。

不久前从一则消息中看出,农村的土地确权后,又将整合,撂荒的土地又将收归集体。到那时,土地成片,机械化作业。在土地上书写的,将是新一代农民。

无论是原始的刀耕火种,还是未来的机械化农业,农民,始终是大地的笔手。在那片片热土上,他们有过迷茫,但更存希望。他们一如既往地抒写着绿色,抒写着丰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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