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行的花鼓

五个不约而同聚在广场花坛台阶旁的汉子。

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着装、身材、年龄也参差不齐。

在他们的旁边，是一群广场舞跳得正欢的女人。

霓虹闪烁的广场，一开始就是女人和孩子的领地。几年后，看的和跳的逐渐见少，于是，花鼓堂而皇之的加了进去。

简单寒暄，各自从蛇皮子袋里拿出自己趁手的响器，围坐成不规则的梅花。

除了红艳艳的皮鼓，其它四个是锃亮锃亮的大小不一的铜壳。

那锣手，沉思默想的样子；鼓手，则若有所思；拿镲的那人精神抖擞，而操钩锣、叮铛那两人一付不在话下的样子。

一人清了清喉咙，开始清唱。

有些犹豫，但很直白，虽然俏皮，却抛砖引玉。于是，一道清粼粼的渠水被打开了闸门……

那种张口就来的山歌小调，宛如先民在迁徙的路上心情复杂的表白：安土重迁，却又无可奈何。

明末农民战争，人口锐减。乾隆时，湖广移民大量迁入。他们不仅带着有形的家，也有精神的园。

横亘连绵的秦岭，不仅阻挡住了来自北方的严寒和风沙，同时也圈养出了巴山下湿润宜人的苑囿：春天种下五谷，就有五风十雨照应，就有五谷丰登证明。

黄土高原的最南端，与陕北关中一脉相承的巴山原住民粗犷倔犟的篱笆，被人从外面挪开了。

于是，入乡随俗与“师夷之长”两支人马在这里会合。相互承让，相互渗透、磨合，一场民族的大融合之后的文化的嫁接也相继完成。

南方的婉约与北方的粗犷在这里一经结合，形如独白的花鼓词和疾如狂风的响器如巴茅剑一样满山遍野。

不择土壤的巴茅，火烧不尽，砍挖不绝。无论是撂荒的土地，还是毁掉的森林，它总是乘虚而入，抢占先机。

百无一用的巴茅，刚柔相济，能屈能伸。根在脚下延伸，旗帜飘扬在头顶。它性情乖戾，却又青锋倒立的剑丛，擎着如火如霞的红缨。

歌声才止，响器骤鸣。

镲、鼓、锣、钩锣、叮铛，五种声音，如雷电、骤雨、霹雳、狂风，悲泣，突然从地底冒出，拔地而起，转瞬又泰山压顶般砸下。循环往复，巨大的轰鸣让人炫惑，颤栗。

哐哐咚咚锵锵

哐哐咚咚锵锵

镲声，鼓声，锣声，音量一个追着一个，音量一个高过一个，音量一个压迫一个，音量一个纠缠一个。听着被追上了，却又抛弃了；听着被超越了，却又等量了；听着被制服了，却又翻盘了。

镲子又名大叶子，似两片脱水的荷叶，不停地拍击着。整套响器中，只有镲子是举案齐眉的。好像不这样，就亵渎了它的神圣；好像不这样，就无法钟灵毓秀；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豪迈奔腾；好像不这样，声音会被压抑得荡不开去。五个人，只有镲子手才显出冲天干劲。两片叶子一张一驰地在脸前扯开拢去，如两只圆叶刚要合到一处，就被疾风撕开，卷走。此时，镲子手恨不能站起来，左右开弓。本是用作欢迎打头的响器，跟鼓锣一配合，气势顿时就变了，变得高屋建瓴了，变得引流通畅了。

鼓的节奏比锣稠密。右手主打，左手配合。每个节拍下来，右手总要多敲两下，于是就显出跌宕，就有了起伏。一个节拍完，有人清唱，不停地敲着边鼓加以助兴。因此，鼓手比其他四人更努力、勤奋。当一句歌罢，两只鼓棒暴雨一样落在鼓面上，那鼓面立即蹦出咚咚咚的声音。伴着这咚咚声，是其它四种响器的混音，但绝对是铿锵的，高亢的。原是古战场激励士兵的战鼓，如今却演化成带些旋律的声音，让人想到解甲归田，铸剑为锄。

敲锣的，脸随着锣锤小弧摆动，锵锵敲两声，持捶的右手迅即捂住锣面，锣声戛然而止。那忘我敬职的样子，如古剧中朝中大员下来巡视，敲一面大锣在前面鸣锣开道差役。

哐哐咚咚锵锵，镲鼓锣的洪荒共鸣，迸溅的是魏蜀的激烈较量。

哐哐咚咚锵锵，鄂、渝、陕一隅的说唱，蕴含的是大江南北的诸元文化。

镲，鼓，锣停顿，钩锣和钉铛才显山露水。

盘子大，左手拇指上吊着的钩锣，像说快书的竹板，被四指一簸一簸的顶起，然后与右手的木棍碰撞，发出嘚，嘚，嘚的声音。它的声音是持续不断地，直到镲，鼓，锣完全停止。在镲，鼓，锣三个显要面前，钩锣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只有镲，鼓，锣停顿的间歇，它那单调的声音才悠扬悦耳。那嘚嘚嘚的一串钩沉，把一场渐行渐远的喧腾从苍茫缈远的地方又钩了回来。

与钩锣为伴的，当当当鸡啄米似敲着的，是道士做法事时的主打器乐——钉铛。也与钩锣一样，盘子大，像是孪生的兄弟。它俩好像生来就是臣子，是配角。只要不换成下一句说唱，就不停歇地敲击，为锣、鼓、镲下一个的节奏起着衔接作用。在响器这班人马中，它俩如赵云、黄忠。被大材小用，却又无怨无悔。

五种凑在一起的响器，敲出了宫商角徵羽的不同音阶；

五种凑在一起的响器，诠释了金木水火土的内在联系；

五种凑在一起的响器，揉杂了稻黍稷麦菽的不同养分。

好像它们也知道，各自为阵，前景暗淡。只有结合在一起，通过互补，各自品质才会得到显著提升，各自的面貌才会得到巨大改变；

好像它们也知道，团结就是力量，众人划桨开大船。

于是，它们如群英会上的各路英杰，奏出陕南特有的歌乐——花鼓。

此花鼓非彼花鼓。此花鼓是响器和歌曲的集成。有响器没有歌，只是机械的打击，有歌无响器形如干吼。当二者结合，用特有的音调唱出，又用特有的响器烘托，才算作花鼓。

四个以上押韵的句子，能清晰地表达出完整的故事情节，分三个段落唱出。事件不拘年限，人物不论贵贱，只需高度的浓缩和概括。声音不需高昂也不讲求嘹亮，是突破正常的说话和很节制的唱腔之间的那种。既有信天游的风骨，又有岭南山歌的灵秀。不足之处锣鼓一敲便掩盖过去。对于爱热闹的看客，唱的什么无关紧要，只要锣鼓跟上就行。行家里手也不会斤斤计较，他们懂得，金无足赤，瑕不掩瑜。

夹唱夹敲的叙事长歌多是特定的场合歌咏，而短小精悍的花鼓词却适合各种场合和个人。人不分男女，岁不分老幼，音不在意清丽与沙哑。

凡事讲求恰到好处，响器也秉承适可而止。倘若一味地敲击，再好的兴趣，再好的耐心，也会腻耳，困倦。 于是，先民就巧妙的把响器，歌词融入到一起。于是，粗犷的响器因为清唱的嵌入立显端庄、俊秀，好像连绵的群山忽然淌出一条明亮的小溪，刻板的服饰镶了一道精美的花边，新编的席片青篾套着二黄。嘈杂被剪开了，图案成了立体，既有清晰的纹理，又能感受色调的对比。

嘈杂一片的锣鼓 ，因为山歌的嵌入，阵容狂减，噪声中和。那种退让，如乌江边仗剑汉子，千重豪气诚报刻骨柔情；

类似岭南山歌的花鼓词，因为响器的烘托，柔气渐销，英气逼人。那种奋勇，如万军丛中的木兰，巾帼不让须眉。

但凡热闹的场合都离不了花鼓，只有花鼓才能营造出想要的气势。人生的几大盛事，都离不开花鼓。配以轻佻煽情的歌词，多是谁家取亲了在闹洞房；配以哀婉悲恸的歌词，一定是某人不幸离开了人世；而昂扬奉承的歌词，多是哪家乔迁到了新居；诙谐打趣的歌词，往往是农活忙不过来的人家正浪涌涌的吆一干人薅锣鼓草；至于激励和催人奋进的歌词，准是哪家的小伙参军了，或孩子升学了。

花鼓从来不固步自封。随着巴山儿女的行囊，它一度到过矿山，到过工厂、也到过建筑工地。即景生情的歌词俯拾即是，铁锹、扳钳、饭钵都是手中的道具。最难忘的，是责任制后的那几年，船灯兴起。从正月初六夜里开始，各家各户都把备好的烟酒和点心和盘托出，供船灯和响器班子及众看客享用。船灯从附近的一家开始，每家每户的敲，唱。红红绿绿的船灯像吉祥的小舟把热闹、奉承、祈求、祝愿、幸福和吉祥载向各家各户。那些歌词，是除了悲悯哀恸之外所有歌词的集成。船灯到家，意味着三阳开泰，也意味着五福临门！

如今，一切都变了。鼓干劲的锣鼓已湮没于历史长河中；年轻人结婚须先在城里置房，喜酒在酒店操办，洞房不劳驾亲朋了，闹房那一过程被硬生生地掐掉。与当年安土重迁筚路蓝缕的先民相比，如今的年轻人更乐于接受他乡和城市。搬家都是往城里去的，除了担心扰民，也不想大肆铺张。而参军，政府已经想得很全面了，办起来也比自家显得大气、隆重，完全不需要自己再画蛇添足。至于升学，不是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的年月，人才辈出已经很普遍。倒是学业有成才是八仙过海，安全着陆才值得一拼。现在，只有某某辞世时，生命到了终点，才用锣鼓为其壮行。

而这事都被五花八门的红白理事一网打尽。红白是泛称，过红事，婚庆公司才是首选。让红白理事张罗，无异于祝福时祥林嫂里外张罗。所以，红白理事，多以白事为主。他们有专门的响器班子和乐人，布置灵堂，招待客人，丧事用品，一应俱全。别人想插一杠子，真没机会。

爱唱爱敲的他们，被边缘了。

他们的洞房是经过响器闹过的。人生中的四喜，唯有闹房才真真切切地伴随他们一生。他们终生不会忘记。后来，常把那夜的经过拿来回忆，无人时也偷着温习。于是，就学会了念唱，敲击。现在，他们有年过花甲的老骥，也有旧疾无法根治的伏枥。年轻时，摔摔打打，却英雄无用武之地。老了，赶上好时代，身子却跨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能了。于是，邀几个心气相投的同道，凑一个响器班子，吃饱喝足后聚到一起，顾影自怜地娱乐，消遣。

一付付敦厚熟悉的面孔，一首首耳熟能详的词儿，经他们略显沧桑的嗓门，唱出了岁月的惆怅，唱出了内心的不甘。

忘不了徬徨失望的日子，忘不了走南闯北打拼的岁月。

歌词有承袭前人的，有即兴现编的。内容盖以生老病死，雅俗也是精华佐以拙朴。

为顾及受众，又不想被人贬低。那些跳广场舞的异性，驻足的路人，和观望的听众，她们尽管不动声色，但私底下个个都是铁面判官。他们才不想在她们心里造成负面。他们是做爷辈的人了，不想为几句逗人起笑的唱词给人留下一此类推的假设。何况，他们年轻时真没放荡不羁过，不能因为几句酸词艳句失了晚节。于是，一些酸句子，荤段子，经过淘洗似的清新了，亮丽了。文明的词儿，时髦的句子，比比皆是。

音箱里的歌曲还在继续，好些歌他们也会。只是，那种模仿秀像喝洋酒似不习惯，远没有花鼓这种群体合作来得痛快。那是小甑里酿出的包谷酒，绵软，醇厚。

说心里话，他们也觉得这样不合适。哪有敲着花鼓娱乐的？忘记从什么 时候起，花鼓已成了专用的壮行曲：为过去，为现在；为自己，为别人；为活人，也为死去的。……

可是，也只有他们能体会出，花鼓也能间接表达“我们的生活变了样哎”“我还想再活五百年”的深情与愿望。

此时，夜幕降临，广场舞已散，霓虹清冷。

他们兴犹未尽，一阙唱罢，锣鼓齐鸣。

广场忽然穹成巨大的经堂，而花鼓也缭绕成低迥的梵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