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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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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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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福临门

五个表情不同的男子广场花坛的一侧

他们着装、身材、年龄参差不齐他们下午才从地里回来,次日又要投入另一场劳动。

偌大的广场,被一群广场舞跳得正欢的女人占据。广场最早就是她们和孩子的领地,现在,几个男人又带着锣鼓加了进来。

简单寒暄,各自从蛇皮子袋里拿自己趁手的响器成不规则的梅花。

除了红艳艳的皮鼓,其它四个是锃亮锃亮的大小不一的壳子

手,沉思默想的样子;鼓手,则若有所思;拿镲的那人精神抖擞而操钩锣、叮铛那两人一付不在话下的样子。

一人清了清喉咙,开始清唱。

有些犹豫,但很直白虽然俏皮,却抛砖引玉。于是,一道清粼粼的渠水被打开了闸门……

那种张口就来的山歌小调,宛如先民在迁徙的路上心情复杂的表白:安土重迁,却又无可奈何。

明末农民战争,人口锐减。乾隆时,湖广移民大量迁入。他们不仅带着有形的家,也有精神的园。

横亘连绵的秦岭,不仅阻挡住了来自北方的严寒和风沙,同时也圈养出了巴山腹地湿润宜人的苑囿:春天种下五谷,就有五风十雨照应,就有五谷丰证明。

黄土高原的最南端,与陕北关中一脉相承的巴山原住民粗犷倔犟的篱笆,被人从外面挪开了。

于是,入乡随俗“师夷之长”两支人马在这里会。相互承让,相互渗透、磨合,一场民族的大融合之后的文化的嫁接也相继完成

南方的婉约北方的粗犷在这里一经结合,形如独白的花鼓词和疾如狂风的响器如巴茅菅一样满山遍野。

不择土壤的巴茅,火烧不尽,砍挖不绝。无论是撂荒的土地,还是毁掉的森林,它总是乘虚而入,抢占先机。

性情乖戾的巴茅,刚柔相济,能屈能伸。竹鞭似根茎在脚下挺进,锋利的叶缘让人畜却步。六月后,青锋倒立的剑丛,擎着如火如霞的红缨。

成熟的缨穗是编扎扫帚的优质材料。

扫帚,能清除地上的灰尘;花鼓,能抚慰浮躁的心灵!

歌声才止,响器骤鸣。

、钩锣、叮铛,五种声音,如雷电、骤雨霹雳、狂风,悲泣,突然从地底冒出,拔地而起。瞬,又泰山压顶般砸下。循环往复,巨大的轰鸣让人炫惑,颤栗

哐哐咚咚锵锵

哐哐咚咚锵锵

镲声声,锣声,音量一个追着一个,音量一个高过一个,音量一个压迫一个,音量一个纠缠一个。听着被追上了,却又抛弃了;听着被超越了,却又等量了;听着被制服了,却又翻盘了。

镲子两片涂金荷叶,不停地拍。整套响器中,只有子是举案齐眉的。好像不这样,就亵渎了它的神圣;好像不这样,就无法钟灵毓秀;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豪迈奔腾;好像不这样,声音被压抑得荡不开去。五个人,只有镲子手才显出冲天干劲。两片叶子一张一驰地在脸前扯开拢去,两只圆叶刚要合到一处,就被疾风撕开,卷走。此时,镲子手恨不能站起来,左右开弓。本是用作欢迎打头的器,跟锣一配合势顿时就变了,变得高屋建瓴了,变得引流通畅了

的节奏比锣右手主打,左手配合。每个节拍下来,右手总要多敲两下,于是就显出跌宕,就有了起伏。一个节拍完,有人清唱,不停地敲着边鼓加以助兴。因此,鼓手比其他四人更努力、勤奋。当一句歌罢,两只鼓棒暴雨一样落在鼓面上,那鼓面立即蹦出咚咚咚的声音。伴着这咚咚声,是其它四种响器的混音,但绝对是铿锵的,高亢的。原是古战场激励士兵的战鼓,如今却演化成带些旋律的声音,让人想到解甲归田,铸剑为锄

敲锣的,脸随着锣锤小弧摆动,锵锵敲两声,持捶的右迅即锣面,锣声戛然而止。那忘我敬职的样子古剧中朝中大员下来巡视,一面大锣在前面鸣锣开道的官

哐哐咚咚锵锵,镲鼓锣的洪荒共鸣,迸溅的是魏蜀口吴的激烈较量。

哐哐咚咚锵锵,鄂一隅的说唱,蕴含的是大江南北的文化诸元。

镲,鼓,锣停顿,钩和钉铛立即填补虚空

盘子大左手拇指上吊着的钩锣像说快的竹板,被四指一簸一簸的顶起,然后与右手的木棍碰撞,发出嘚,嘚,嘚的声音。它的声音是持续不断地,直到镲,鼓,锣完全停止。在镲,鼓,锣三个显要面前钩锣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只有镲,鼓,锣停顿的间歇,它那单调的声音才悠扬悦耳。那嘚嘚嘚的一串,把一场渐行渐远的喧腾从苍茫缈远的地方又钩了回来。

钩锣为伴的,当当当鸡啄米似敲着的,是道士做法事时的主打器——钉铛与钩锣一样,盘子大,像是孪生兄弟。生来就是臣子,是配角只要不换成下一句说唱,就不停地敲为锣、鼓、镲下一个的节奏起着衔接作用。在响器这班人马中,它俩如赵云、黄忠。被大材小用,却又无怨无悔。

五种凑在一起的响器,敲出了宫商角徵羽的不同音阶;

五种凑在一起的响器,诠释了金木水火土的内在联系;

五种凑在一起的响器,揉杂了稻黍稷麦菽的各种

好像它们知道,各自为阵,前景暗淡。只有结合在一起,通过互补,各自品质才会得到显著提升,各自的面貌才会得到巨大改变

好像它们也知道,团结就是力,众人划桨开大船。

于是,它们如群英会上的各路英杰,奏出陕南特有的歌乐——花鼓。

此花鼓非彼花鼓。此花鼓响器和歌曲的结合

四个以上押韵的句子,能清晰地表达出完整故事情节,分三个段落唱出。事件不拘年限,人物不论贵贱,只需高度的浓缩和概括。声音不高昂也不讲求嘹亮,是突破正常的说话和很节制的唱腔之间的那种。既有信天游的风骨,有岭南山歌的灵秀。不足之处锣鼓一涌而上便过去。对于爱热闹的看客,唱的什么无关紧要,只要锣鼓跟上就行行家里手也不会斤斤计较,他们懂得,金无足赤,瑕不掩瑜。

夹唱夹敲的叙事长歌多是特定的场合歌咏,而短小精悍的花鼓词适合场合和个人。人不分男女,岁不分老幼,音不在意清丽与沙哑。

凡事讲求恰到好处,响器也秉承适可而止。倘若一味地敲,再好的兴趣,再好的耐心,会腻耳,困 于是先民就巧妙的把响器,歌词融入到一起。于是,粗犷的响器因为清唱的——立显端庄、俊秀好像连绵的群山忽然淌出一条明亮的小溪,刻板的服饰镶了一道精美的花边,新席片青篾套着二黄。嘈杂被剪开了,图案成了立体,既有清晰的纹理,又能感受色调的对比。

狂躁一片的锣鼓,因为山歌的嵌入,阵容狂减,噪声中和。那种退让,如乌江边仗剑汉子,千重豪情只是轻轻一刎

类似岭南山歌的花鼓词因为响器的烘托,柔气渐销,英气逼人。那种奋勇,如万军丛中的木兰,巾帼不让须眉。

但凡热闹的场合都离不了花鼓,只有花鼓才能营造出想要的势。人生的几大盛事,都离不开花鼓。配以轻佻煽情的歌词,多是谁家取亲了在闹洞房配以哀婉悲的歌,一定是某人不幸离开了人世而昂扬奉承的歌词,多是哪家乔迁到了新居诙谐打趣的歌词,往往是农活忙不过来的人家正浪涌涌的吆一干人薅锣鼓草;至于激励和催人奋进的歌词,是哪家的小伙参军了,或孩子升学了。

最难忘的,是责任制后的那几年,船灯兴起。从正月初六夜里开始,各家各户都把备好的烟酒和点心和盘托出,供船灯和响器班子及众看客享用。船灯从附近的一家开始,每家每户的敲,唱。红红绿绿的船灯像吉祥的小舟把热闹、奉承、祈求、祝愿、幸福和吉祥载向各家各户。那些歌词,是除了悲悯哀恸之外所有歌词的集成。船灯到家,意味着三阳开泰,也意味着五福临门!

花鼓从来不固步自封。随着巴山儿女的行囊,它一度到过矿山,到过工厂、也到过建筑工地。即景生情的歌词和俯拾即是的铁锹、扳钳、饭钵都能奏出花鼓的气势。 

如今,一切都变了。鼓干劲的锣鼓已随风远去;与当年安土重迁筚路蓝缕的先民相比,如今的年轻人更乐于接受他乡和城市。结婚须先在城里置房,酒在酒店办,洞房不劳驾亲朋了,闹房那一过程被硬生生地掐掉。搬家都是往城里去的,除了担心扰民,也不想大肆铺张。而参军,政府已经想得全面,办起来也比自家显得大气、隆重,完全不需要自己再画蛇添足。至于升学,不是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的年月人才辈出已经很普遍。倒是学业有成才让人津津乐道安全着陆才值得一拼。现在,只有某某辞世时,命到了终点,锣鼓为其壮行

这事都被五花八门的红白理事一网打尽。红白泛称,过红事,婚庆公司才是首选。让红白理事张罗,无异于祝福时祥林嫂里外张罗。所以,红白理事,多以白事为主。他们有专门的响器班子和乐人,布置灵堂,招待客人,丧事用品,一应俱全。别人想插一杠子,没机会。

爱唱爱敲的他们,被边缘了。

他们的洞房是经过响器闹过的。人生的四喜,洞房花烛为他们的人生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不会忘记。后来,常把那夜的经过拿来回忆,无人时也偷着习。于是,就学会了念唱,敲击。现在,他们有年过花甲的老骥,也有旧疾无法根治伏枥。他们不能出去闯荡了,又想为子女减轻负担,就时常去田里地里。他们略显发福的身体,承受不了长时间的劳动。于是就提前收工,邀几个老友,敲锣打鼓,自娱自乐。

一付付敦厚熟悉的面孔,一首首耳熟能详词,他们略显沧桑的嗓门,唱出了岁月的惆怅,唱出了内心的不甘。

忘不了东冲西突力争上游的日子忘不了走南闯北努力打拼的岁月。他们用手在锣面鼓面上,踏出了昔日坚实的足音。

五双粗糙的大手,五张平白如话深情厚谊的嘴唇,一遍一遍地念唱、敲打,绵密成巴茅如云的剑丛。

五个性格各异,五种形状径庭音质反差的家什,如四季不同的河水,潺潺出上廉百转千回的波纹。

歌词有承袭前人的,有即兴现编的。内容盖以生老病死,雅俗也是精华佐以拙朴

音箱里的歌曲还在继续,里面播放的歌曲他们也。只是,那种刻意的模仿像喝洋酒似的容易上头,远没有花鼓这种群体合作来得自然。那是小甑里酿出的包谷酒,绵软,醇厚

夜幕降临,广场舞散。此时,他们兴犹未尽。深情地唱着,忘我地敲击。因为,只有他们懂得,也只有他们才能体会,传统的花鼓表达的是新的含义,是“我们的生活变了样哎”“我还想再活五百年”的另一种赞颂与憧憬。

……

当他们收起锣鼓,四周一片寂静。不知疲倦的路灯目送着五个心满意足的男人潜进各自的门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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