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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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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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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样风景

陕南人对嫂子都亲昵地称为姐,乍听跟一母同胞似的。只是在姐前面会冠上她们的姓氏,算是委婉地挑明了彼此的血缘。娶进门的嫂子是这样,嫁出去的姑娘对象也不另外,叫赵哥钱哥孙哥李哥,基本做到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冠上姓氏,看似轻轻地推了一下,接着又因姐或哥,把对方往怀里拉了一把,这样就不显得生分了。

爷爷有六个儿子,除了大伯一次给他传下三个孙子,剩下五兄弟才传四个孙子。这种虎头蛇尾,很是让人怀疑,祖上某代风水被人动过手脚。不然,就不会出现这么大悬殊。当然,这是伯伯叔叔们该关心的事,他们该好好捉摸自己人丁不旺的原因。对于孙辈的我们,生活艰难,住房紧张,反而觉得弟兄稀少是一件美事。除了不担心弟兄间为分家产时大打出手,还省去了后宫互相攀比而引出的烦恼。大伯的三个儿子,明面上兄弟和睦,背地里一直保持着联吴抗曹的局面。那种微妙的紧张都是因为夏姐。

夏姐是大伯的长媳,是堂兄大哥的媳妇。听父亲说,抗美援朝时大哥是支前民工,而夏姐自己说大哥是军人。对夏姐来说,只要是从前线回来的,无论是军人,还是支前民工,都是为了打败敌人,保家卫国。所以,军人也好,支前民工也罢,都跟部队有关。因为经历了北方的寒冷寒冷,大哥回家后就患上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十个手指常常肿得像烤熟的热狗。因此,大哥很早就享受着民政补贴。大哥那人话少,跟夏姐在一起,两人像玩翘翘板,大哥这边越低,夏姐那边越高。大哥不说的话,夏姐都心有灵犀地替大哥说了。有时为了显示她这方面的特长,她还会添油加醋地渲染一部分。看似无心之举,可通过第三人一传,就成了是非。这引起了两个小叔子不满。两个小叔很务实,不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夏姐在外面能干最了的,在家里一定不是省油的灯,所以,他们觉得大哥在家里受欺负。于是,他们就对夏姐有意见。凡是夏姐说什么,做什么,他们当面背后唱反调。我一直怀疑大哥和夏姐两人的性别搞错了,他们的角色应该互换才对。比如,温良恭俭让的大哥应该出让给夏姐,然后接过夏姐老想叱咤风云的作派。而夏姐也不用老是在人面前呼风唤雨的样子,让人猜忌大哥家已经到了何等的阴盛阳衰,让大哥大智若愚的善柔彻底稀释一下她那一身的阳刚之气。可现实就是这样,要不,黑格尔怎么会说“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呢?大哥和夏姐在一起,一个故意显拙,另一个就拚命地表现。夏姐不光在家里运筹帷幄,在外面也左右逢源。夏姐有时会分身术一样,刚才还在这儿有说有笑,打个寐眼,她人就在另一个地方大谈阔论。在外面,她看似若有若无地跟人闲谝,但骨子里却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何况,她在闲谝中,有意无意地促成了不少好姻缘。

夏姐年轻时就给人说媒,就我知道成功的就有好几对。而且那几对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似的郎才女貌,婚后幸福。她也曾为我撮合过一次,那是一个同学的妹妹。我完全可以通过同学那层关系追那女娃,可我和那同学没有什么深交。既然夏姐把那事挑起来了,我也乐想其成。跟跟夏姐去那女娃家,那女娃不在家。我们扑了个空,很是扫兴。女娃的母亲倒是热情,并留我们吃饭。吃完饭,那女娃还没回来,于是我催夏姐说,天快黑了,我们下次再来吧,然后就回家了。谁知第二天,那女娃穿戴一新来到夏姐家,嘴上解释昨天回来晚的原因,其实是想见见我本人,然后做出决定。捡着麦子开面坊,夏姐咋会放过?于是她高兴的去叫我,可惜我不在家。晚上回家,母亲把这事跟我一说,我苦笑一声,这种太阳追月亮,月亮追太阳的游戏,不就是没缘分嘛。

在崇尚三转一响的年月,夏姐家早就轧轧轧地用缝纫机做衣服,做裤子,打补疤,扎鞋垫了。那年月,能操缝纫机的人家,三转一响的目标基本完成了。而有缝纫机的人家,不管大人,还是小孩,穿戴都拿得出手。夏姐一家在穿戴上一直很得体,就连衣裤上的补丁也与别人不同。她先拿一块旧布垫在破洞的里面,缝纫机就抱着破洞扎呀扎,扎出一个地形图的截面来,看着特别熨帖。它不光省去了布料陈旧和颜色迥异的烦恼,穿在身上还不扎眼。

要强的女人都有一手好茶饭,这是女人的基本功,也是走千门进万户的通行证。女人若没茶饭两刷子,在人面前就少了些资本。那时谁家有个大红小事,都是夏姐灶厨。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夏姐一手厨艺都偷偷转移到大哥身上了。至于她们私下怎么达成的,那是他们夫妻俩的事,但其中的原因不超出一二:大哥一手好茶饭,是夏姐硬行塞给大哥的,而大哥也乐意接受。不然,凭大哥的秉性,年轻时就没有这方面的技能,都快盖棺论定了,忽然有了这本事。男人都羞面子,而厨艺这活儿更不会求教外人。所以,大哥这厨艺就是夏姐教的。大哥接受这厨艺是有诸多好处的,首先他不再担心夏姐萍踪无影时面对家里的冷锅冰灶束手无策了。他收工回来,洗完手脸,系上围裙,做些自己爱吃的,自斟自饮,逍遥快活。而夏姐这边,像她那种外面宽,不光给自己社交腾宽了,在家里,再也不用顿顿灶上一把灶下一把围着锅台转了。

乡下人对多才多艺统称为能干,但能干的人都很辛苦。夏姐不光爱好,也心强得要命。大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多大想法了。但夏姐不行,家里规划,外面应酬,求借佐罗等都落到夏姐身上了。责任制没两年,夏姐就在家里搞了个小作坊,先是架起大锅熬糖。熬糖的原料全是白珑珑的大米,凭原料,那糖也比苕糖包谷糖成色好,档次高,销路畅。可事与愿违,熬出的糖全部积压在家里。信息不灵通,广告打不开,她就家家送,希望人家尝了后,一传十,十传百。结果人家尝了,当面奉承两句就算了,还没灶师爷尽职。于是,夏姐又改弦更张做月饼。月饼全是市面上最好的富强粉,馅也是上好的冰糖,比商店出售的月饼还诱人。为了夺人眼目,每个月饼都用红绿染料加以点缀,外酥里甜,口感跟商店的完全一样,价钱也公道,可人们就是相信公家的。为了给自己月饼做宣传,她不仅使出售糖的老套路,还趁着人情世故时当礼品送。结果还是无人问津。两摊子下来,她折进不少钱。于是她又贷款种香菌。可香菌零产又零卖,卖的钱河里打渔河里用。等菌丝筒枯竭了,香菌种植结束了,她信用社的账还没动。过了很多年,她才把那笔贷款还清。当时为了阻止她瞎折腾,大哥及儿子一年要和她分几次家。

我至今还记得,夏姐曾用卖香菌的钱为我解过燃眉之急。那是父亲离世的日子,在族人的鼓动下,我不仅要一手操办丧事,另一只手还得抢在父亲出殡前把亲成了。本来手头就紧,两捶锣又做一捶敲,压力可想而知。在那关键时刻,夏姐挺身而出,主动把她卖香菌钱拿出来,助我完成了哭笑并行的双重喜事。虽然那笔钱很快还她了,但那份人情却不能忘记。

夏姐和大哥命下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三女儿十二三岁患上了风湿心脏病。开始时那女儿生活还能自理,后来吃喝拉撒全靠夏姐侍候着。串门时间长了都不行,更别说出远门。多年后,直到那女儿去世了,她才松一口气。

现在,大哥不在了,她又放开手脚大肆折腾。她除了养牛,还喂有猪、鸭、鸡、狗、猫。她整天像动物园的园长一样侍候大大小小的畜牲家禽。她对那些畜牲家禽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细心。经管完畜牲家禽,她就到处走走,去购物,走亲戚,看朋友,或串门。她的身体能像年轻人一样劲蹦,是她腿勤打下的坚实基础。

女儿家是她最常去的地方。可是,去了总是会吵架。每次吵架,都是她不听女儿劝阻。女儿们早就劝她说,你年纪大了,手上又不缺钱,每年还领着高龄补助,好好享享清福。可她不听。前几年她闹着兴绞股蓝,她把自己的田地兴了还不算,又租别人的田地。绞股蓝是活路墩,育种、移裁、补苗、除草、施肥、灭虫、采摘,一个活路接着一个活路,晨天到黑没得半点闲空。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一个满劳力营务两亩就是顶天了。而夏姐又是个老婆婆,又兼着“外交部长”的职务,等活路打成堆了,她就慌精了,然后眉毛胡子一把抓。抓不赢了,就唠叨女儿们不帮她。可女儿们也为难,帮她吧,自己的事都忙不完。不帮,又违心不下去。于是就劝她别兴。她一听,就来气了,恨恨地说,只准你们挣钱,不准我挣。女儿说,你多大脚穿多大鞋,哪个让你兴那么多?夏姐说,我以为忙了能请人啰,哪晓得忙起来都斗工了。女儿说,绞股蓝挣的是工夫钱,请人做,除了锅巴没饭了!兴了一茬(绞股蓝一茬为三年),她被绞股蓝整下面了。然后,又换汤头养牛,一养就是十几头。养牛投钱大,可她又雇了一个外地人饲喂。虽然那人不要工钱,但一日三餐烟酒茶饭一样不少,又应了便宜没好货,喂出的牛不是瘦骨嶙峋,就是走路偏偏倒。就是这样,她也赚了。

夏姐还是早年扫盲时识了一些字,凭着那点基础,也能跟时代接轨了。现在,网购,手机支付,抖音都玩得顺溜。实在心闲了,就到处走走。

去年,夏姐家饲养员家人找来了,把饲养员带走了。夏姐的牛也从十多头断崖式减到一头了。那是一头母牛,肚子怀着崽。她打算等那崽产下来,养大,然后卖掉。对于耄耋之年的她,算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让我佩服的是,夏姐身上一直有种不服输的韧性,她想做的事也很多。虽然许多结果都差强人意,但是,她总是按照自己的路子一步步完成。所以,她在村里不仅是一种话题,也是一道风景。在女娲故里,像夏姐一样,敢于突破,富于进取的女性从来不少,而且成绩斐然。如果夏姐不是诸事掣肘,女儿拖累,她也能闹出一些响动。

转过年,夏姐就九十岁了。九十岁,眼不花,耳不聋,走路还跟年轻人一样脚底生风。她不仅身体好,心也年轻。平常,除了往脸上刮腻子(村里人这样说她),最近还把眉毛也纹了。远看确实眉清目秀地,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不少。她那自信而矍铄的样子,让人相信她活得很惬意。有时你正疑惑这两天怎么没见她人了,忽然发现,她正满面春风地向你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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