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是个镇,是平利县的东大门。
最早,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时,是跟伙伴打赌或发誓时才出现的。那时,总爱跟伙伴抬杠、较真,怀疑对方的能力。比如:你怎么怎么了,我把长安坝的水喝干;或是你怎么怎么了,我倒爬长安坝。在我的想象中,长安坝是曾经诸侯逐鹿的原野,长安坝是曾经的王朝天下。偶尔在别人的洞房,听人家用花鼓子唱着:“……打败了杨广救李渊,转来坐长安”时,也以为,那个万国来朝的长安就是我们这里。这样,对长安坝的想像就显得非常浪漫了,觉得长安坝的河流流径是最长的,水量也是最大的,坝子既宽且广。那水无论如何是喝不干的,坝子大得无论如何也是爬不到头的。言下之意,就是对方说的话是不可能办到的。
作为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我觉得应该比谁都了解长安。我曾在春日的早晨,站在窗前,看采茶的姑娘妇女们在氤氲着湿气的茶行里浮动。她们穿红着绿,散落在一垅一垅的茶行里,像擎在水里的莲花或荷叶。
我也曾在炎炎的夏日,与伙伴在凉气袭人的蜡烛山林里穿梭。我们在林中流连忘返,在溪水中寻找大鲵。但我们总是空手而归。
好几次,我在古色古香的茶镇徜徉,逡巡漫步。那是秋日的下午,太阳还没有落下去,金色的余晖洒在那些“陈旧”的建筑上,显出几分庄严和神秘。那是一些仿古建筑,但那古朴典雅的环境,勾起了我对当初那个茶马古首道地深切怀想。
前年春节是个雪天,我和家人顶风冒雪,攀上楚长城遗址。我们顶着剌骨的寒风,冒着被滑倒的危险,小心翼翼地往山顶上攀去。我想站得更高一些,尽可能多地感受两千多年前剑戟锋镝,杀声震天。
可是,我还是觉得对长安不够了解。
如果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应该走开点,离长安远点,这样才更了解长安。那么,我去过南方,去过遥远的西北边陲,但对长安的了解还是没增加多少。我家既不在秦头,也不在坝尾。没有机会从头至尾地把长安完整地走一遍。否则,我就能细细的品,认真的看。看那星罗棋布的楼群,看那阡陌纵横的田野。
从我记事起,长安这两字就没有变换过。它像是一个家族的复姓,一直冠在行政称谓的前面。先是公社,后来是乡,再后来是镇。无论后面的称谓怎么变,变得花梢也好,变得实在也罢,但前面这两个字是不会变的。为什么要变呢?这两字多好啊,念着舌齿生香,福寿绵长,蕴藏了人世间所有的幸福和安康。
看吧,穿境而过的省道多像一条翻开的书缝。书是从中间分开的,两边的沟沟梁梁像密密麻麻的字行。那字里行间写着勤劳、朴实和善良。沿公路两边,是一马平川的万亩良田,素有平利粮仓的美称。
长大了,从历史书里慢慢知道了,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那个叫西安的省会也曾叫长安时,我觉得,那个长安是不真实的,也一度怀疑它是冒名顶替的。可是,当我第一次到达古城西安,站在高大巍峨的城墙下,我被那种恢宏大气给惊呆了。尤其是街道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人流如蚁,楼房如林。这时,回头看我们的长安,心酸不已。我知道,生于斯而长于斯的长安,与那个十三朝古都的长安没有可比性。那个长安气势磅礴、雍容华贵、粉气十足。
二零一一年的中秋,我徒步从西单走到天安门广场。就是这短短的一段路,让我明白,同样的两个字,区别却是天壤。与繁华宽阔的长安街相比,穿境而过的省道显得那么的瘦骨嶙峋。
可是,我还是爱着眼下的长安。
印象中最深的是公路边两排高大的白杨树,远看或俯瞰,像一条永远看不到头尾的绿皮火车,没日没夜地隆隆前行。
春天来了,树开始发芽了。接着,那些叶苞慢慢的散开了,嫩黄嫩黄的叶子浑身挂满了,像勋章似的闪闪发光。过一阵,那些叶子又长大了,像手掌似的互相致意。再长大些,就挤挤挨挨的,密不透风,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夏天,附在树上的蝉互相唱和,那声音此起彼伏。循着蝉鸣,随时都可以捉到一只。到了秋天,秋风阵阵,那些招摇的叶子开始泛黄,然后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地上满是黄色的鳞甲。
先前的长安,身形局促。它的腰部以下被石牛和连仙两条河紧紧地卡着,动弹不得。像一条被堵死的胡同,一不留心,就出了长安地界。后来,撤乡并镇,金华村划归城关镇,石牛和连仙两个乡划归长安。长安虽然少了一个金华村,但却多了两个乡。于是,昔日那个头重脚轻骨如柴的长安霎时变成了一个血肉丰满的长安。这时,去蜡烛山、去西岱顶,再也不觉得去串人家屋门那么别扭了。
长安不光水源丰富,交通也很方便。从连仙河口到关垭子,是一条长驱直入的走廊,六国时充满觊觎之心的秦国就在这里对邻近的楚国小动作不断。为防备虎视眈眈的秦国,精明的楚人就在边界筑了一道厚厚的城墙,便于对虎狼之心的秦国严防死守。但这道区区的城墙还是没能挡住环饲列强的秦国一统江山的决心。
长安有无数个明坝子。坝子与坝子之间有一处天然的瓶颈间隔着,意断还连。每个坝子都曾是一个家族的领地。据史料记载,长安坝的人多是乾隆年间湖广一带迁来的。迁来后插草为界。一个家族占据一个坝子,一个坝子就是一个家族。日子久了,家族与家族之间少不了争执,少不了倾轧。输赢之后,以兼并和出让达成和解,这样就出现了坝与坝之间田产归属交错的现象。
长安的人热情好客,无论是茶庄,还是普通人家,客人进门,首先就奉上一杯热腾腾的香茶。
长安以茶闻名。从现在的女娲茶镇能追溯到最早的茶马古道。
长安的坝子土层深厚,全是河泥淤积而成的。记得去年修河滨路时,有一段路基特别稀软,挖掘机把那儿的泥土全部取走,用石渣填实。当时挖了一丈多深,下面还是乌黑乌黑的淤泥。这么肥沃的土壤种上茶叶,那土壤中丰富的有机元素精灵似的钻入被树中,然后绵绵不绝地从叶腋间冒出来。这些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的米粒似的芽苞,经采摘,炒制,然后转化成藏着茶晶的干片,经沸水冲泡,慢慢地散发开来。香气全部溶解在碧绿的茶水里,水里贮存不下的,又通过雾气散发出来。
长安的茶叶不仅历史悠久,工艺独特。而泡出来的茶也是汤色清绿,香气扑鼻。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长安就开始种茶了。那时,不光生产队建了茶园,大队也建了茶园,公社也建了茶园,规模一个比一个大。不过,那时还不是放得很开,田地还是以种粮食为主。为不影响粮食生产,茶园都建在15度以上的山坡上。夏天和冬天两季农闲的时候,社队组织大量劳力开展挖茶带会战。那轰轰烈烈场面至今想起来,还让人热血沸腾。
责任制后,茶园全部都承包下去了。承包茶园的都是村里的能人。像张店村里樊文来就是其中一个。樊文来不仅在种茶,制茶上有一套,酿酒,养猪也是一把好手。他的行动对周围的人起到了很好的模范带头作用。
而大规模种植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那时不仅引进了新的品种,种植方式也有了新的突破。更重要的是人们的观念也有了重大转变。为了高产优产,方便管理,茶园全部建在川坝的大田里。开始很多群众都不理解,也不接受,担心日后吃饭成问题。谁知,土地流转后,他们的经济收入与流转前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有増加。尤其是,以前侍弄田地的汉子们,整年有大把的时间四处揽工,比种田地的收入多了好几倍。而一年到头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女人,成了采茶的好手。那些女人不再像以前那么辛苦劳作了,她们像车间流水线上的姑娘,站在齐腰深的茶行里,双手同时划拉,拇指和食指灵巧地捴着芽苞。看她们专注采茶的样子,弹琴似的轻拢慢捻。这种群体劳动,年龄早已超出了限制,有周末不上课的孩子,有七八十岁的老妪。她们一边创收,一边愉悦身心。劳动方式的改变,收入显著提高了。楼房都建起来了,许多人家还配上了小汽车。从前那条古老单一的省道,已经满足不了日益増多的需求。于是,麻安高速应运而生。为方便人们休闲旅游,河滨路也快竣工了。
不了解长安,是因为长安的变化太快了。
我一直思考着,长安在我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每次出门,我都会仔细留意着。省道的外边是河流,河流的对岸是新铺的河滨路,河滨路不远的山坡上,是早已贯通的麻安高速。
可是,有一天,我突发奇想。从下面的关田坝到上面的关垭子,省道、河滨路和高速路,一直不紧不松地并列着,像三根绷在琴匣上的琴弦。那逶迤而流畅的曲线,是一只无形的巨手正在深情地弹奏着。顿时,我如醍醐灌顶,喜出望外。多年来一直困惑我的迷团终于解开了。原来,长安是一架琴,是一架整天价响个不停的大琴。
其实,长安也不是只有一架大琴,而是有无数架大琴,那一条条的茶行,一垅一垅的绞股蓝,琴弦似的,不动声色的铺在大地上。而采茶的姑娘妇女们,音符似的在琴弦上跳跃,并发出美妙的声音。那声音是进取和拚搏,也是幸福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