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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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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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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


从家里去县城二十里。并不算远,可也不是很近。如果以车代步,这么一段路程也够不上连一句话。现在,不仅交通工具发达,路况也好。朝发夕至,一天要去多远就能去多远。除非还是以步代车,这二十里路还得当一回事儿。

早先,公共汽车每天从城里发一趟到乡下。车到门口的时,正是各家捧着海碗吃着早饭。乘客少,没有落客,车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停下。继续东行,赶到垭子,然后掉头,没精打采地又朝城里去。乘客少是有其原因的。如果每天早晚各一趟,上午那趟就会有很多的乘客。这样,在城里逛一趟,办完事还能乘下午那趟回家。客运站似乎知道这条路线客人少,为节省燃油就取了中间值。原因是没有人因为时间过了小半天还搭车去城里。这时候去城里,街街弄弄还没来不及逛逛,就得拔脚往回赶,白给汽车五角钱。五角钱,能打一斤煤油量一斤盐,够一家人灶上夜火熬个十天半月的。谁拿这么沉手的钱坐车呢?又不是赶考非进城不可。不就是一年半载了,走厌了乡下山坡泥地想念城里平坦坚硬的街道?仰着头看帽子也会从头上掉下来的三层高的百货大楼?就逮个机会去城里看个景致,瞧瞧热闹?    

一般情况下,魏河是不进城的。每次花大心思去了,就呆呆地在西河大桥上站一站,百货大楼里不明所以地东瞅西瞅,连电影院也没进,就从城西头绕到后街再从城东抄砭子路回家。不进城,自然也不大念记城里。城里的世界与自己的生活根本是两回事。虽然有时也想念,过一阵子就好了。一旦看了,难免生闲气。就拿进城来说吧,进一趟城,前七后八得谋划好几天,像过事儿一样担心这操心那。一怕天气变化,二怕别的事影响。比如头一天他就要与树娃约好定齐,次日半夜就醒来,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鸡叫,生怕睡过了头。天还麻麻亮就窸窸窣窣溜下床。因为不是办家里的正事,所以饭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做一点吃,心甘情愿地空着肚子,去树娃家墙山头,像地下党接头发一声暗号,然后两人齐排排的朝城里进发。

那时,公路还是铺着花生核桃大小的碎石子路。路两旁隔那么远堆着大堆小堆的石子,便于护路工人往低洼积水处填没。坑坑洼洼的路面别提有多伤鞋了,去城里一个来回,一双半新的千层底布鞋棕片全都给磨出来。可这又有什么呢?总不能怕鞋破就不进城吧?路上也有汽车驶过,冷不防那轮胎嘣地一声把一粒石子弹射到身上。那些司机全都不认识,即便认识,司机也不会把他们两屁孩当人看。别说一面不识的司机了,就是生产队开蚂蚱拖拉机的金元,一坐上驾驶台,也是人五人六地认路不认人。别的车辆他不敢造次,但队里的拖拉机他却不惧。有一次,见金元的拖拉机开过来,他飞跑着追上去。金元似乎有防备,不等开到魏河面前,就偷偷地加了油门,拖拉机吐一团黑烟突突突风驰电掣地超过去。魏河来不及打手势让金元停一下,手疾眼快地抓住车栏板,一个翻身就已卧进车斗里。还没等他整理好坐姿,拖拉机一个急刹。金元拧身站起来,虎着脸喝斥:“你不要命了你?摔下来怎么办?下去,下去 ?”魏河好不容易上车了,这时候怎么会轻易下去呢?他发觉金元这人脑子是不是被拖拉机颠坏了?同是一个生产队的人,你不主动停就算了,人家冒险爬上来了还让他下去,这不是賖账得罪人吗?一个队的人不会一点面子不给吧?他没有发火,反而挤出笑容。说:“只有你这人也是,空车也不让坐?我又不是好沉,把你滚滚压破了!”金元没听明白他说的话似的,继续吼叫:“空车也不行,这车不是载人的!让交警抓住了,是罚你的还是罚我的?”魏河也不知其厉害,认为金元是找借口,更加理直气壮地说:“又不是你私人的拖拉机!”他以为这理由很充足,足以让金元没理由再赶他下车。可金元还是坚持着让他下车。他不下来,金元就不走。虽说是队里的拖拉机,但驾驶员是金元,只有金元有权决定载不载人。可看金元那样子,如果他不下车,金元就会丢下拖拉机离去。这样僵下去,最后推下扇磨的是他自己。他懒得再求金元了,愤愤地从车斗里跳下来。他脚才一沾地,金元就驾驶着拖拉机扬长而去。望着远去的拖拉机,魏河一脸的困惑。赶来的树娃跳脚骂金元:“去你伯的逼!赶着去栽崖吧!不坐你烂拖拉机我们照样能进城。”骂完金元,又安慰魏河说:“以后别扒拖拉机了,万一金元起坏心放空档,你就惨了。”魏河不知空档是啥意思?见树娃心有余悸的样子,以为空档是拖拉机的绝招,一旦放空档就会取人性命。这样一想,金元停着让他下车,说明金元已经对他手下留情了,于是他也就不怎么恨金元了。

    长大了,魏河终于弄明白了,拖拉机空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而空档也不是什么路况都能放的。通常是下坡时驾驶员为赶速度省燃油才会放。但放空档确实藏了安全隐患。

    后来有了自行车,进城骑上自行车就去了。早晨骑车去城里,最慢也能赶回家吃早饭。忙季了,逢栽秧打谷子,家里请了劳力,早起去城里买些时鲜蔬菜,回来还不误下田干活。农闲时,骑着自行车,去比县城远几倍的山乡旮旯驮蘑芋、黄姜、香菇和木耳等山货,连夜赶回家,天不明又蹬踩自行车去邻省卖掉。那时,再远的路不觉得远,尽量赶回家。不比现在。

    现在全是柏油路,又平坦又宽阔,路灯太阳能蓄电,每夜通明大亮地照着,远看像一条灯河。从城里回家,赤着脚片走也比以往穿鞋强。走在路上,如同走在楼房不太密集的长街上。骑着踏板车,双手搭在车把上,悠哉游哉地,像儿童在游乐场骑着电玩具。两脚平放在踏板上,手柄控制着速度,减速或加速,全取决于当时的心情和办事的缓急。风在耳边温柔地吹着,比双脚蹬踩自行车要舒服几百倍。可妻子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娇贵得跟金枝玉叶的公主,嘴巴跟拖拉机放空档似的叫苦不迭:

    “路太远了,回来一趟累得要命!”

    “不是咋的。”魏河原本不想理睬妻子的,但他还是没忍住,“这路是橡皮筋,轮到你走,人家就把路拉长了。”

    “要不是这几天手兴不好,我就懒得回来。”妻子总算说出了回家的原因。

    这是预料中的事。发工资没几天,身上大概已经一干二净了。他没指望妻子是因为良心发现,隔那么久回来,是作为一个妻子对丈夫的体贴和义务。魏河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从书页中翻出提前拟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妻子,说:“我已经写好了,你看看,如果没意见就签个字。”说完,他静静地观察妻子的表情。近几年夫妻离婚的越来越多,那些离婚的夫妻,多半是女方先提出,男方被迫接受。谁先提出就意味着谁有优势。可在他们这里,竟然是他先提出。像他这种情况,他先提出,就有点大逆不道。他不管这些,该主动的他必须坚持主动。他以为妻子看了会大吃一惊,然后一扫往日的傲气,声泪俱下地向他认错,求他原谅。如果这样,他真的会摒弃前嫌。可是,妻子接过《离婚协议书》,只扫了一眼,就发一声怪笑,说:“你除了这套还有别的花样吗?”说完,哗哗两下把《离婚协议书》撕成碎片,然后狠狠地往魏河脸上砸去,咬牙恨齿地说:“我想离就离,不想离就不离。你算老几?”

魏河的妻子就是莫菲,猛然一听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句。魏河自己的名字何尝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句呢?他是农历七月初七,牛郎和织女在鹊桥相会的那天出生的。或者命里缺水吧,父亲就在他名字上补上带水的河字。当时就因为两人的名字这么古怪,树娃才让妻子把娘家的“闺蜜”介绍给魏河。在农村,婚姻除了早期父母包办媒妁之言,真正自由恋爱是不多的。很多情况下,男女双方对了眼,经别人一起哄,一桩婚事就成了。魏河跟莫菲一开始大家也没抱多大希望能成,结果倒是无心插柳。魏河清楚地记得,他与莫菲见第一面,一眼就相中了她。莫菲除了脸蛋身形,吃苦耐劳这方面也行。在众多的提亲中,莫菲算是佼佼者。这并不是说魏河自身条件多么出众,家庭多么优越,有多少姑娘排着队要嫁给他。而是一个男子或一个女子一成年,都会有一段风光的媒婆盈门。这种“红鸾喜动”跟午间蜜蜂朝王一样嘤嘤嗡嗡络绎不绝。过了那一阵,一切便偃旗息鼓,甚至终生再无月老登门。魏河就是在这个时段与莫菲喜结连理的。结婚后,包括婚后的十年,莫菲在家里对老人、对孩子真是没啥可说的,含辛茹苦、任劳任怨。魏河不仅觉得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有时心有余悸地感到,当时自己是如何抓住了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才没擦肩而过。莫菲确实没啥可说的,尤其是几个关键年份,魏河因为大搞养殖和种植,陷入困境时,一些不怀好意的村邻正幸灾乐祸地看他怎么完蛋时,他和莫菲夫妻俩同心同德地度过了那阵难熬的岁月。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打麻将蔚然成风了。从城里到乡下、从娱乐场所到井然有序地家庭。人人都打,老少都学。好像这是一场高雅地的全民都参与的活动。不参与就是愧国愧民,不学会就猪狗不如。一开始,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打麻将。后来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废寝忘食地打、通宵达旦地打。打得大呼小叫,打得怨气冲天。但还得打。

    邻居买了一付麻将。弟兄间人数不够,就教自己的妻子。一是充人数,二是给自己清除障碍,免得繁忙的时候自己玩兴上来了,妻子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干扰捣乱,也免得夜里该睡觉了,妻子没完没了地唠叨不干正事。这东西超简单,色子一丢,跟小时石头剪刀布似的定秩序,揭牌后一二三,四五六,同花色连着排就行。可碰,可自摸,报听后就等运气。谁还数不好十以下的数字呀?不识字的人也一学就会了。妯娌们很快会玩了,为了炫耀、就喊莫菲瞧热闹。莫菲开始是好奇,接着就练手,几把下来,兴趣就浓厚起来,于是便一发不可收。女人心闲的时候比男人多。从前上午十点才吃饭,现在不了,像城里人一样,晨起把屋子草草收拾一下,急慌慌地做了饭,也不等家人聚齐,自己先把肚子填饱了,随时等候邻居吆喝。女儿从学校回来,孤孤单单地在锅里盛饭吃,然后神情落寞地去学校。下午再从学校回来,屋子还是空无一人,厨房冷锅冰灶。去邻居家,喊着正手忙脚乱的莫菲回家。莫菲心情好时,就笑脸打发女儿:“你先回去,我玩一会就回来。”中国语言的量词就这点模糊不清,从来没有人把“一会儿”具体到多长时间,半个小时?半天?一整天?只要从莫菲嘴里说出一会儿,基本上不用指望她天黑前回家。直到她兴尽、精疲力竭为止。若她输急了,心情烦乱,正恼火没地方发泄,女儿这时叫她,她就骂人和自骂:“揪命啦?那么大一筒,自己不会做饭呀?我要是死了你喊不?”女儿挨了骂,哭丧着脸回家,真的像死了娘一样伤心。

    开始是几块,十几块地玩,完全是因为兴趣和消磨时间,也知道自珍自重地女人跟女人玩。渐渐地,时间长了,胆儿壮了,也敢放了胆子百儿八十地往男人窝里凑。男人对女人小打小闹不屑一顾,这严重地伤害了女人的自尊,同时也激发了女人的斗志。于是就在男人堆里慷慨解囊,直到囊空如洗。

生活全部乱套了。母亲病重,卧床不起,想喝口水没人递。家里处处要钱花,魏河又不能守在家里尽孝道。在母亲弥留之际,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还是第二天女儿晨起去上学,出门前没忘记去看一下奶奶。女儿发现奶奶笔挺地躺着,被子堆在地上。女儿去把被子从地上拾起来,为奶奶盖上。连着叫了两声奶奶,没有应声,吓得大声叫醒了睡得正沉的莫菲。魏河断定,母亲被子滑到地上,夜里肯定有过一番痛苦的挣扎!

    母亲去世了,女儿更孤单,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魏河在家时,白天还能陪着女儿做作业、说说话,夜里就是常大山和小常宝爹想祖母女想娘。翻来覆去睡不着。有时好不容易才睡着,莫菲像是审准了时间,摸着黑回来,土匪似的推开门,又哐当一声关上,进卧室啪的一声拉开灯。魏河气得要命。想到以前一家老老少少其乐融融的日子,他心里就难过。都是麻将惹的祸!为了回到以前的生活状态,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让她任其自流了。于是,莫菲出去,他就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确认莫菲去了谁家,估计已经摆开阵势,他才打电话报警。可是这些人早都学精了,大面额票子都藏得十分隐蔽,赢家随时把整钱转移了。五元十元的小面额也装在衣袋里。派出所连续两次接警赶到现场,桌上没有赌资,又是众口一词说只是打着玩玩,不来钱。没赌资,自然没法抓人。之后再报警,派出所也不迅速出警了。魏河非但没治住莫菲,反倒得罪不少人,成了远近上下的公敌。

    硬的不行,只好使软招。当面教子,背后教妻。魏河把心态放平到底,语重心长地跟莫菲谈打麻将的害处。可莫菲的随机应变,振振有词。她说:

    “我就是这点爱好!”

    “这不是爱好,是五毒,是十恶。”魏河耸人听闻地给打麻将上纲上线,能怎么上就怎么上。拣最厉害的话说,只有厉害的话才能触动妻子的灵魂,和风细雨的话对莫菲不起丝毫地作用。说罢,他又缓和语气,继续说:“你说你只是散散心,可这心也太散的没边没沿了。散心能这么投入吗?只隔时辰不隔天数,没日没夜。你是把全部精力放在打麻将上了,正事全部丢开不管了。”他差点带出母亲去世那件事。这事在他的心中是永远的痛!母亲的卧室四处漏风。夏天没有蚊帐,为了不让蚊子叮咬,母亲总是和衣睡觉,通宵都能听到母亲用纸壳扇风驱赶蚊子的拍打声。他提出过给母亲买床蚊帐的,一直没有得到许可。在这件事上,他完全可以独断专行,但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关于母亲一连串的事,随着她老人家的离世,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如果这会儿再提起,不但打麻将的分歧不能达成一致,反而还会激化夫妻间更大的矛盾。他说:“以前还指望你能在村里给妇女们起个表率。现在倒好,被她们拉下了那么长一段距离。我在同龄人中,我是最注重崇文重教的,现在瞧瞧女儿的成绩啥样了?她在班级里可一直名列前茅啊!房子也是破破烂烂的,一大堆的事情,着不完的急。你坐在麻将桌边,手上哗哗摆弄麻将,从怀里掏钱,心里是啥滋味?你换位思考一下,桌边其他几个人会不会这样想:这个毬皮烂杆的女人能宰就宰!这是狗眼看人低的的社会。有钱堪入众,我们的家底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就凭这一点,人家不过是把你当个玩伴,当个掏钱的主,心里根本看不起你。要不,那些男人在你面前说话没一点分寸?近者不逊!”

    “我晓得。我总不能时时刻刻孩子上学房子这几个字不停地念叨吧?念叨一挑搭一箩筐,能变好吗?能变好都念叨去了。”

    “念是念不好,但总不能不管不顾。”莫菲的强词夺理把魏河的火气又撩起来了,他强压住怒火。他知道,既然是在做她的工作,就不会是一件简单的事,态度就得和霭,不愠不怒。可是,做自己妻子的工作比做外人的工作难多了。“只要孜孜以求,只要一心一意,就能变好。你自己也晓得,麻将就那几个花色,大小从一到九。无非就是把杂色拼成整齐划一,谁先谁后胡牌,赢了有资格得意一会,输了有权嫉妒一下,赢钱时感受鸿运当头的刺激,然后想势如破竹;输钱时体会冤大头的悲壮。于是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朝朝每日去练习。赢了不大方,输也不吓人,可年深月久地就不是小数目了。谁都知道逢赌必输这个道理。在你还没到我家来时,我就会打麻将了。你到我家来了后,我仅仅只打过一次。那次输了十块钱,心痛得要命!这十块钱还是驮蘑芋,头天遥天路远地从外面驮回来,二天又起早摸黑地驮到邻省去卖掉,两个日子十块钱一下子就没了。当时就想,这十块钱如果不输出去,可以给你买双鞋,或者给女儿买身衣服,要不给老娘抓几付中药。从那天开始,我发誓再不沾染那玩意。会摆弄就对了,知其厉害就刹手。一贪就不是好事。从古到今,没有人因赌发家;十里八乡,再没第二个像你这么专一的人。”

    魏河自己觉得这样条分缕析已经清楚不过了,话也说的软硬适中。莫菲应该能听得进去。可他才这样沾沾自喜时,莫菲的话就跟几粒钢珠一样从嘴里蹦出来:

    “你就不是个男人!”

    又是这么一句伤人的话,魏河一下子懵了。心想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妻子一次又一次这样说自己?这虽然是一句平常不过的话,但对男人却是极大地侮辱。女人这样说男人,通常是指男人有生理缺陷,在那方面不及人。这样,男人会因这句话羞愧难当、抬不起头。莫菲第一次说这话时,是针对魏河不嗜烟酒这事儿。魏河说自己洁身自好于家庭于个人都有好处,莫菲却嗤之以鼻。她的审美观点是男人就该酒囊饭袋。可是,有多少女人因为嫁了这么个男人而叫苦不迭?树娃就是因抽烟喝酒,与妻子三天两头地争吵,把家搅得稀抽抽的。树娃的妻子一直拿魏河给树娃做榜样。可树娃成心是左耳进右耳出。后来,树娃跟魏河掏心掏肺地说:“要是当初像你一样说戒就戒了,我也不会落魄到晚上睡觉连怄脚的人都没有。”当然,魏河也知道,纯粹不沾烟酒也不是一好事,至少在与人交往时就是一种致命的缺陷。烟是和气草,一对陌生的人只要递一棵烟马上两人就称兄道弟,多么棘手难办的事,一顿酒下来,一切迎刃而解。可是,对家庭来说,不沾烟酒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优点。在运输公司当头儿的金元就不沾烟酒,在县委工作的五叔不沾烟酒,他们俩是村里公认的好男人。他们的妻子常在人前背后自豪地夸自己的男人。可魏河就搞不懂了,为什么别人的优点到了自己身上就成了缺点?难道莫菲嘴里说的“不是男人”是指的那件事?想到这里,魏河气得浑身发抖,觉得这女人真不是东西,把不发威的老虎当成病猫了!几乎是不加思索,抬手就是一耳光抽在莫菲的脸上。

    凡是跟莫菲相处过的人都知道,长得光鼻画眼的莫菲,肚子真没一点干货,出言吐气没个轻重外,嘴里捞到一句什么话也不掂量就说出来,没一点把门的,更不会考虑后果了。她自己知道有把柄在魏河手上,可就是讨厌魏河那张婆娘嘴。而且她也知道抽烟喝酒的男人让人恶心,但好习惯放在魏河身上总是不相称。说话也是,明明魏河的话是对的,但从魏河的嘴里说出来就不对了。所以,连魏河是男人这事就让她别扭。

    莫菲本来就对魏河很反感,冷不丁挨了一耳光,她更不会接受了。于是,她像所有持这种特技的女人一样,抓头发、撕脸、掏裆。她似乎天生就知道男人的软肋在下面,她使出全身本领攻击魏河的中路,招招致命。魏河幸亏躬身躲过,才免遭凶险。两人从床上打到地上,从屋里打到场院。邻居全被吵醒了,纷纷跑来劝解。那次,莫菲嘴角沁着血丝、丢了一撮头发,大妈一样的身材没吃到一点亏。魏河就不同了,脸上尽是指印,弄得他又一次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莫菲之所以又重复这句话,她觉得只有这样的话才能刺痛魏河,才会让他没面子。魏河确实是被刺痛了,差点又一个耳光抽过去,让这婆娘长点记性。很快,他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上次一战,自己没占到什么便宜,莫菲也没吃上大亏。顶多算是平手,怎么好意思说让她长点记性?也许这婆娘正是看出自己受不了这种侮辱,知道自己身体有病,不是她的对手,才故技重演。

    “真是人同怪不同,不打麻将就不是男人?”

    “难道不是吗?”

    “可是,我老丈人也不打麻将!”

    莫菲第一次张口结舌。

    恐吓、劝导、暴力,魏河样样都尝试遍了,而莫菲就是油盐不进。她像一头褪了毛的猪,不哼唧不流血,但牌每天照打不误。时间长了,手上也拮据了,去城里找了份帮厨的活儿。除了一日三餐,还特别有充裕的时间。对她来说,从乡下到城里,是她在麻将这个行业的巨大提升。

    魏河也想开了,老人去世了,女儿成家了,房子好歹也盖起来了。虽然不尽人意,也算可以了。没有等米下锅的负担没有来日方长的打算。莫菲坚执麻将由她去得了,自己不闻不问,互不干涉,这样落个清静。十多年了,不能改变的不可能再改变。往长远了说,女人的寿命通常比男人长,到时候也是自己走在她的前面。趁现在政策好,攒些钱,晚年并不怎么凄惨。倒是莫菲她自己,老到行走不便的那一天,独自孤寡,挣不来分文的时候,那时,她会不会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

    可是这样没清静两天,魏河又突然醒转过来,觉得事情完全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自己现在患上了死不了一时半会又治不好的病,怕是没有机会挣点钱偷偷攒点家当的机会了。尽管他任何时候都不想比同龄人落后,低人一等,但他的身体状况却说明了这一点。这样一来,他和莫菲老了怎么办呢?这不仅是家庭问题,也是一个棘手的社会问题。所以,他觉得对莫菲的劝导工作不能有丝毫地松懈,得下大力气,不能放任自流。也许先前是自己说话方式不对,二房的九叔在这方面就特别会事,把九婶捧得言听计从。田地责任制,九叔就正式放下农具不干活了,哼哼唧唧叫嚷头晕眼花四身无力。六十多岁的九婶把一担担人粪畜粪送到地里,又把地里成熟地粮食一筐筐盘回家里。而九叔呢,就跟九婶的影子一样空着双手出工回家。虽然九叔的做法不地道,但他肯定有一套让九婶愿意被使来唤去的方式。

    又经过了一番心平气和地疏理,魏河很快理清了从哪几个方面与莫菲来一次推心置腹。首先,他要跟莫菲谈赌是个败路。不管莫菲承不承认这点,他都要把这个性质上升到这个高度,这样才能引起莫菲的重视。社会上参赌多数是男人,最后都把家弄得支离破碎。如今他把自己约束住了,作为一个女人干吗要顶这个缺呢?又不是争光荣评先进,每家都得有个代表?不能再执迷不悟了!之后他还要跟莫菲谈,男人是铁耙耙,女人是金匣匣。本该女人充任的角色在这个家里男人充任了。人心又不是铁铸的,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败落下去?接下来他要跟莫菲举例,某某某勤俭持家,儿子女子潜移默化受到熏陶,如今都出息了。如果当初不是你丢下女儿不管,只顾自个逍遥快活,女儿白天黑夜找不到娘,情绪低落,荒废了学习,我们的女儿也有了一番出息。凡是有出息的子女都有一个贤良的母亲。持家也一样,拿你娘家母亲和嫂子来说吧,她们的能力怎么也及不上你,可她们硬是把一个穷途末路的家搞得风生水起,滋滋润润。因为她们不沾染那些坏习气。现在多好的社会呀,没有税款,没有摊派,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你倒好,不珍惜好机会,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在麻将桌上,要在麻将桌上斗智斗勇!非要熬到老了想吃吃不到,想喝喝不上?退一万步说,总得为自己置付棺材吧?难道死了找块木板摊尸?一块木板还要钱呢!

    可是,等莫菲回来,话才开个头,还没说到正题,就被莫菲一句话顶回来了。莫菲根本不给他长篇大论的机会,耷着一张苦瓜脸,望也不望他,说:“我就听不得你那一套。不都在玩吗?就你跟麻将过不去?”

    “你能跟人家比吗?”魏河总算找到了突破口,只是话题一下子还没法直接连到预想的话题上。不过,即兴开导也不错,也许他和莫菲的交流永远是文不对题,只能靠冲突或互揭老底才能继续下去。他说:“打牌一半拚智商,一半拚家底。个个脑袋削尖了想赢。你小学二年级没读完,智商相当于儿童。谁家都存了大把的票子,人家输了能背能扛,你呢?穷家薄业的,输了就立马滚蛋,连翻盘的机会也没有。辛辛苦苦一个月,不到二千,经得几下甩?还张口摸张,闭口159,啥花样都是变着法子引蛇出洞。就你个傻逼,以为是济困扶危的好事情。”

    “我花自己的,花了你一分吗?”

    “你是花你自己的,花的理直气壮,花的心安理得!你是辛苦挣钱快活用,宁愿把辛苦挣来的钱送给不相干的人,也不好适自家人?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个当家大男人,要我为家做贡献,不嫌丢人哩?”

    没必要再这么争论下去了。这样争到猴年马月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从莫菲的话中,魏河完全听明白了,别人家那种夫妻同心对他们来说那是不相干的,作为女人,对这个家她没有任何责任和义务。而另一层意思也不难理解,那就是说,你魏河没有大把大把供她花钱、供她玩,已经是你魏河不对了,干吗不要干预她自己挣自己花呢?因此可以得出结论,他们夫妻关系仅限于结婚证纸面上那一点意义了。

    魏河幸好没说出是自己身体不争气,才没法出去挣钱,在关键的年代掉了链子。他不是心甘情愿要揽这三病两痛的烂事。为了不给自己找更大的难堪,保留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尊严,他从不跟莫菲谈自己的病。响鼓不用重锤,莫菲要是能体谅他,就不会在他丧失劳动力后破罐子破摔,整月整月把工资输得一干二净。

    想想,自己挺不幸的,结婚也是这般结果,还没头没脑地砸下一场病来。即使这样,他还提醒自己不能坐以待毙,坚持年年出门。虽然挣的不多,但总比不挣强。可是,在外面给熟人和朋友添了太多的麻烦。处处让人照顾,差不多是从朋友和熟人自个的收入中拿钱,太不好意思了。他不能接受这种怜悯。今年身体状况比往年不同,显然是加重了,这才在家里好好治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是莫菲压根就不接受男人在家休闲女人在外奔波这种颠倒乾坤的事,所以好长时间不回家一次。偶尔回来,也是免心不免意的,像她自己说的,要不是手兴不好,根本不回来,回来是逃避秽气的。

    魏河有时恶毒地想,如果莫菲遭遇一场断臂折腿的车祸也好,或者害一场没有出头之日的长病,这样,她就能乖乖地呆在家里,他愿意侍候她。这比夫妻名存实亡强多了。可是莫菲就不行,像是上天提前安排好了这个家庭非出一个不走正道的人。这个人自己不出任,孩子不出任,那就只有她莫菲出任了。

    魏河不给莫菲打电话了。他一打通莫菲的手机,总能听到哗哗的和牌声或出牌的吆喝声。他一听到这声音,立刻联想到莫菲又在与不三不四的人,桌面上触手碰指,桌下勾脚蹭膝。尽管他一次次原谅莫菲,但莫菲并不领情,反倒是顺利完成由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到熬混日月的转变过程,直到对周围闲言碎语习以为常。还有就是,电话打通,莫菲在答应他的问话时,先要唠叨一句:“没事了又打母骡电话呀!”这话好像是故意说给她附近某人听的,让对方完全放心地认为她对自己的老公已经没有半点好感了。每当这时候,魏河就骂自己贱。久而久之,也就不打了。同样,莫菲轻易也不会给魏河打,两人的关系已没有外人那么自然了。

    魏河曾把自己的家事跟岳父岳母谈过。希望两位老人能做做莫菲的工作。但是,他只听到几句不关痛痒的责备和意思复杂的叹息,就没有下文了。当然,又有几个儿女听过父母的话呢?何况,他们的女儿已经嫁出去了,一盆水早就哗的一声泼出门外了。

吃过早饭,魏河锁好门去树娃家。树娃家在人口稠密的村东头。顺着公路上行,一会就到。可是公路两侧的住户,总爱拿话问这问那的,魏河总觉得那些话含了别的意思。其实村里没有多少人在家。青壮年男人年初就前七后八出门揽工了,剩下的就是老人、妇女、儿童。老人有老人的忙活,儿童都在幼儿园、镇小学、县中学上学。村里最活跃的就是那些妇女。她们除了照顾老人,抚养孩子,还把自家田地侍弄得有模有样。闲余时间还去采茶,不让眼边上的收入悄悄流失。也有没了老人的,而且孩子也成人了,这样的女人就有大把的时间挣钱。她们攀比着把自家的房子改头换面,粉刷一新。幸福的时代啊,谁都想生出三头六臂,哪还有精神操心别人家的闲事?

    魏河却不这样想。他觉得别人对他过于关心就是不怀好意,问话里就含着刀子;而对他视而不见呢,又是对他轻视。他已经懒得再见任何人了。他不走通向河边的那条机耕路,省得被茶田采茶的妇女碰见。他选了一条离人群较远的田埂,从那儿绕到河堤,又顺着河堤往前走,这才到树娃家。

树娃学名叫魏一树,大魏河一岁。两人是正宗的两小无猜。结婚前年轻,都互称对方的乳名。结婚后两人多是天南地北。那时,树娃家还住着土墙房,厕所还是露天,没遮盖。本想趁附近一家搬迁了,把那家废弃不用的土坯墙拆掉,给自己盖厕所。那天拆墙时,活儿做了一半,树娃又赶着去亲戚家喝喜酒。树娃前脚,女人接着树娃去拆土坯墙,还没拆两块,那面墙就倒了。等树娃回来,到处打不见女人。直到第二天又去拆土坯,才发现自己女人埋在土坯下,人早就咽气了。

树娃的妻子死时,魏河不在家。魏河一直为这事过意不去。欠了树娃两口一份莫大的人情,以为来日方长,往后答谢不迟。谁知,却赶上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那种遗憾事。还没来得及答谢,那女人就没了。树娃一直把这事归咎莫菲与魏河当村医的姐夫。是那两人大白天勾搭时被树娃撞见,树娃觉得秽气,当时还硬逼着魏河的姐夫搭红放鞭炮冲喜。就这样,莫菲与魏河姐夫之间的那团烂事从隐蔽走向公开了。关于这件事,魏河一直疙疙瘩瘩。不知是恨树娃让自己在村里抬不起头,还是感激树娃揭穿了一桩奸情。自那以后,两人不常见面,两家不再来往。

树娃刚从外面回来,见了魏河非常吃惊。整天跟绣楼小姐一样深居简出的魏河,多年没到他家了。突然造访,怕不是什么好事?揣摸半天,竟然忘了让座。树娃妈急忙热情地招呼魏河茶几旁坐下,然后用电热杯烧水。

树娃已经往一次性杯里撮进茶叶,电热杯还未断开。

    “不是说你的身体也在淘气吗?还活蹦乱跳地侍弄绞股蓝?”魏河边说边四处打量,双目流露地尽是羡慕的眼光。他知道,树娃母亲有不菲的高龄补助,树娃和他的孩子又吃着低保,加上田里绞股蓝的收入,这就是树娃目前幸福地根源。“房子也都装修好了!”

    “也就这个样子吧,能住就是。”树娃谦虚地说,“房子跟电器一样,产品换代一年赶不上一年。今年弄的再好,明年又过时了。”树娃递给魏河一杯茶,又接着说:“我也就在田里扯个草什么的。虽然挣不了大钱,但比起种庄稼,却是一田盖几田。老坐在家里也不好。我俩是謀合了,连害病也扯一样的。而且这种病一得下就落地生根治不好。你身体咋样了?”

“不是怎的?”茶水有点烫,魏河顺手放在茶几上,说:“不知道要拖到啥时候,我都急死了。别人都忙着挣钱,我却忙着害病,一分钱也挣不了。药没少吃,一点效都不见。听说每天适当喝点酒能缓解,可我一沾那玩意儿感觉病还重些了。”

树娃开导魏河说;“你说的那些反应,是因为你从来不沾酒。”

    两人从生病谈到上学,不知怎么把学校旁边那个疤脸女人给带出来了。两人似乎还特感兴趣。魏河问:“还记得不?”树娃说:“不就是摆摊卖瓜籽那女人吗?那时两分钱一酒盅,没少赚我俩的钱。她脸上那道疤是她不日毛,老公砍的。她那老公也不怎么样,专门杀人,没把别人杀死,自杀倒成功了。”

    树娃母亲怕树娃说溜了嘴,把莫菲的事给带出来,就训斥树娃说:“人家那么大年纪,有你糟蹋的吗?人要有口德!”接着就热情不过地挨着魏河坐下,侧身向着魏河,一边审视一边轻轻摸摸地说:“我八十多岁的人了,也是你的长辈,我今天跟你掏掏心窝子。你是个造孽人,这两年不顺,都是跟媳妇闹的。只有今生的夫妻,哪有来生的夫妻?你还是跟媳妇好好谈谈。人哪个没有缺点的?只要她归心了,日子照样过。

    又闲扯了会,看看快到晌午了,魏河便起身回家。树娃娘儿俩不停地留他吃饭,他还是坚持要走。树娃急了,说:“多年不来,来了屁股没坐热就走。空坐一会,还把我当兄弟不?回去也是吃饭,这里啥都是现成的。你不会还记恨我吧?”魏河拍了拍树娃的手臂,故作生气的说:“莫说牙齿外面的话。要恨你,我也不来你家了。再说那事不怪你。我都不在乎了,你还在乎?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记恨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去别人家随礼也不吃饭。”树娃点头表示理解,

    已经出门了,树娃又追了上来。十分真诚地说:“不管你今天为啥到我家来,但我还是得说,我是混账王八蛋。可当时你姐夫,不,你姐都去世了,不该再叫他姐夫,他比我还王八蛋!我咽不下那口气。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当时只想让他们收敛些,结果弄成那样了。”

    魏河摇手示意树娃不要再说了,然后垂着头走了。

    回到家里,魏河才问自己为啥要去树娃家?是要了结一段恩怨?还是要消除多年的隔阂?他说不清,反正就是想去坐坐。

    魏河照例是早晨四点醒来。习惯仿佛把堵塞的时光隧道打通了。二十年前在厂里,他每天坚持这时候起床。在正式上班之前,搞点个人小奋斗,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他那持之以恒的精神赢得了全厂上下地一致好评。后来回家了,一切又恢复农村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后来去了矿山,要习惯三班制。这是最折磨人的班制。在你还没习惯,就要倒班了。

    身体提前老化让他措手不及。按现代人的平均寿命,他的身体还远远没有到报废期。为了扭转这一严重失误,他遵医嘱坚持锻炼,退行、单杠、俯卧撑、体操等,只要是活动身体的动作,他都得来一遍。一连串下来,也不过一个小时,之后漫长的白天又是一个人面对四壁和空空如也的屋子。以前嗜书如命,现在好多时候都看不进去了。电视剧也就那么几个剧种,各行各业发展喜人,他实在不能静下心来养病。

    倒头又睡。再次醒来,户外早已是车水马龙。人们都在竞赛似的忙碌了,自己却还赖在床上,看看时间,才六点,城里人这时候也不过才醒来呢!

    细细一算,又是七月初七了,他没有顾影自怜想到这天是自己的生日,而是想到他的母亲。七月是鬼节,他要趁着今天祭奠一下去世的亲人。想起一连串逼人就范的命运,他又有些伤感起来。很快他又骂自己没出息。现在他最大的任务就是坚持锻炼,让身体早日好起来。只要坚持了,就会有奇迹发生,病痛会像坏掉的水笼头被彻底换掉。到那时,一双手,一双腿,日子就不会栖惶。

    莫菲是在上午给他打来电话的。这在别的夫妻间再正常不过的事,对他和莫菲是一件稀罕事。莫菲在电话里说,她前天晚上回家一趟,昨天手兴坏得要命。魏河闷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句恰当的话回敬她。这时,莫菲又加重了一下语气问他:“你听明白没有?”魏河强压住怒火,尽量吐字清晰地反问莫菲:“你弟弟全年四季不在家,你弟媳输那么多钱,她跟谁睡觉了?我去年以前都不在家,你赢的钱呢?你是娘把女叫亲家母——没话嚼了!”说完,不等那边莫菲再说话,他咔的一声把电话挂了。同时,他也下定了离婚的决心。

    没有积蓄,也没有债务,不存在子女监护问题,也无所谓谁为谁承担赡养费。唯一纠纷是目前这套房子,魏河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房子只能暂时作为离婚后两人共有财产,共同使用。假如自己身体恢复了,视情况自己可以净身出户,永不首丘。但在目前情况下,双方任何一方无权变卖或出租。同时还强调一点,双方任何一方再配偶,只能去对方落户。以前有那么两次,他跟莫菲说,假如有一天两人分手了,必须要对方保证每月团聚一次。莫菲当时断然拒绝说:“莫想,到时看都不让你看!”所以这事没有写进《离婚协议书》里,那只能算闲着打闹的玩笑。不过现在才明白,真正两人到了分手的地步,已经形同路人,老死不相往来。

拟好了《离婚协议书》,他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觉得没有遗漏,然后夹进书页里。他不急着催莫菲立马回家签字实施,而是耐心地等着莫菲自然回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来去无定。

下午,他去商店里买了一墩火纸回来,东拼西凑地炒了几个菜,然后摆在堂屋的一张方桌上,随便放了几个酒杯几双筷子。然后火纸提到屋外院坝里,先用草灰划了三个圆圈,于是,他就在每个圆圈里化了四分之一的纸。圆圈里化的纸钱表明是给自家去世的亲人支用。剩余的纸他在没有圆圈的空地上烧掉,这是散给那些孤魂野鬼的,免得他们心生嫉妒起歹念。

    ……

    当莫菲把撕碎地《离婚协议书》砸在他的脸上时,他想起了阎婆惜。阎婆惜当时也是这么不可理喻,老宋才手起刀落。还有中学旁边那个疤脸女人,在被老公用菜刀砍之前也是这么没轻没重。所以,魏河不再说一句话,就去后院寻了根酒杯粗的木棍,使拖刀计似地回到屋子,趁莫菲没注意,照准她的头部连击两下。一下为孤独死去的母亲,一下为耽误前程的女儿。两棍是否致命,已经不是他该关心的事。他想,莫菲最好别死,像那个疤脸女人一样生不如死地活着。一旦死了,自己会和她在奈何桥上遇见。他死也不想见到她了。

    魏河不知道自己这种方式对不对?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再说,自己身体不见好,又窝囊地活着,不如早些下地狱。

他没有报警,那样太兴师动众,他向来不喜欢那种热闹。他也没有心情去看一眼天上那条搭起鹊桥的天河,他已经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了。其实才七月,天河就迫不及待地显现了。天河提前就显现,像俗世婚前的喜报,无非是要引起人们注意罢了。但过了今夜,滔滔天河又将把他们无情地隔在两岸。

路上除了各种车辆,没有一个人走路。他是唯一步行走路的。他一直顺着这条路往前走,他要一直走进城,走进公安局。他已经很多年没用双脚走这条路了,尤其是在这华灯璀璨的夜晚。可惜的是,以前那么难走的路都走过来了,如今又宽阔又平坦的路,却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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