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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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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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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眺望的眼睛


每年到清明的时候,我就想为母亲做点什么?以此来弥补母亲弥留之际不在她身边的缺憾。

母亲去世都十多年了,至今想起来还让人痛彻肺腑。

母亲应该是在天亮前去世的。那会,我正在他乡井下挥汗如雨。天亮交接班后回到地面,洗完澡吃过饭便睡。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叫我,说我的母亲去世了。听到这个噩耗,我猛地惊坐起来。心里发紧,大脑一片空白。我不敢相信,母亲就这么快离我而去了。

母亲下葬的日子选在第三日,我是在次日的上午从河北矿山赶回家的。家里出出进进许多人,我来不及跟他们一一打招呼。堂屋中央那口漆黑的棺材,把我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我扑过去,放声恸哭。

哭了一会,我默默地坐在母亲的灵前,陪伴着永远安眠的母亲,不时为她燃一柱香,添几许灯油。

丧事如期地进行。夜里掩殓时,几个帮忙的族人将厚重的棺盖揭开,主事的朗声喊道:“孝子都过来,和亡人见最后一面!”话毕,我和哥哥奔了过去,一人立在棺材的一侧。哥哥伸手揭开掩在母亲面部的草纸,嘴里轻轻告诉母亲,“妈,您的小儿子赶回来看您了!”我不及开口,鼻子已经发酸,眼泪滂沱不止。村人说,眼泪是不能滴在亡者身上的。于是,我扭开头,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哥哥这时又嘀咕道:“咦,妈眼睛怎么还睁开着?”我一听,赶紧回头去看,发现躺在棺材里,头上戴着黑帽的母亲,脸像纸一样惨白,而那一双深灰的眼睛却是睁开着,空阔而秃然。

这时有人提醒,是不是母亲头枕得不够高而导致眼睑上翻?一检查,头枕得并不低。哥哥明白了什么,就用手捂住母亲的额头,然后朝鼻端抹了一下,安抚道:“妈,您安心地闭上眼睛吧!”此时,站在一旁的妻子悄声跟我说,妈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眼睛也是睁着的。我也伸出一只手,用了哥哥同样的动作,泣不成声地说:“妈,儿子回来晚了,没能让您瞧上一眼。儿子对不起您!”

 

母亲是湖北竹溪人。外婆去世的早,留下幼小的大姨和母亲姐妹俩。外公续娶,又整天忙于生意,大姨和母亲受尽了继母的虐待。母亲是在大姨的照料下长大的。四八年,母亲经人牵线嫁给了父亲。那时,父亲还在安康读书。然而时局动荡,就在这年毕业要回家与母亲团聚时,被迫参加了青年军,一路辗转到了四川。第二年,又加入了人民解放军,从此开始了他十年漫长的军旅生涯。抗美援朝期间,由于工作需要,父亲被抽调到青岛海军基地第六速成中学担任教员。小时候,母亲多次在我们兄妹面前眉飞色舞地夸耀父亲当年的英姿,她说父亲每次回家探亲,从我们家门前的土台子一直到河边的那条土路站满了围观的人、她说父亲帽子上的两根飘带特别好看、她说……母亲尽管讲述着,但不谙世事的我们,根本不懂母亲绘声绘色夸耀父亲时的复杂心情。其实,父亲不在家的那些年,母亲的日子是非常艰难的。

父亲弟兄六人,父亲倒数第二。父亲那时算是有些出息的了。母亲善良贤惠、通情达理。知道这是父亲几兄弟种田地供父亲读书的结果。于是,她总把父亲从外地带回的东西一一分送给弟兄妯娌们,让大家共同分享。可弟兄妯娌们并不领情,反说母亲假仁假义。母亲很伤心。外公土改时成分不好,改造期间得了严重的浮肿病,生活全靠母亲接济。一次,母亲回娘家去看外公。等她从娘家回来,发现家里的门锁被撬,屋里箱柜里的东西不翼而飞。母亲气得直哭。祖母知晓后很气愤,就发疯似的追究谁干的?问遍了自己的儿子媳妇,没有人出来承认。一气之下,祖母便报告了当地政府。就在当地政府派人来调查的前一天,那些丢失的东西全部被人扔进粪坑里。

分家的时候,祖母很自然地分给了母亲,理由是,弟兄妯娌都说父亲经济宽余,事实上,他们是因为祖母偏心向着母亲的缘故。父亲知道家里的纷争,让母亲去部队生活,母亲不肯。于是,有多种选择的父亲,放弃了留住青岛、放弃了去北大荒农场、也放弃了转业回地方,复员回家了。

父亲回家后,母亲的境况并没有好转。当时,父亲被划为右派,频繁地接受审查、批斗。不久,武斗开始,父亲的处境更危险了。好几个类似父亲一样的右派分子先后被活活整死。因此,父亲不得不整天东躲西藏。母亲这时除了为父亲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之外,常常以泪洗面,不停地责备自己,说父亲所有的遭遇都是她造成的。母亲好长时间见不到父亲,但她相信,父亲一定活着。

一天夜里,父亲从外面跑了回来。母亲又惊又喜。看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父亲,母亲难受极了。她问父亲这段时间藏在哪里?父亲说他一直藏在树林里,没吃没喝好几天了,实在熬受不住才回来的。末了,父亲很颓丧地说:“这样活着逃命,还不如让那些人抓住算了。”父亲的话充满了绝望和无奈。母亲听了很生气,吼叫着说:“要死也不能这样死啊?你昏头了!”

母亲赶紧给父亲做了些吃的,父亲还没吃罢,外面已是犬声大作,门前土路上早有一队火把照过来。母亲催父亲:“快跑!”父亲楞怔了一下,然后轻捷地翻开后窗,消失在沉沉地黑夜里。

几乎是在父亲才跳出窗户,房门就咚咚地被击得山响。母亲开了门,一窝蜂地涌进一屋子的人。来人不由分说,翻箱倒柜地找起来,终是一无所获。就汹汹地问母亲,母亲坚说不知道。于是就把母亲拖到屋外毒打。第二天又把母亲拴在太阳地里晒,一再地逼问父亲的下落。母亲一口咬定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即使知道,她也不会说。那些人见从母亲口里问不出什么,就不分白天黑夜,大会小会,把母亲牵去批斗。后来,母亲娘家人传过话,说父亲就藏在他们那里。这时,母亲的心才有些踏实。直到今天,我能想像,当时母亲的心虽然踏实了,但她那份对父亲无时无刻地牵挂决不会比父亲当年在军营时逊色!

记得那是一个阴天的下午,队里出工的人都回家了,唯独父亲迟迟未归。母亲做熟饭,在门口望了会,不见父亲回来,她便掩上门,往父亲归来的路上寻去,一路上还逢人便问。我紧跟着母亲,见母亲的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母亲可能又担心在屋外玩耍的妹妹,所以,走一阵停下来,眉头紧锁,抬起右手遮在额角,像军人敬礼似的望着,望着……

我常常记起母亲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甚而奇怪,那天是个阴天,又是暮色笼罩,没有斜射的阳光,母亲为什么举起右手遮在额角?这样能增强视角效果吗?或是,母亲早年患有眼疾,是畏风的缘故?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动作?或者……我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可是,母亲这个动作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似一尊美丽的雕塑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父亲先母亲而去。父亲去世后,母亲挂在嘴上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和你爸结婚几十年,可我们在一块那么短!”

我知道,母亲不能瞑目,是因为她曾经大睁着一双眺望的眼睛!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我奔波的脚步就没有停歇。去北方、又南方、而西部、再北方,我始终是母亲深切地牵挂和思念。

有一次在矿上,我把手砸伤了。那是一个下雨的夜晚,我在井上干活,负责把绞车提上来的矿石卸进排石车,然后推到十几丈远的货场倒掉。排石车除了两个轱辘,全身都是铁,地面上的排石车比井下的要大,这样,便于提上来的矿石不会洒到井盖上。每次矿石提上来之后,开绞车的先把盛矿石的罐提到高过人头的位置,待我合上井盖,排石车在井盖上停稳,开绞车的才把罐落下来。但那夜下着大雨,开绞车的可能看不大清楚。我刚打开罐底的销子,那罐就提起来了,矿石哗啦一声流得到处都是,正好一块砸在我手上。幸好当时手没放在车栏板上,不然,非断几个指头不可。当时伤势并不严重,经过简单地包扎处理后,照常上班了。事后不知是谁把消息传回了老家,让母亲知道了。母亲不仅提心吊胆地,还哭了。后来一个堂兄也来矿山干活,就专门问了我手上的伤势,问好没有?我觉得奇怪,笑着问他怎么知道这事的?怎么对这事如此关心?于是,他就说,我受伤后,我母亲大哭了一场。最后听说他也要来矿山干活,就千叮咛万嘱咐地,到了矿山一定过问一下我的伤势,实在不行就让我回家,外面的钱是挣不完的。我伸着手给那堂兄看,笑着说:“在矿山干活,碰碰磕磕不是很正常吗?”可是,对母亲来说,她怎么能做到像我一样轻松自如?直到我自己身为人父,孩子上中学,寄宿在学校,周末才回来一次。才体会出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牵挂有多么强烈。仅仅只是五天的时间,我就有些望眼欲穿。何况当时的我远在异地他乡?还是干着埋了没死的活。幸好后来母亲不在了,不然,两次更为严重的伤势,不知她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二零零三年春,当我从新疆回到家里,母亲早早地站在门口迎着。她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并冲我笑。我发现,母亲的牙齿全部脱落了,头上一团雪。佝偻着身子,弱不禁风地样子。我含泪叫了一声:“妈!”她脆生生地答应了,然后特别地高兴,笑着说:“我明明看着是你哩,还真的是你。回来就好!看我这眼睛,真是。”说时,她的眼睛湿湿地,红起来。她掏出手帕去擦。擦了两下,捏着手帕的右手移到额角。顿时,许多年前那个黄昏的记忆在我的眼前闪现……或许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失措,于是改用拇指和食指去捻弄那几根掠到额角的银发。妻子这时插话说:“看妈呦,儿子回来,好高兴哦!”母亲有些得意地答道:“那还用说,就是的!”

我知道,母亲不能瞑目,是因为她一直大睁着一双眺望的眼睛!

 

母亲的身体一直虚弱。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三天两头的生病。一生病就会睡两天。母亲的病很复杂,腰痛,腹痛,还有眼疾。她一犯病就痛得直哼。我一听到她哼,就担心索命的无常会把母亲带走而怕得要命。我不知道没有母亲的日子是什么样?但是,我不能没有母亲!母亲最吓人的是流鼻血。有一次流着流着就倒在地上,没知觉了。母亲躺在潮湿的地上,脸像纸一样惨白。我们以为母亲就这么去了,站在边上大哭。父亲当时也是手足无措,没了主意。是哥哥被人叫了回来。哥哥一看那阵势,有条不紊地先了一条毛巾捂在母亲的嘴上,不停地做人工呼吸。直到母亲清醒过来,哥哥才把母亲抱到床上放好,然后去大队卫生室买了两盒葡萄糖注射液,分两次给母亲静脉注射。哥哥只是在学校学工学农时学了一点卫生知识,并没有专业医疗知识。尽管他的动作娴熟,也只能缓解母亲当时的病情。第二天,还得把母亲送到医院进行医治。

改革开放后,家里建了新房。新房地势干燥,地面一年四季都非常干爽,母亲生病的时候少多了。二十多年间很少见她生病,脸上的气色也好。可她毕竟是七十多岁了,一旦生病,就显得有些严重。

去世那年春节前,母亲的身体就有些不适了。我以为,母亲只是偶感风寒。待天气回暧,母亲的身体自然会好起来的。所以,春节才过完,我便又匆匆外出。临行时,母亲撑着虚弱的身子,颤声问道:“你又要出去呀?”语气满是万分的依恋和不舍,好像我已经跟她发过誓不再出去,或是她已经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希望我立即改变计划。见我肯定地答应了她,她欲言又止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然后把右手伸进搭襟的衣袋里,抖抖索索地掏出几十元钱,递给我,嘱我在路上买些吃的。母亲平时没有收入,身上不多的积蓄,都是她生日或年节儿女们孝敬的,让她平时自己花。那时给我,我怎么会接受呢?于是母亲责备我说:“怪哩,妈给你的,你为啥不要?拿着呀?!”我仍是不接,并说带足了路费。母亲知道坚持没用,就极不自然地垂下攥着钱的手,非常失望。缓缓移开的眼睛,泪悄悄地落了下来。

想不到,那竟是我和母亲的永诀!

我走后,母亲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而且越发地沉重。精神恍惚,全身浮肿。她神智不清地时候,嘴里就念叨我的名字,还说我回来了,而且就站在她的面前。妻子担心会出事,立即打电话让我回家。这时母亲好像又清醒了,很豁达地劝妻子说:“我这是老毛病,经得起拖,一时还死不了。你切莫跟他说。这年头守在家里也不是路子。他出门不容易,只要在外面稳当,有活做,让他安心地做着!”好像要证明母亲说的话都是真的似的,就在那一天,母亲的病忽然全好了,浮肿也消了,容颜也光亮了,能吃,也能站起来到处走动。然而,就在她站起来的次日早晨,她就撒手西去了。

我知道,母亲不能瞑目,是因为她永远大睁着一双眺望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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