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被秦福从山西柳林叫到马房沟的。在山西时,我们跟秦福在小煤窑认识,互相存下了好感。后来,我们去了大矿,秦福受不了大矿的约束,去了内蒙。两年后,做了包工头的秦福又跟我们联系上了。他问了我们的工资状况,然后激将道:“你们那也叫挣钱?每天挣的还没我这儿一半多!”秦福说左旗那里环境不错,放炮后不用人工攉煤,炮一放,煤哗哗啦啦自动顺着溜子流进罐车里。罐车就停在巷道里.罐车装满后,把灌推到井窝(通向地面的主巷与井下各支巷的交汇处),挂上钩,绞车唿唿噜噜就把罐车拉到了地面。煤装完了,打几个点柱就下班了,钱也就到手了。账可以随时结算。
小煤窑工资高是不容置疑的!被大矿约束了两年,我们又想当一回黄忠了。尤其是吃够攉煤之苦和支架之苦的两个同伴一致赞成去左旗。这样,我们当天就不上班了,第二天离开华晋。工作是不用辞的,华晋严格的考勤制度,我们三人整体旷工已经自动离职了。做出这种破釡沉舟的决定的另一个原因,无论在手机上怎么查,从柳林往左旗只是半天的车程,太方便了。
火车站购票时才知道,左旗归宁夏管辖。从柳林去左旗,没有直达车,先到西安,再到银川,然后转乘汽车到左旗。
到了左旗,秦福挤牙膏似地告诉我们:“你们先到孪井滩,再到马房沟。”
马房沟属宁夏中卫管辖,虽然有些偏远,从中卫坐出租,也就三个多小时就到了。走银川—左旗-孪井滩这条线,却用了一整天时间。可见,秦福是担心我们到马房沟后会打退堂鼓,才故意让我们绕一个大圈人为地制造返程的难度。
到了马房沟,秦福领我们去收拾地窝子时,我们真的起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地窝子里面扔了一地的破烂。破衣、破被、破鞋、酒瓶、调料瓶、旧纸壳等。那些乱七八糟地破烂上落了厚厚地一层灰,感觉好久没人在里面住过了。进门的右边是一个土坑,挨着土坑的是一个损坏的炉灶。床是厚木板铺的,靠里面的山墙边铺了一整排,能睡下十个人。床下有几堆风干的粪便。估计是地窝子空下了,别人就把这里作了排便的地方。好在天气还冷,没有苍蝇盘旋。
从住房的简陋可以想象井下是如何地糟糕。
我问秦福:“你们是如何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那语气满是失望与抱怨。秦福也看出了我们的心思,故作轻松地说:“是不是不喜欢地窝子呀?地窝子最好了,冬暖夏凉。再说,出来是挣钱的,不是图享受的。连老板都能住,何况我们这些下窑的老几?既来之则安之,就当为我捧个场吧!”
吃饭时,秦福热情地抱了一灌红色的液体让我们品尝。那液体用透明的塑料瓶子盛着,液体的底部有几根黑色的条状物在晃动。那东西像蛇。可蛇除了类似角质的皮,是没有那么厚鳞甲的。那鳞甲不仅厚,还片片翻起,像刺猬遇袭时身上奓开的硬刺。
我问秦福那是什么?秦福说是药酒。我说我们三人都不喝酒。秦福故作神秘地问:“知道里面是什么药吗?是苁蓉!”
苁蓉我听说过,包括锁阳,都是补肾的。可惜我们并不需要。我们让他收起来,留着自己慢慢补。秦福态度坚决地给我们每人倒了半杯苁蓉泡的药酒,非让我们喝不可。但凡药酒,口感总不是那么纯正。苁蓉也不例外,泡出来的酒难喝得要死。
四月末的一天,大家正蹲在厨房外面吃饭,一个工人远远地从旷野跑回来,手里举着一根白色的东西大呼小叫着,“大家看我这是什么?”
有人一眼就认出是苁蓉。一听说是苁蓉,我好奇地趋拢去。我看见,那是一根乳白色的条状物,全身布满了细密地鳞甲,刀枪不入地样子。从根部往上逐渐显粗。快到顶部时,突然膨大一下,接着就束成龟头似的菊蕊。我问秦福:“怎么跟你酒里泡的不一样”秦福说:“新鲜地跟干透的能一样吗?”
顿时,大家对苁蓉产生极大的兴趣。吃完饭,该休息的也不休息了,拿着袋子和铁锹,三五一伙地挖苁蓉去了。
苁蓉找起来不难。鸡蛋大一小片土块被什么从下面顶了一下,土块的一侧有一丝裂缝,像小鸡要出壳地样子。在风沙肆虐的高原,能看到土壤有这么一点裂隙,说明一株跃跃欲试的苁蓉即将钻出地面了。苁蓉无枝无蔓,一根乳白色的柱子,亭亭玉立。像赳赳武夫披着银色的铠甲,威风凛凛。且不说苁蓉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补肾药材了,单看它气势如虹地突破地面那层坚硬的壁垒,所向披靡地样子,就让人血脉偾张。
绒绒地细沙堆积而成的黄土高原,因为干旱少雨的缘故,半尺以上的土层有些坚硬。非铁器不能深入。
我和两个同伴也拿着铁锹和袋子欢快地奔向旷野。他们俩比我跑的快,挖的苁蓉也比我多。他们身上仿佛有无穷的力气,每找到一株,就甩开膀子,像战士挖战壕一样,唿哧几下就是一个大坑。他们在掏挖的同时,眼睛一刻也不闲着,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察看。往往这株还没结束,下一个目标就扑捉到了。
他们不光眼睛比我犀利,动作也比我娴熟,好像他们之前就从事过这种作业。而我则不然,我在这方面比他俩迟钝得多。我必须看到有一片土块被什么东西从下面明显地顶起来,天窗一样被人打开了,露出手指宽一条缝,差不多能看到苁蓉那乳白色的鳞甲了,我才激动地奔过去。到了苁蓉面前,我也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像个虔诚的信徒扑通一声跪下去。在我心里,苁蓉不只是苁蓉,它是上天馈赠给人类的珍奇,是大地孕育出的精灵!在它的面前,我不能太过于恣肆。我先用手轻轻地拂开被苁蓉顶起的土块,怕伤了它似的。等它菊蕊似的龟头完全露出来,我才用铁锹小心翼翼地在它半尺外的地方刨挖。
因土质不同,深浅不一,苁蓉的长短也不一样。有几寸长的,也有一尺来长的;有的细如竹筷,有的粗如壮笋。单株生长较少。找到一株,便是一丛。所以,在距离苁蓉半尺外下手是最安全的。否则,苁蓉极易受伤破损。虽然断裂破损的苁蓉并不影响它的功效,但总没有整株美观好看。卖相好的鲜苁蓉拿到中卫,能卖二十元一斤呢!其实市价远远不止这个数,只是当地的药贩知道卖苁蓉的都是外地人,才故意把价钱压得很低。
我比两个老乡跑的慢,挖的少。除了没把这当回事外,每挖完一株,还得把掏出的土回填进土坑里,让一片狼迹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我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有意义,但我必须这么做。我觉得土壤回填后,那些未被破坏的菌类还会继续繁殖,大自然地自我修复功能在这方面也会助一臂之力。这样,那些未拾净的小根茎来年还会长出新苁蓉。因为我挖的好多苁蓉,都是在一些旧坑里挖到的。
在回填的时候,我必须尽量做得自然一些,不让两个同伴看出我是刻意地。不然,回到住地,工友们从采挖的分量追问原因时,心直口快地他俩会把我往坑里填土的傻事说出来。
回到地窝子,我们用水把苁蓉认真地洗干净。当那些粗糙地乳白色的苁蓉在我手上不停地翻转,任我摆弄时,我在想:苁蓉空有一身坚不可摧的装束,那完全是虚张声势,比起其它的植物,它们反倒活的战战兢兢。
不光是我,在马房沟所有讨生活的人,都没把挖苁蓉当作营生。只是休息的时候无事可做了,才拿苁蓉当乐子。在我们采挖苁蓉的那几天,我一度对那种疯狂地采挖感到震惊。几天前还是平平展展的大地,转眼就像得了黄斑狼疮一样触目惊心。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盆子大小的土坑,犹如一只只空洞而绝望的眼睛望着苍穹。看到那种毁灭性的采挖,有那么一会,我在心里问自己:人肾虚了可以从大地中索取。如果大地肾虚了,又该向谁索取呢?
挖了几天,积攒的不少了,竟不知道那东西该如何处置?再出去,对苁蓉不感兴趣了,希望能找到锁阳。哪怕一株也行。据秦福说,苁蓉佐以锁阳,药效更是如虎添翼。可是,我们跑遍了周围十几里地,终是一无所获。
过了几天,小煤窑被关停了,我们也离开马房沟了。那种暴殄天物行为也划上句号了。走的时候,我们觉得丑陋黝黑,没有经过专业处理的苁蓉没多大用处,就全部丢弃了。后来才知道,干透的苁蓉就是那种丑陋黝黑的样子。
可惜了那些苁蓉!
几年了,小煤窑早已全部关停了,煤矿乱采的现象已成了历史了,只是那些精灵般的苁蓉在生长过程中,少了人为的纷扰,是否笃定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