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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井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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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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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那年


  

  十岁那年,加入望嘴羊卵子那伙二毬时,正是骄阳似火的夏天。茬田的稻秧已经全部插完,收割后堆积如山的小麦也已经脱粒完毕。从三条路到东沟坪一望无际的玉米青青茂茂,一天比一天高。有钱难买五月旱,全队正在打锄二遍草的歼灭战。王队长在院场里放开喉咙喊叫,为了不误干活的时间,家家都把饭送到地里吃。队长宣布,叮咚叔就插言,说整天不是洋芋汤,就是拌汤,咣当咣当到地里,两泡尿一放,肚子又空了。王队长怔了一下,说狗日的,未必你们的女人跟我女人一样不聪灵?只会水煮盐相?麦面只会搅拌汤,不会摊圆饼烙火烧馍?我忘了,你跟我王瞎子不一样,我好赖还有个女人姘样的,你就两个棒槌儿子。你两只眼睛整天就盯着库房那几颗谷子!行啊,反正是打平伙,我就随了你的愿,文斤文两的分干净,吃两顿白米干饭好咽气,免得你掂记睡不着。叮咚叔也不恼,反而阴谋得逞地撇着嘴笑,说也不完全是你王队长想的那样。我琢磨着你是我们大家的队长,怕你忙了,以为自己是耗子队长!王队长没理他,他是怕打开叮咚叔的话匣子,面的话就没个分寸。他知道,叮咚叔就是捏一个嘴角,也说不过。好在他已经决定分掉库房的谷子了,让人松了一口气。其实库房里仅有的几百斤家底是每年春上分掉最后一批储备粮时,预留着学生来队里支援三夏管饭用的。可那年队里的小麦冬旱连春旱,受损严重,小麦歉收。学生手脚毛糙,王队长推掉了三夏学生的支援,才省出了这点粮食。王队长一松口,叮咚叔果然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这还像话,黄瓜籽一样的谷子让娃娃们吃多好?娃娃们多长点力气,等你百年后,娃娃们会把你葬得远远的,让狼拖走。王队长听了不痛快,但也不好发作,只好 嘴里吐不出象牙,然后就逃也似的走开了。

第二天,各家主劳力趁早凉去上工去,来库房称谷子的全是妇道人家。婆娘姑姑一大串,挑竹篓的、有背挎篮的。实际在分的时候,最多的一户不到一百斤,那挑篓子的一只也没满,有些难为情,说这活耿是羞先人!丧德!分一次粮食就分这么点?背挎篮的似有先见之明,自我解嘲,说我晓得,我们队里分粮食最好是用药铺的戥子称,分的粮食用颗来数,冇想上百斤。提秤的王队长被女人的话臊得没了主见,狗急跳墙地回敬她们,说当初你们不就是看到这个队地主富农多,拚命往这嫁。嫁的好不?现在失悔了?我正式告诉你们:晚了,晚了!

   我们家是母亲去的,母亲背了一只挎篮。称完谷子,母亲用最快的速度在对面加工厂辗了米。连糠带米半挎篮都不到,轻飘飘地背回家。回家不用我们动手,母亲自己从肩上卸下来。尽管不多,屋子还是充满了米的香味。新年过后没几天,米的香味就被玉米面连同糠秕替代了。
母亲把竹簸放在地上,拿米筛隔了碎米,又拦了谷头子,然后把竹簸里一堆精致的白米用搪瓷碗量了一碗,剩余的小心翼翼地装进一只布袋里。

   为了迎接这久违的白米,我忙出忙进帮母亲把碎柴从屋后抱进来,又跟姐姐去河里抬了两桶水,这才一直靠在贴满影格的灶火口墙上,看着母亲洗米、往锅里下米。在这期待的时间里,我跟母亲融洽地落实墙上影格里娟秀漂亮的毛笔字是不是母亲写的?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大言不惭地跟比我还不懂事的伙伴们吹嘘我母亲当过学校老师。现在有机会该要把这件悬而未决的事加以证实了。母亲说我要认识字倒好哩!可字认识我,我哪里认得字?扁担放在那儿,我知道那是扁担,不知道那是扁担大的一字。我说完了,心想以后该怎么跟伙伴们解释?母亲说那还要咋的?非要安到我头上?我说没跟你说!母亲奇怪地望了我一眼,说见了你的怪了,屋里就我俩,你不跟我说跟哪个说?

   母亲把饭做好时差不多十点了。吃饭之前,母亲给父亲用搪瓷碗盛了一碗,铲了几块洋芋放在边上,这才拨了菜在上面帽着,又把碗里蒸蛋舀了三分之一扣在一边,这才扣上盖碗,然后用花格子布单包了。母亲小心翼翼做完这一切,才把锅子里不多的米饭连同下面的洋芋翻抄均匀,这才招呼我们吃饭。我迟迟不动,等着姐妹每人舀罢一勺蒸鸡蛋,我才就着蒸蛋的剩碗铲了一碗洋芋饭。几口扒完,提上父亲的饭就走。

   提着饭才出门,就听得有人叫等会。扭头一看,见望嘴正在他家葡萄架下够着阔叶掩藏的绿玛瑙似的青葡萄。他跳起来,够一颗,在汗衫上擦擦,然后丢进嘴里。四奶奶左手捧着黄铜水烟袋咕咕噜噜地吸着,津津有味。我走过去,四奶奶噗地一声把一砣烟灰吹出烟窝,右手的纸煤灵巧地转到小指与无名指间夹着,食指探进仓盒里,勾出黄豆大一团烟丝,拇指配合捻弄成团,轻轻地按进烟窝,吹燃纸煤,又呼呼噜噜满足地吸起来。她的牙齿掉得干净利落,两腮努力地往里瘪着,一吸水烟,两酒窝 陷得更深,能放两个核桃。她几乎是一口气把一窝烟吸完,两股乳白色烟雾源源不断地从两只阔大的鼻孔里喷出来。

   刚吃饭并不饿,可葡萄的酸甜味让我馋涎欲滴。我说你也送饭吗?望嘴说问的怪不?我也有老汉呀!我说咋还不走?望嘴说不都没走吗?!这正中我下怀,我说我等你。于是,就站在四奶奶旁边期待地望着。望嘴慷慨地赏了我一颗。我不客气地接过葡萄,在满是汗味的袖子上轻轻一拭,丢进嘴里。望嘴看着我贪吃的样子,说你一天尽跟一些女娃们玩,杀羊啊跳房啊还挤矮子。你这矮子还用挤吗?你还是个儿娃不?我说二回不跟她们玩了。望嘴对我的回答显然不满意,说还二回呢,今天开始就和我们玩。我爽快地答应他,生怕望嘴改变下一颗葡萄赏赐的打算。他这天的表现非常大方,让我想像着跟二毬在一堆确实有好处,也比跟女娃在一堆雄气。就像此时望嘴的脚上穿的是大人一样岩麻编织的草鞋,而我的脚上是母亲做的方口布鞋,那是共了姐妹一个鞋样做的。所不同的是,我的鞋帮上没绣花而已。但浅帮宽口,整个脚背露在外面。我赶紧把一只脚藏在另一只脚的后面。可是藏了这只脚,另一只脚又无遮无拦地暴露在望嘴的眼皮下。幸好望嘴只顾和我说话,没注意到那些。他紧追一句问真的?我说哄你是毬老二!四奶奶立即接过话训斥我,说小狗日的,拃把高,整天毬长巴短的。一个个不学好,成天到黑阴谋诡计。望嘴不屑一顾地拧着头教训他奶奶,说你晓得啥?四奶奶说我活八九十岁了,没你晓得?望嘴说你不消管我们的事。四奶奶说你们这些不逗人疼的,我才懒得管呢!说完又卟地一声吹出一砣烟灰。那烟灰掉地上跌得粉碎。

   我眼睛盯着那砣粉碎的烟灰,嘴里唉哟大叫一声。灼疼使我的左手电击似的弹开。这时,我才发现四奶奶只顾吸烟,眼睛专注地看着望嘴,右手上燃烧的纸煤不偏不倚地搁在我的手腕上。我又气又痛,说四奶奶你吃烟就吃烟,你烫我手做啥子嘛!四奶奶这才转过来,看到我被烫伤的手,知道自己闯祸了,就颤颤巍巍地把水烟袋放地上,托着我的手腕看了看,然后呸呸吐了两口唾液在患处,轻轻地揉着,嘴里却在抱怨,说你个娃子也是,明明看到我手上有纸媒,你还挨着我。你挨着我,眼睛管点事嘛。光打野眼,疼了才知道叫!这时叫有么用?我手被烫了,还被四奶奶一顿数落,很委屈。见我不做声,她又瘪着嘴嘿嘿的干笑,故意显得轻松没事。当时我念记她是长辈,要不我就说你个瘦筋耷怪的有啥好看望的?望嘴这时也跑过来认真察看,问烫的厉害不?我说都起泡了还不厉害。望嘴就教训他奶奶,说奶奶,你烫了人家,不亏心,还怪人家一脑壳包!四奶奶这才愧疚,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吃一辈子烟,烧一辈子手。你们看见哪个吃烟烧了别个手?这是该缘的!听她的口气,我被烫分明是活该。她说完,似乎明白该为我处理一下伤口。于是,她就抬起枯瘦如柴的手,龙爪一样的手指捏住阔大的鼻子,轰轰不利索地擤了一阵,一团混浊得象米汤似的鼻涕从鼻孔里探出头来,四奶奶用拇指和食指先去摘了,然后V字型地提着,并快速地选准角度想让那团鼻涕一滴不剩地摊在我手腕的烫伤处。我知道她要干什么,赶紧抽回手藏在身后,连说两个不,生怕她把我手抢过去糟塌。四奶奶有些失望,也明白了我的意思,难为情地说好好,不抺不抹,娃娃嫌狞人。说完 就弯下腰,把那帘鼻涕甩落地上,粽子一样的脚尖昂起来,试探着往拇指和食指空挡钻,估计脚尖有点拥挤,就一脚把那帘鼻涕踩地上,手指顺势鞋帮上抺了。于是 就吩咐望嘴多摘几颗葡萄安抚我。望嘴狡狤地笑着,说你把人家烫了,让我拿几颗葡萄哄?你这账算的!四奶奶说那还要怎的?要我当奶奶抵命?望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说抵命倒不会!

   因为这惨痛的教训,所以,我对加入二毬这事记的特别深刻。

   二毬是王队长给村里一伙半桩娃子起的浑名。按王队长女人的话说:这狗日的看村里每个女人都是仙女,看村里的娃子个个都是二毬!不知道这女人的话是真是假,只知道她被对面崖畔上毛狗子精缠过后就神神叨叨。因为王队长的母亲早年是带着丈夫和儿子再嫁的。嫁到这里后,两个父亲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一口锅里搅稀稠。像原父跟着改嫁的女人这种情形,第二个父亲用继父定义似乎不妥。他们一家虽不是寄人篱下,但继父却是这家的主人,这样,继父和原父按主次划分比较合适。王队长的母亲也死了,王队长自己也讨了个女人。女人魔魔怔怔地,王队长的主父是端公,经他禳治,王队长女人竟然好了。再不去崖畔刺蓬下,鼻窝眼孔都是屎的哭唱: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半块钱,大刺架!谁也理解不透这几句话的意思。只知道她不疯癫之后,王队长和他的主父水火不容。雀雀硬了将就这话就出自这个家里,然后在村里迅速传开了。一旦有人被王队长家的人得罪了,大家就高呼王家这句见不得人的口号以示报复。

   不光王队长对二毬们看不顺眼,就是二毬们自己的父母也是恨铁不成钢。二毬们在外面闯祸回家跟吃白米干饭一样开心。二毬们到了一堆儿,不仅互相介绍挨打忍痛的经验,还别出心裁地推广制造重伤的假象,说挨打时趁机把自己某处皮肤割破,这样父母们在打自己孩子时会误以为自己下手太狠而手下留情。尤其是望嘴,最匪皮!

   望嘴不象我们个子跟生豆芽的木桶似的墩墩实实,而是像成年人一样枝叶散开。他身材高挑,年龄居长,还有一把力气,大伙都服他。望嘴的浑名是王队长叫开的。在这个人户超半数地富分子的生产队,王队长说话就是圣旨。干活时他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不许挑剔;分粗粮给你挑小个的你就得接受,不许抱怨;你家茅坑多好的汤粪他给你作二等或三等就是二等或三等,不许争辩。茅坑汤粪一个等级相差一分工,睁着眼睛吃亏。听父亲说全队就数洋芋家茅粪等级高。那是洋芋家的茅坑箍了木缸,不进水。可明眼人都知道,那木缸没有底,又是露天没遮盖。每次队里泼秧苗筛火粪,都是王队长去洋芋家挑,然后报给父亲。父亲是队里记工员,心里一清二楚,但从不跟外人说。有次我去洋芋家茅坑冲了一泡尿,茅坑里浑浊的水面浮一层白花花的泡沬。一圈圈涟渏围着泡沬散开。茅坑里斜放了一根木棒,大便时作缓冲,免得一泡屎击下去,溅得满屁股都是污水。

   王队长有个毛病,吃饭跟槽里猪吃潲一样响亮,饭后又像牛回嚼一样咀嚼不停。那次吃饭时望嘴多看了一眼,王队长没好气地睖他一眼,然后凶巴巴地问:人家吃饭你不丢眼地望,望嘴呀?望嘴当时气的哟,撒开腿就跑,估计到了安全距离,这才喊雀雀硬了将就!王队长当时捧着碗没法追,就撇开嗓子骂,说有娘养无娘指教的东西,老子逮住你了把你大卸八块!后来我也这样叫过一次,刚好被母亲听到。好像我触犯了天神,母亲吓得赶紧把我拖回家,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我说望嘴可以叫我咋不能叫?母亲说天下人都叫,我们家不能叫。我们是地主,叫了得烂块肉!

   浑名是个万年脏,一经喊出就不掉。望嘴被人喊了浑名,心里便有些不平衡,于是就给二毬们每人取了浑名,似乎这样就分摊了王队长施加给他的侮辱。按年龄由大到小分别是:望嘴、羊卵子、洋芋、皮打皱、血猪脓、哎嗨、嘎嘎急、秃子。这些叫法在老师那儿是使不开的,家长那儿是行不通的。如果被老师叫了学名,或是被家长叫了乳名,必须通过单位换算翻译成二毬名,这样才让人一目了然。否则,称谓一交叉,就会张冠李戴不明所以。这些浑名的来历没多大想象力,多是随口而叫,或是就地取材,全是针对个人的缺陷和短处。比如羊卵子,他们家是公家人,跟城里人一样,一出世就喊学名杨群。那时他们就知道孩子一旦起了乳名,会给成人或年老后留下艰难的扫尾工作。我们的父辈就是,他们的小名不仅他们自己知道,我们一懂事差不多全打听出来了。我们小孩之间玩仇了,就拿上辈人的小名出气。好比嘎嘎急的父亲本来名叫杨定东,就是我们给喊成杨叮咚的。羊卵子个头与望嘴稍低,走路慢呑呑的跟懒黄汗蛇一样慢条斯理,望嘴说就叫他杨懒子。叫着叫着就成了羊卵子;洋芋家也是公家人,但他那父亲都公得没了音讯。隔年回来播种一次,就生出了洋芋和他弟弟妹妹。洋芋纯粹是他脑袋给形容出来的。圆圆地,有些鼓凸,凹鼻凹眼,乌七麻黑活脱脱是土里刨出的洋芋疙瘩。叫他洋芋,也没亏他的姓;皮打皱的来历含了点想象成份。他不高兴时就耷着一张脸,陡眼一看象缩水的杮子皱皱巴巴;血猪脓简单,那次跌过一跤,上边两颗门牙一直松动摇晃,时常有大量的浓汁从里面流出;哎嗨是他自找的。那天二毬们成群结伙从老阳山翻到邻省的黑龙水库。疯了半天,再返回时天已经黑了。走在漆黑的林子里,鸟又是叫又是惊飞,都害怕走后面。为了壮胆,哎嗨提议大伙唱歌。望嘴问唱啥?哎嗨说就唱哎嗨。望嘴回忆了半天,凡是老师教过的歌,就是不记得有这么一首歌。他说我怎么没听老师教过?哎嗨说你年轻轻地咋糊涂了,电影《小兵张嘎》没看过?嘎子唱的。说完他还做了个示范。望嘴一阵好笑,说看你个怪模怪样的,能把人肚子笑痛!起头是哎嗨,歌名就叫哎嗨呀?又不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看你个哎嗨哟,以后就叫你哎嗨!哎嗨坚决反对,说不许叫,谁叫我骂谁,日他祖宗十八代!望嘴说只兴你叫别人,不兴别人叫你呀?叫,大家都叫,我就不信了!于是就叫开了;嘎嘎急有天砍了一棵半把粗的马桑树,削成日本鬼子指挥刀的样子,然后挥舞着叫嚣:嘎嘎急!就这一句成名;秃子纯粹是无中生有 。秃子不仅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发间连个豆大的疤痕也没有。在二毬里即没爆出笑料也没被揪住冷门,实在安不上一个合适的名字。但还必须像梁山人物有名有浑,于是随口就给起了这个带编排意思的名字。好在那时不讲求人格,也没在意。等到理解人格二字,早已没人叫了。

   秃子就是我,在二毬里通用的名字,是二毬中的末等角色。

   望嘴家有块四棱四正的灰蓝色磨刀石,安放在他家屋檐下一截马鞍形的木枷上骑着。那是他父亲去山里买石磨时带回的。这种石质不象低山处粉石松软易化,也不是坝河里常年被水浸泡的卵石坚硬不吃铁。刀在这磨刀石上磨,会飘起一阵阵淡淡的轻烟。之前,我常常无限神往地看着二毬们鱼贯而入地往望嘴家集中,然后车站购票一样排着队磨刀。嚯嚯几下,锋利无比。磨罢刃口,又把刀叶的两面磨得明晃晃地。磨完之后,纷纷去望嘴家屋山头的紫竹林里比试刀的锋利。往往这时我就继续神往,如果我也是二毬,我就有资格去紫竹林挑一根最好的紫竹砍回家。据说紫竹是蛇的舅舅,对蛇有一种天然的震慑。我砍一根紫竹拿回家,好好吓唬吓唬蛇,省得家里的乌梢鞭和菜花蛇在家里有恃无恐。母亲枕头下面白睛宇眼膏从未断过,可她抺着抺着,仍是视物不清,不是做饭时在灶火口把乌梢鞭当柴禾一样抓起来,就是在脚地上把菜花蛇当布带一样拾起来,几次吓得半死。幸好不是毒蛇,才没事。如果我是二毬,第一个动作就是砍根紫竹棍,相信望嘴会本着内部优先的原则对我不加阻拦。

   二毬们试过刀,相跟着往屋后的山梁走去。每当这时,望嘴那个身上气味不好闻的母亲就赶紧撵出来,千叮咛万嘱咐,说砍柴就砍柴,可不能害人。嘱咐完,她还等着大家回应才放心。二毬们争先恐后地答应说不害人。这时望嘴娘又极不信任地补一句:那倒是哦……口气是那么地轻蔑!望嘴这时好象被他母亲严重地伤了自尊,不高兴地答应晓得,然后又把声音降低了一些,只有二毬们才能听到,那是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烦人!

送饭的人像个小队伍走在一条路上。前面是女人、姑娘,她们一律背着挎篮,里面坐着各色不一的布单包着鼓囊囊的饭碗。给自家人送的,这样挎篮里就一两份,如果自家劳力多,或是替别人捎带一份,挎篮底就塞得满满的。她们之所以背着挎篮,是算计着送罢饭返回时,顺带割一篮猪草背回家。二毬们则清一色的一手提着饭,一手握着柴刀,他们走在姑娘女人后面,不安分地这里削一刀那里削一刀,时不时地前后窜位,像只花公鸡一样在母鸡群里显耀。

哎嗨这天有他娘送饭,他就不用跟着了。

   望嘴走前面,这是不可侵犯的序列和规矩。这时嘎嘎急朗声唱道:走一是条龙,走二是条虫,走三骑白马……走路的次序一标上等级,队伍就开始大乱了。二毬们争着往前跑,都要超过望嘴排到第一。望嘴不甘示弱,紧跑两步,依然保持第一的位置。跑不过的就干脆不跑了,打算落到后面。后面虽然没有第一高贵,但都比第二好只要不走在位置第二就行。一个人这样心里盘算,大伙就都肉肉地往队伍的后面退。大家还在不停退让着在三条路上折腾,女人姑娘们早已不见了人影。

   三条路是屋后山梁上的一条大路。院子东西两条蜿蜒而上的山路在这里交汇,然后又从这里没入三个方向不同的山地和树林。站在三条路上俯瞰院子,三条路就像凌空翱翔的巨鸟正敛翅栖息。院子两边的山梁如同母亲两条温柔的手臂,让院子在她怀里安然入睡。院子住着杨姓大户,西边是大房,东边是幺房。早年路过的风水先生说院子是一块美女晒羞之地,易出风流女人。后来东边幺房请人禳治,在东边的山根下挑了一口水塘。于是西边的大房男人多半早死,寡妇成群结队。当西边的大房明白里面的猫腻,也在西边的山根下挑一口水塘。于是东边的女人成批夭寿,剩下一打一打的光棍。
可从我记事起,也就见过叮咚叔是单身汉,友玲子是寡妇。

   四方地已经遥遥在望了。那是一块颇为周正的大地块,垦地前是一块桦栎树林,土地不够耕种才毁林开荒。当时开垦这块火地时,王队长号召社员把以往三斤半锄头全改成七斤半的锄头,光锄头的叶板就一尺多长。为此得到了公社的表扬。那年的冬天,家家门前屋后攒有一大堆诱人的树疙瘩,整整一个冬天,家家火塘里炉火熊熊。

   用王队长的话说,对面看庄稼,吃个大鸡巴。远看,四方地那块玉米长势并不好,稀稀拉拉的,还有些泛黄。尤其地边上土壤稀薄,裸露着黄色的土。据说这是全队今年一块长势最好的玉米。为了改良品种,玉米种都是用大米从高山引种到这低山的。

   可是,也不怎样啊!

   锄草的几十个男女横着波浪形地蚕食而上。走边赛的只顾拚命往上冲,象关羽眉虎虎生风;一会儿中间的又冲上去,两边的落下来,变成奸臣的吊梢眉。整个劳动场面像晌蚕啃噬着最后一片桑叶。

   快到那块地根下,发现一个人站在赛头上,唱几句,把肩上的薅锄叮叮当当地敲几下。仔细一听,是叮咚叔。他不光能唱,还全吹。吹笛子,吹唢呐。平常在家里,他隔那么两夜就吹笛子,吹《十爱》,吹《十恨》。笛音和唱腔不同。唱腔还有间歇,换句时还停顿。而笛音就一气呵成,凄凉的颤音把上下节奏联起来,吹得愁云惨雾,催人泪下,你不哭都不行。那孤独、怀念、向往像水一样从院子东头往院子西头漫过来。有时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地,听母亲叹息,说叮咚怪气唦,这大一夜了也不困!估计以前给人家打过响锣鼓,这会也在赛头上敲唱,鼓舞士气。五月的草乱打倒,玉米二遍草不在于质量,而在于进度,能保证草不荒苗就行。

   我们把饭送到地里时,那块地已经全部拿下了。地上边是树林,吃饭就在林边的树荫下。有互相凑到一块吃饭的,也有避开众人独处的。

   我把饭递给父亲,父亲解开饭单,揭开上面的扣碗,露出香喷喷的饭菜。父亲问我吃过没?我说吃过了,父亲却不信,执意要分半碗给我,那样子像是对我远道为他送饭予以酬谢。我说我吃了然后就跑开了。
友玲子已经吃完饭,站起来往树林里去。叮咚叔眼睛尖,把扒到嘴里的那口饭吞下,嘿一声,问友玲子要干啥?友玲子头一扬,大大方方地说给你筛酒喝。说完,一猫腰人就隐进树林里。于是吃饭的人都被逗笑了,接着就有人起哄,说叮咚叔这下拣了个大便宜,也有人幸灾乐祸地跟叮咚叔说饭都堵不住嘴,挨骂了活该。叮咚叔并生气,还偏着头,洋洋得意地咂着嘴,好像他并没有挨骂,而是得到了夸奖。我正琢磨友玲子往树林里筛什么酒时,只见叮咚放下饭碗,猫着腰轻脚轻手跟进树林里。一会儿,就听见友玲子哇哇大叫,说你个短寿的,挨刀死的,放我下来!寻声望去,友玲子正象孩子一样窝在叮咚叔的怀里,她的两条腿弯被叮咚叔铁钳似的大手攥着,并分得很开象侍候小孩拉屎撒尿一样平端着。显然她在树林里,叮咚叔出其不意,她裤子没来得及系,就被叮咚叔捉住了。这时她一手去抓叮咚叔的脸,又偷出一只手在大腿弯处扯自己的裤腰,企图把裤子拉起来,省得大白屁股一直亮眼。再说她儿子洋芋还在场呢,她咋不顾些羞丑呢?可叮咚叔这次腥像是作定了!他怕友玲子从他怀里挣脱了,一边大声叫喊让大家看把戏来摧毁友玲子的意志,一边更紧地把友玲子的身子往怀里裹。这样,友玲子的下身暴露得更厉害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但又不得不笑。

   洋芋没笑,他的脸凶得吓人。他把他娘吃的饭碗哗啦一声扔进玉米林里,气恨恨地走开了。

   我原本也可以背着挎篮去送饭,这会儿和村里的女人姑娘一样抽空子割猪草。可家里那头内江猪食量小,仅姐姐一人,完全能保证那条猪吃饱喝足。再说,这天我已经答应望嘴不和女孩子混在一起了。这样,大人吃完饭,我们就提着空碗往家走。

   孩子之间的打闹治气通常会激化大人之间的矛盾,可大人之间的恶作剧并不影响小孩们正常交往。我们回程在三条路上追上洋芋,他似乎有意识地边走边等我们。等我们赶到,他已经在那棵枝间挂着胡蜂窝的松树下坐好一会了。

   一块来的,也不等等我们!望嘴边责备洋芋边寻找干净的地方坐下。羊卵子远远地站着,又想坐又想走,踌躇不定地样子。这时谁也不说话,看着洋芋用弯刀在地上不停地掏,掏。掏了一个比脚掌稍宽稍长半尺深的小坑。这一下子提醒了望嘴,望嘴说对了,我们来埋地雷。羊卵子马上反对,说红火大太阳的不回家,在外面做挨骂的事。望嘴说好人命不长,祸害一千年。搞,看哪个点子低能踏上?于是,除了羊卵子,大伙都跃跃欲试。

   望嘴分派两个人望风,洋芋、皮打皱、嘎嘎急踊跃凿坑。我和血猪脓去路边捡干树枝,羊卵子说这是件不光明正大的事,权作望风站得远远地。三个人以洋芋挖的小坑为中心,前后左右每间隔一尺远再挖一个小坑,这样共计九个小坑,一条不宽的土路被九个小坑全占满,只要有人从这里经过,避也避不开。正是日头当顶,附近的生产队吃过饭刚上工;饭送到地里的,饭还在喉咙就顶着烈日干得热火朝天。我们找回一抱干树枝,九个小坑已经凿好,于是大伙就麻利地把干枝横搭在坑穴上面,干枝上铺一层树叶,树叶上薄薄掩一层浮土。为了做得更加逼真,浮土上面再轻轻揿上鞋印。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大伙把坑穴旁边平整的路面全部用弯刀刨松,砍根松枝扫一扫。一切伪装好后,羊卵子惊慌地跑来说有人来了。这时,我们像一只只受惊的小兽呼呼噜噜钻进树林里。

   来人是东边幺房浑名叫吹火筒的男人,刚从地里挖一担洋芋挑着往回走。他全身是汗,一件旧褂脱了搭在扁担上。扁担弹性极好,随着那男人步伐的起落,两只装得冒尖的筐子一上一下地闪动,另一肩上的打杵(一种分担扁担重量的丫形工具,走路时橇着扁担,休息时支着扁担)叼着扁担,林子里蒸汽袭人,我们躺在草丛里,屏住呼吸,任凭身上的汗雨点一样淌在地上也一动不动。我们在期待着一场好戏,同时也忐忑不安地怕惹出麻烦。不过坑穴不深,不会伤筋动骨。正这样给那人预测结局时,那人已经稳稳地踏中了一个。担子的惯性使他全身的重心失去平衡,他身子一倾,前面那只筐子往前飞去,后面的筐子撞击他的臀部,把他带出好几步才倒下,然后后面那筐子顺势压在他大腿上。两肩上的扁担和打杵形成夹角枷锁一样困着他,让他动弹不得。两筐子洋芋水似的泼得满地都是。倒地时他是下意识地呻唤了一声,然后认命似的躺着不动。过了好一会才咕哝着骂狗日的路啊!算是为这次霉气作了个回应。他大概觉得一直这么躺着也不是个办法,就试着腾出一只手,卸掉还在背上交媾的扁担和打杵,气愤地搡开压在腿上的筐子,坚强地坐了起来。他回头打量了一下,一眼发现路面上的坑穴,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就拣最恶毒的话骂人。平常他骂人是拿一把草拿一把弯刀,一边剁一边骂。据说这样配合动作骂比只动声色骂效果好,灵验。这天条件有限,他只能呈三百六十度扭动脖子寻找目标,但话很难听,骂长不大啊短节节寿哦之类的!他骂的时候,还插入不修桥补路为啥要挖坑害人这一类的劝告。总之他还是以骂泄愤为主,他那边高声大气地骂,这边二毬们在树林里吃吃地笑。

   坐着骂不解气,那人撑着打杵站起,重创似的一瘸一拐往左面树丛瞅瞅,又往右面树丛瞅瞅。一旦发现祸害他的人,他就会拚命。可他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气急败坏地挥舞手里的打杵,把那些没暴露的地雷全部捣毁。捣完,他拧了拧腰,踢了几下腿,检查身体受伤程度。估计不是特别地糟糕,就不声不响地收拾撒在满地的洋芋。收拾停当,担子临上肩时还不服气,又咕哝一句:些杂种娃子,害我吃这么大个闷心亏!

   没惹出什么乱子,大二毬们放心了。这次不经望嘴安排,二毬们争先恐后地奔向大路,快速恢复被毁坏的地雷。望嘴边恢复边咕叨,说怪谁?怪他自己,张三没见踩,李四没见踩,就他踩了?意思是这游戏完全是随意的,并不针对某个人。

   一切又布置停当,大伙再次躲进树林。很快,王队长的女人来了,背上背了满满一筐猪草。这女人本来不大灵便,又被毛狗子精缠过,走路时脚提的高,踏的重,跟民兵训练时整步走一样甩脚甩手。猪草筐两根带子她怕挂不住肩头,特别用葛藤在胸前横连着,两只猪尿泡似的乳房都挤到下巴了。

   羊卵子说这女人老实,建议放过她。洋芋一听,坚决不同意。羊卵子说你们总要分个好歹呀?没有人理他,眼睁睁地看着王队长的女人踏中。只见她一个扑爬,就像一张烙饼严丝合缝地贴在地面上,两只手臂张着,背上一筐猪草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像一只蜗牛在蠕动。人在摔倒的那一刻,兴许都把事故原因归咎于地面不平或自己不小心。躺一会,王队长的女人似乎清醒了,开始收拾自己的狼狈样。王队长女人手臂脱臼了一样没法弯曲,看着非常可怜。望嘴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去扶一下,羊卵子不忍心,钻出树林向王队长女人走去。洋芋也紧随其后,示威似的站在王队长女人面前。然后其他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七手八脚地把王队长女人扶起来。打算招呼王队长女人回家,大有张学良陪蒋介石回南京,一付好汉作事好汉当的架式。可这女人一站起来就凶相毕露,伸手就把皮打皱抓住。皮打皱感觉不妙,奋力挣脱。她又去抓洋芋,洋芋早有防备,一脚跳开。王队长女人背着猪草,腾挪不便,又拿不稳该抓谁,只好立定站着,连带着所有人都骂:短寿的,短阳寿!吃我奶忘记了?吃我奶忘记了?

   王队长女人尽管骂,但没有人跟她较真。可她翻陈年老账就不对了。于是二毬们开始猜测谁小时候吃了那女人的奶?她的儿子哎嗨今天不在场,这话显然不是指的她儿子。羊卵子、血猪脓和我成份都不好,王队长那么高的阶级觉悟,会让地主的狗崽子吊在他女人胸前吃奶?那是自然灾害的年份,粮食都金贵得要命,何况血水凝成的奶?望嘴只多看了一眼王队长吃饭,王队长就气不愤地叫他望嘴。所以我们这几个可以排除。皮打皱生怕背上这个坏名声,一口地否认,说莫看我,我要吃了烂嘴巴!但他这白眼咒没有说服力,这并不能代表他小时候多么有骨气;嘎嘎急也立即为自己洗脱罪名,说我回去问问就知道了。听他这话,他的嫌疑最大;洋芋虽然对王队长切齿痛恨,但也不难保证他小时候没做出有奶就是娘的荒唐事。到底是谁小时候没管住自己的嘴呢?无论怎么说,七个人中一定有人吃过。不然,这样的事,再糊涂的女人也不会搁在嘴上溜皮!

   要说呢,小孩子比大人拿得起放得下。还没回家就把这事忘记了。

   王队长安排农活表面看似紧张,实际上有很大的弹性。中午送过一顿饭,后半晌太阳还有老高就收工了。这时气温还没有降下来。四奶奶跟老头一样上身一丝不挂地坐在厅房摇着蒲扇,两只空瘪的乳房像父亲的烟荷包一样贴在肚腹上,血猪脓坐完月子刚回娘家来的姐姐,正无所顾忌地撩开衣裳奶着孩子。那种自信和毫无遮拦,正显示着一个姑娘到母亲的沧桑巨变。同是女人,四奶奶和血猪脓的姐姐,此时有着极大的反差。我那时肤浅地觉得,两人就是两人,还没能力联想到四奶奶年轻时肯定像血猪脓的姐姐这会一样魅力四射,无限风韵。血猪脓的姐姐若干年之后也会像四奶奶一样皮肤耷拉,骨瘦如柴。只是突然有一天真正地明白青春不是无限,苍老和死亡会走向每个人时,才想到这些的。

   因为送饭,我们算是帮大人做了一桩家务活。如果不是我们,送饭就会占用一个主劳力。如同割麦子,小孩的弯腰动作和手脚麻利大人是赶不上的。所以整个下午我们都理直气壮地跟着望嘴在河里玩。望嘴在河堤的石缝里抓鱼,一抓一个准,白鲅子、桃花子,柳枝串了一长串。我抓不住鱼,就把上身脱得精光,用树皮扎住裤脚,双手攥住裤腰,拣水深的地方啪的一下栽进去,两只裤脚顿时变成两只气囊朝天竖着,我伏在裤丫间。毕竟水浅,浮力不够,只好双手撑在水里,双脚打着扑咚,想像着是在深潭中游泳。玩够了,太阳还没有落山,就在上水头掀石板,捉钢雀子鱼,捉小麻鱼。

   王队长的女人没有直接向王队长控诉自己被二毬们坑的事。他知道自己的男人对自己不眼气,巴不得自己早死,他好和村里仙女们混一堆。跟男人说了,男人不会为他出气;不说,她又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她动了点心思,瞅着男人进门,她装作完全不知道,专心揉搓膝盖,揉一揉,又夸张的一瘸一拐地站起身走动。王队长见女人不停地咕叨,又一瘸一拐地。就虎着脸问是哪个鬼老二惹了你?女人说不就是那伙杂种娃子,看见我来了,就在路中间挖坑,害我差点扳死了!王队长问哪些娃子?那女人听出有同情,就把七个二毬一个不漏地点了名。王队长一听,这还得了?薅锄哐的一声丢进墙角里,扒掉身上那件从右肩头斜到左腰际长补丁的汗褂,跑到屋后望嘴门前,挨着门一家家骂。各家大人赶紧出来陪不是,千保证万保证一定好好教育自己娃子。王队长似乎并不在乎其他家长的认错态度,只是对叮咚叔说:你教育?你们爷儿俩一样的货色!叮咚叔问:你有话明说,说话带刺啥意思?你眼睛睁起来看清楚,我可不是他们!

   晚上二毬们分别在自家受到轻重不同的惩罚。这是几天后二毬们重新聚到一块时分别描述的。望嘴毕竟过了棍子下出好汉的年龄,他的父亲气得浑身打颤。让望嘴跪着反省,自己则吧嗒吧嗒有一锅没一锅地抽着旱烟,望嘴娘在旁边不停地诉苦,说你这娃子不得结,我就今天少嘱咐一句,你却惹下这么大的祸。你害别人不行?偏偏害那女人?望嘴的老子抢过话,说你那是啥屁话?任何人都不能害!望嘴娘赶紧纠正,说对对,任何人都不能害。记住了没?望嘴很不耐烦,说记住了。望嘴娘说大声点,你伯耳朵背。望嘴扯长声,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了!望嘴娘又说我是聋子呀?你这么尖声大气的!

   羊卵子娘开始吓得要命,听羊卵子从头到尾地说一遍,才知道这事跟儿子没多大关系。问题是儿子当时也在场,裤裆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就不停地叹气。

    洋芋一想到在地头的那一幕,就对娘凶着脸。娘骂他一句,他就十句顶过去:你连自己都管不好,还管我?娘顿时羞惭满面。

   皮打皱和血猪脓两个最惨。皮打皱被父亲捆在条凳上,他的弟弟妹妹跪在旁边一同受罚。他父亲选了最坚韧的牛筋树条,抽断了两根。血猪脓从河里一回家,他姐姐还没来得及使眼色让他走开,他父亲已经挥着葛藤抽过来。嘴里恶毒地骂着:你个狗日的,老子今天给你做神父!血猪脓想,跑是跑不掉了,为了避开葛藤的力道,他往父亲怀里靠。谁知那藤捎转了弯,梢头准准地击在血猪脓的鸡鸡上。血猪脓双手捂着,痛得双脚直跳,然后蹲下去,杀猪一样嚎叫。血猪脓娘吓得骂他父亲,说你个要死的,打他哪不行?打他那里。你干脆拿刀子给他劁了。血猪脓的姐姐也责备父亲,说只有伯也是。下面她也不知该怎么说了,就帮着娘把血猪脓搀进屋。当晚,血猪脓的鸡鸡肿得发亮。

   嘎嘎急没挨打。他那吊颈鬼一样的哥哥没在家煽风点火,被队里派到公社电站工地混高工分去了。他每次挨打都是他哥哥推波助澜的结果。否则,作为幺儿,又没了娘,叮咚叔对嘎嘎急是阴放阳收。这天叮咚叔更没情绪打他,上午饭前地里赛头上唱歌,队长还眉开眼笑,饭后就对他变脸变腔,故意找他茬儿。凭啥?他要跟王队长斗劲。心想,那女人自己摔跤,怪她自己不长眼,是她自己有麻脚症!

   我基本上是父母唱双簧。母亲出出进进找不到一件合适的道具对付我。后来就顺手拿了根一端剖成碎条专门用来赶鸡的响唰给父亲。父亲接过响剧,在我腿弯处打了一下。不等父亲打第二下,我一脚把响剧踩住了,同时瞅准了逃跑路线。这时母亲寒着脸,说你还真打呀?父亲不明白地答道,说不真打你递给我做啥?母亲说真打我自己不会打,还用你打?你比我打的好些还是咋的?你就不知道转个弯?父亲反唇相讥,说我以为你打娃子打烦了,今天让我也打一回!原来你还藏着这么多弯弯肠子!

    五

   经过那夜之后,我觉得二毬并不好玩。作为最末等的角色,遇上好事轮不到我,黑夜走路我总是被人甩在后面,还常常被人支来使去,特没自尊和地位。所以,遭受沉重打击后的二毬溃不成军,我打心眼里高兴。

   大人为我们的事多多少少受到了牵连,抄写批林批孔大字报的轻松活突然不让父亲干了,让父亲去晒场翻晒麦子。让翻晒麦子的羊卵子爷爷去地里干活。羊卵子爷爷拾回的狗屎泡出的汤粪,队里积肥时王队长硬说是牛粪泡的,不给一等。望嘴的父亲只会田里活,挣高工分,现在让他去地里和妇女挖洋芋,插红薯。嘎嘎急吊颈鬼哥哥也不让在电站混洋工挣高工分了。最后要收拾的是皮打皱父亲,王队长那天下午就站在公路边哇哇哇地挥着手,拦住一辆军车,说我是生产队的队长,我要搭车!那开车的司机似乎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觉得生产队长的资格还不够坐车,就没当回事,速度也没减,就扬长而去。王队长脖子梗了半天,想批评司机没阶级觉悟,可车子快得一闪就过去了,所以他只好步行去了公社,要求公社把在综合厂做木工的皮打皱父亲放回原生产队劳动。暂时还没受到牵连的是血猪脓父亲和友玲子。血猪龙的父亲实在没法惩罚,一个干部还能降级开除职务,可一个农民降来降去还是农民。友玲子,后来我才知道,她虽不是因这件事受牵连,但却是吃亏最大的。她和老公去年离婚,就是因为她在家生了个不明不白的孩子。那孩子生下来就被摁死了,是洋芋用筐子提到树林里埋掉的。处理了孩子,她还干了件队里男人都不敢干的事:那天王队长从河里挑水回来,她在半路上截住了,没说两句话,友玲子就把王队长的水桶掀地上,接着搬一块硬黑石把水桶砸碎了。王队长一声没吭。于是,这道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的算术题全队人都一口算出来了。

   一次把戏引起这么多的连锁反应,我不再眼红二毬多么好玩,也不再眼气望嘴家屋山头紫竹棍。何况家里好几天没闹蛇了。我也不打算跟望嘴学编草鞋。没事的时候,把羊卵子家扔弃的解放鞋捡回家,割掉破烂的鞋帮,把铁丝弯成钉书针的形状,按草鞋鞋耳布局位置镶嵌在鞋底上,又用母亲纺织的麻绳串绕在铁丝上,一双草鞋就成了。这比岩麻编织的草鞋舒服多了。晴天能穿,雨天能穿,也能当凉鞋在河里跑来跑去。我毅然把答应望嘴不和女孩子一块玩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屁颠屁颠地跟着姐姐们去东沟西沟南沟打猪草,一点也不觉得蜕化变质有多么丢人!

   说心里话,就比较而言,比起望嘴,我倒更喜欢羊卵子。尽管我还没有入羊卵子的法眼。望嘴脾气暴躁,又横强霸道,而且他娘身上还有股不好闻的味道。羊卵子不,他不仅说话低声细气,行事也有分寸。那天王队长的女人快要踏上地雷时,他差点跳出去阻拦。在我们整天把白花花满是污渍的对襟衣裳搭在肩膀上,露着晒黑的肚皮时,羊卵子早就穿着蓝白相间的海军衫。他裤子是缝纫机扎的,有绊儿能穿皮带的前开口。当我要求母亲把洋布伞一样的高腰裤改成抽腰时,就是向羊卵子他妈用缝纫机扎的前开口的新潮裤子过渡。尽管我还没有条件配备海军衫前开口裤子,但穿着抽腰裤,露着屎包肚,也能在其他伙伴面前神气活现的。羊卵子妈也不像我们的母亲上身搭襟衣下面灯笼裤,半尺长的白裤腰一折,扎进常年打着死结的裤绳里,而是穿着自己在缝纫机上扎的,偶尔不小心露出红裤衩的边开口,完全是干工作女人的板样。羊卵子牙齿比我们白。我们的牙齿像老头的牙齿一样焦黄,牙垢韭菜叶厚,一抠会大块大块唰唰往下掉,恶心死了。说话时不好闻的气味直撞别人的脸,弄得人家直皱眉。可羊卵子早就玩洋格刷牙了。那天我跟父亲说我要刷牙!父亲说:你刷你刷就是。我问拿啥子刷?父亲说除了牙膏牙刷还能用啥刷?总不是扫帚哦!可我就是不知道牙膏牙刷是些什么高明的东西,得花几多钱?还有那羊癫疯发作一样从嘴里咕唧咕唧冒出的泡沫,如果不慎吞进肚子里会不会把人毒死?

   还有,我们拿着弯刀出门,玩够了,疯够了,天色不早了,就敷衍了事地砍一捆湿树梢或松树枝回来交差。可羊卵子不,时间再晚,他也要去玉皇岭砍茶杯粗的桦栎树,一点碎枝也不留。而且每根桦栎树根部捎带着半块疙瘩,像鸡大腿一样。每年冬季,大队小队大会小会,取暖木柴都是他爷爷无偿提供。所以在冬季来临之前,他们家必须攒够大堆小堆的木柴。

   母亲很果断地不让我跟二毬们鬼混砍柴。下午放学吃过饭,就让我背上那只漆得发亮的挎篮,跟着姐姐去北面的阴坡打猪草。这时节,田地边已没有猪草可打。只有北边的溪边林边还能揪些母猪藤、千里光、王八叉、鸡冠花什么的。临出门,母亲说今天使劲多打些,明天星期日我们去压挂面。我一听,特高兴,仿佛已经闻到了飘着麦香的挂面压好了,晒干了,切成断,然后用从队里拿回的报纸捆扎。那时的挂面的称谓还没有进化到面条,可那时的挂面比现在的面条诱人多了!香喷喷的挂面拌上葫芦丝,啊,真香!我第一个想把这好消息告诉血猪脓。我跑进血猪脓家,血猪脓正把锅子里洗碗水舀进脸盆,洗他那件黄不拉叽的背心。我问咋这时洗?他说明天去姐姐家没衣服。他本来回答这句就够了,可他为了又炫耀了一句,说我姐走时嘱咐又嘱咐让我去。我捉摸,他姐走时不过是例行说了一句客气话,并不是他不去就有天大的事会发生。于是我就不高兴了,说你姐嘱咐,你姐夫也没嘱咐。血猪脓说我姐夫听我姐的, 那回,我姐夫当兵都说好了,学校枪都发了,我姐说不让他去,我姐夫就不去了。我说好大个稀奇!说完,我就气呼呼地走了。

   整个一个下午,我都把精力沉浸在挂面上。姐姐挎篮里猪草都满了,我的挎篮还浅浅的。用手把猪草往起提,使猪草蓬松显得份量多,挎篮还是浅。看看天色不早了,赶紧去漆树下揪了几把嫩树芽塞进猪草里。

   晚上,我脸上手上又痒又肿,火烧火燎坐卧不安。母亲托着我的手看,发现有许多黑斑色块,惊呼说这是漆烧的?姐说掰漆树芽弄的。母亲沉着脸大声斥责,说恨人!明明怕漆还去掰漆树芽子,打个猪草能成这样。我说是你让我去打猪草的呀?母亲生气了,又把责任推回来,盯着我嚷,说打你脑壳,让你打猪草,谁让你掰漆树芽子了?巴不出屎怪茅厕。说你,你还牛牙马嘴的。你个害人精!

   母亲出去割了一把韭菜,在案子上捣烂成汁,调了菜油,就在红肿的地方涂抹。一抹就是几天。功效没有多大,身上倒多了古怪的气味。

   血猪脓那天没去他姐家。那天一大早,血猪脓正要出门,王队长的女人就推开他家的门,一边往屋里探头探脑一边问血猪脓的妈:我们那个老东西在你家不?血猪脓的妈脸一沉,骂她你找眼睛籽呀,找到我这儿来了?他收脚板能收到我们家来了?骂完哐的一声把门关上。等王队长的女人去别人家查问,血猪脓的妈这才开门过来涂母亲,说你看那疯婆娘是不是做过了?家家问,就是猪圈和鸡笼没问。哪个着急了看上她那个黑驴毬样的男人?母亲说不是咋的,就跟她一样金贵的不得了。直到羊卵子妈来买鸡蛋,血猪脓的妈才走。羊卵子妈看到我溃烂红肿的脸,问母亲我是怎么了。母亲说是漆烧的。羊卵子妈说漆烧用香皂洗能解毒。母亲难为情,说我们有肥皂就不错了,哪儿买过香皂?羊卵子妈让我去她们家拿点。于是我就问羊卵子在家没?羊卵子妈没听明白,问我石头你刚才说啥了?我重复一遍,母亲扬起手,吓唬我,说看我不打烂你的嘴!我辩解说人家都那样叫。羊卵子妈很伤心,问是哪个教你的?我只好把二毬里每个人的浑名全翻译给她听,羊卵子妈听完,哭笑不得地自言自语,说好难听,咋给明平起那么难听的名字?母亲笑得差点岔气,泪水都出来了。笑罢,她也意识到明平的浑名有些过分,可这是二毬内部的事,她也没办法。为了不让羊卵子妈误会她幸灾乐祸,母亲气恨恨地拿手在我头上拨弄,冤屈地说秃子秃子,这哪儿有一颗秃子嘛?一脑壳的蠢头发,你也太老实了,人家叫啥你就应啥?糟塌你你也听不懂?我不解地望着母亲,觉得母亲太不讲理了。人家要叫,能不让人家叫?哎嗨老子是贫农,党内党外是红人,哎嗨反抗都无效,何况我?再说我也没应过啊!比如你们大人,人家叫你地主,你不愿意行吗?

   香皂治漆烧也不是立竿见影。皮肤仍然痒,一痒就挠,疥疮一样难受。好几处溃疡流出脓汁。我坐在灶房通卧室门口,不停地哼哼唧唧,显得病情严重。母亲似乎早就知道漆烧不会致命,所以就不大担心。她把中饭剩的洋芋铲进一只灰瓦盆里,抱怨说你就坐在那刨啊刨啊,你也晓得动一动啰!母亲的意思是走动走动注意力分散就不那么难受了。看着母亲不冷不热的样子,我想母亲已经竭尽全力了。如果头痛,母亲会烫一把干萝卜缨子给我洗洗,若是肚子痛,她会找一只旧鞋底烤烫给我在肚脐上捂着,这样还不见好,她就用排斥法,断定是中了邪,立马会拿三只筷子立在半碗清水里,一边蘸水从筷子顶头往下滴一边念叨,说是哪个祖宗多嘴多舌,赶紧保佑石头好!筷子站住了,果然是某个祖宗说我坏话。如果久站不倒,母亲就手握菜刀吓唬。可是漆烧母亲已经为我作了药物处理,剩下的就是时间问题了。这点她无能为力!

   我听母亲的话,出去了。

   中午有些闷热。墙角几株臭牡丹,一对蝴蝶就在那花蕊间起起落落。屋檐下的墙洞麻雀出出进进,唧唧喳喳呼朋唤友。我对着那麻雀吼一声滚!麻雀吓得溜进墙洞里。此时,血猪脓家那根梯子正放在檐下,我进屋拿了把火钳,顺着楼梯悄悄爬上去。麻雀早窥破我的凶横,一只接一只地飞了。最后只捉了只刚出壳的小麻雀,红红的皮肤有些发亮,鼓胀的肚腹泛着淡绿。脚爪子赢嫩,一用力就会折断。嘴角有一勾菜花色的肉唇。这小家伙不知道此时已大祸临头,竟还闭着眼睛天真地张着尖喙求食。我知道这是那两只讨厌的麻雀的子女,现在它的命运就掌控在我手里。听大人说过玩麻雀日后写字手会发颤,但还是把这小家伙握在手里不放,没有半点开恩的意思。送火钳去灶间时,另只一手顺便在灰瓦盆里抓了几块洋芋。

   我还没出灶间门,就听血猪脓母亲在门外跟母亲说张婶家明平的腿整断了。

   明平就是羊卵子,听大人们叫着二毬的乳名还很不适应,但我很快就把乳名和浑名协调一致了,同时也奔出门想闹个明白。母亲停下手里的活,惊慌失措地问血猪脓的妈,说哈了!好不得的,咋断的?血猪脓的妈快速把四周扫了一眼,估计没人偷听,但又怕被我听到,把嘴凑到母亲耳边,悄声咕哝,说是根生和明平四马搂腰摔跤摔断的。我也是听我们荣娃说的,荣娃去张婶家给信去了。这些我听得一清二楚,然后心里一边抱怨大人不该故做神秘,一边庆幸这件事终于没瞒住我。其实大人在许多方面还没我们二毬光明正大。尤其这会儿又害我把二毬成员乳名和浑名再次协调:根生就是哎嗨,荣娃就是血猪脓。我几乎是被这场事故给吓住了,站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木然地把手里的洋芋塞进嘴里。母亲的话跳跃性很大,她说本来日子难,出这摊子事,明平老子又不在家,咋得了呀?然后话头转向我,说信不?幸亏你没去。出门惹祸啊狂啊,人狂无好事,狗狂无屎吃。你吃的啥东西?说着,母亲一把扯掉我咬在嘴里的东西。这时我也感觉嘴里水淋淋地不是洋芋味,往地上一看,被我咬烂的麻雀在作垂死挣扎。母亲气不打一处来,数罗说你这个宝器啊宝器,好糊涂,东西能不能吃你都吃?血猪脓的妈盯我一眼,提示母亲:石头脑子怕是烧坏了!哦,才将说哪了?母亲很不愿意地递过话,说石头脑子怕是烧坏了?血猪脓的妈感觉自己失言,立即摇手,说你生气了?莫生气,我说的是实心话,没有针头大一点坏心。他张婶肯定会派人给明平老子喊电的。我们妯娌哪说哪了哦,可不能成是非!说完情真意切悻悻地走了。母亲对着她的背影,说看你个百家聪!母亲轻蔑的口气,让我想起前几天二舅妈送酒曲时,为讨好母亲,二舅妈贴心贴肺地跟母亲夸我,说我们石头长的好俊哦,像旗杆一样!要说二舅妈这人没狠心,年初因为卖酒曲,王队长说她是投机倒把,把她弄到地里劳教了半天。还是父亲和母亲去求情,说二舅妈脑子有毛病,王队长才放人。这才过多久啊?她又送酒曲来了。不知道父母说她脑子有毛病是不是真的,反正二舅妈每次来我家,为了图省事,进门一口气把我们家五口人连着一次叫完:哥哥姐姐庚英石头三女子。那热情劲弄得你都答应不过来,我能想像二舅妈在来我家的路上把这一长串的称呼默诵了不止一百遍才叫的这么顺口。如果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为答应她把她这一整句打断,她可能就没法完整地叫下去。或者我们其中有一人不在家,她是不是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把语句加以调整?二舅妈夸我是有目的的,她是想让我家长期成为她家酒曲中转站!见二舅妈夸我,血猪脓的妈立即把血猪脓也拉过来让二舅妈看,并提醒二舅妈,说我们荣娃也长的像旗杆一样哦!

   我能肯定那只麻雀我只咬了那么一下,就被母亲发现了。但我还是想像那软乎乎的东西被我咬破的一刹那,随着一声爆裂,那些肚肠汁水趁机向我肠胃奔去,又很快与我胃里储存的东西快速搅拌均匀。于是五脏六腑开始翻涌。吐了一阵,我还不放心,又不停地大声咳嗽,尽可能地把遗留在嘴里的麻雀内脏和血水清理干净。吐罢,母亲见我虚弱地不行,就拉开柜门,抽出一只屉子,手臂弯进柜子的边斗,从一只玻璃瓶里拿一块冰糖给我。我用袖子把嘴一抹,就顺着屋后的小路往三条路奔去。

   羊卵子睡在三条路边的草地上,一棵矮松遮挡着强烈的阳光。他的眼睛眯着,睡着了一样。右腿伸着,左腿曲着,看不出已经骨折,脸上的表情也不怎么痛苦。哎嗨就坐在羊卵子身边低着头发呆。望嘴两只手卡在腰上,像个长官刚跟部下发过脾气,这会正在歇气。

   我站在羊卵子身边,把羊卵子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了两遍,就问他痛不痛?望嘴说断了能不痛。我问咋办?望嘴指着哎嗨,说问他?哎嗨说我也不知道。望嘴说你整断的你不知道?不知道你为啥要整断?哎嗨不甘示弱地反驳道:你充啥人王?你是老师还是家长?我该是你的儿女哟?我也不是故意弄断的。望嘴凶巴巴地,说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滚!哎嗨吓得赶紧站起来。望嘴蹲下身问羊卵子痛不痛?

   洋芋、皮打皱、嘎嘎急三人在路上不停地晃,但没有一个人搭理我。我只好厚着脸问嘎嘎急,怎么我一不跟着你们,你们惹这么大的祸?嘎嘎急眼睛一翻,说你该是好大的人物,你不在我们就惹大祸。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我说你不说我咋明白?嘎嘎急说你明白了还能不断了?我说我不就是问一下嘛,你瞒那么紧?嘎嘎急说该是啥好事我瞒着拿回家。我知道没人会满足我的好奇心,就懒得再说话。

   血猪脓报信回三条路时,后面跟了四个人:血猪脓的父亲和叮咚叔,皮打皱的妈和羊卵子妈。血猪脓的父亲扛着那张我用来掏过麻雀的梯子。叮咚叔搂一卷旧被子,皮打皱的妈扶着羊卵子妈。羊卵子妈扑爬连天的奔到羊卵子跟前,泣不成声地全身察看。她不相信羊卵子腿断了。当她捏摸羊卵子伸着的右腿,羊卵子呻唤一声,她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她噙着眼泪,说为哪宗啊,弄成这样?皮打皱的母亲怕她光哭误了正事,安抚她说人三灾六难都有些,快些弄回去找人摆治。

   血猪脓父亲早把楼梯平放在地上,叮咚叔正要把被子铺上,才想起应该垫块木板。可这时去找木板已经来不及了,就用一根绳子把楼梯横档连起来,铺上被子,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羊卵子移到楼梯上。为安全起见,把羊卵子大腿、腰部和胸部与楼梯捆绑在一起。叮咚叔个子高走前头,血猪脓父亲抬后头,其他人分两边护着,一路往回走。

   走在回去的路上, 望嘴问血猪脓,说哎嗨的老子咋没来?。血猪脓没作声。羊卵子妈说是我不让他去的。以后都不要说这事了。 望嘴说不让他赔呀?羊卵子妈不高兴,说看你这娃说的,又不是东西,赔么子?我们自己治!

   羊卵子妈没让人把羊卵子送医院,她说医院太远,一大竿子人费不少劳力,去医院得半天,她妇道人家填不起这么多人情。血猪脓给信时,她已经托人去叫娘家哥哥,她哥哥就是专治跌打损伤的。羊卵子抬回家时,那郎中已等在屋里了。他察看了伤势,把折断处对齐,用木板夹住,开了几付中药,然后就静养。

   羊卵子父亲第二天才回来,问明情况后就要去哎嗨家讨公道。羊卵子妈和爷爷拦住不让去。羊卵子妈说他到现在没来看,肯定不认账。你去找他,以后他会借故整我们。如果他反咬一口说我们冤枉他,还会给我们安个反革命,到时我们就不得穿头了。羊卵子父亲痛苦地蹲下去,有些绝望,说解放十多年了,哪还有什么地主?羊卵子爷爷不停叹息、自责,说都怪我,是我害了你们!羊卵子妈说这事怨不得哪个?事情已经出了,反正不能去找人家,我们认了。人的后脑勺头发摸得到,看不到。以后他们根生当兵了更厉害得放霞。羊卵子父亲说谁说他根生一准能当兵?这事又没写进宪法!羊卵子妈说人家自己说的,他现在是党员、队长、学校贫管会主任,红着呢!

   漆烧痊癒后大概一个月,早茬玉米已经开始收获了,我又回归二毬行列。虽然我归队了,可二毬再也不完整了,哎嗨因犯下大错主动离队了。羊卵子骨折连学都休了,也算自动退出了二毬。他父亲怕他闷的慌,要给他买小人书。羊卵子说买课本就行了。他在家一边养伤,一边勤奋地学习。
哎嗨不再跟着二毬了,常常一个人上山下岭去砍柴。望嘴也没有时间一直领着二毬了,他发疯似地砍柴。每当有人在公路上收购木柴时,望嘴卖的最多。他妈的崩病(白带)越来越严重,已经嘈着要去医院打吊针了。这些钱都给他妈治病了。洋芋因为上课提问一急把老师叫妈,那老师还是大姑娘,刚和一个养路工人谈恋爱,都还处在保密期。无缘无故地当着那么多的学生,被人叫妈,又气又羞,抬手就抽了洋芋一个大嘴巴。后来老师又把这事告诉了校长。校长是大地方下放来的,跟五类分子明显地划清了界线。所以,校长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攻击洋芋。洋芋颜面扫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气之下不上学了。他妈逼他去学校,他拿着柴刀威胁他妈,说家里几个人,就日弄我一个人去读书,就不读。他妈含着眼泪央求他,说你个老辈子娃,读书是给你自己读的。读好了,长大了你也能干工作。你以为是给别人读的?洋芋说我不管,就不读!他妈拿他没主意,将他一军,说不读书就去挖板锄挣工分。第二天他果然扛着工具跟大人下地干活了。那时候他干一天活只有三分工,王队长有心照顾他,晚上记工时,王队长吩咐父亲给他记三分半,洋芋顿时不高兴,黑丧着脸,说平时都给我三分,现在只给我三分半?欺负我们老憨呀?不行,我就要三分。父亲说你这娃老实,给你加工分你还不悦意?他这才明白三分半比三分多。洋芋,一提起洋芋,我又想起被我一口咬死的麻雀,一想起那麻雀,我又要呕吐!现在那些人都溜滑了,就剩皮打皱、血猪脓、嘎嘎急我们四个二毬了。 

但我们还得继续二毬下去。没有望嘴,下午放学后我们就在自家磨刀,然后别着柴刀顺着粉石裸露的山路往三条路去。路边碗粗的树木被我们相互比试柴刀的锋利砍得伤痕累累。可是,娱乐突然没有了,会非常地无聊。这时候哎嗨来了,皮打皱嘴一噘,我们蜂拥而上,没头没脑地把哎嗨蹂躏一顿。然后我们问告饶不?舔槽不?哎嗨不作声,也不呻吟。哎嗨的忍气吞声让我们很扫兴,当着他的面我们喊雀雀硬了将就他也无动于衷,好像这事压根和他没关系,也不牵扯他的爷娘老子的隐秘。于是,我们又用另一种手段来挑衅,趁他从胡蜂窝树下经过,我们就扔石头击打胡蜂窝,把胡蜂逗引出来借刀杀人。可胡蜂不蜇哎嗨,而是循着石头风声准确无误地找到我们。哎嗨安然无恙,我们一个个被蜇得唉哟连天,没命地跑回家。

   哎嗨沉默并没有让我们的惩罚终止,第二天下午我们又在三条路边砌上一棺小坟,学着叮咚叔打丧鼓地样子一步三停顿地唱:一殿阎罗挡住了亡者的路他问亡者要钱财,烧更纸发钱财,王队长快回来,多领钱纸花钱财……

   晚上,王队长没找我们的麻烦,没在我们门前歪腻叫骂,说明哎嗨没跟王队长告我们的状。根据这点,哎嗨还基本具备二毬的品质。

   自从羊卵子骨折后,队里人事安排发生了微妙变动。皮打皱的父亲没有从综合厂弄回来。其实他在综合厂不仅给队里带来现金收入,也方便了许多社员,比如谁家置办农用工具,手上一时紧张,给他打个招呼就行了。当然,受益最大的是嘎嘎急家,他那吊颈鬼哥哥从公社小水电站弄回来后,又让他去小水电站磨洋工混高工分去了。没有恢复羊卵子爷爷去晒场,而是安排叮咚叔和我父亲。羊卵子爷爷仍然去地里干活,收工后社员都回家了,他还得砍一捆柴。他扛一捆柴非常吃力,狼背娃一样弓着腰,柴捆不是扛在肩膀上,而是横在脊梁上。父亲是明升暗降,除了和叮咚叔照看大堆小堆的玉米棒子,还负责抄写批林批孔大字报,王队长说这是给父亲另行安排的光荣任务,没有物质奖励和补贴。可父亲忙得饭都顾不了吃。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下着毛毛雨。回家书包还未挂,母亲就让我去叫父亲回家吃饭。我揭开锅盖瞄了一眼,锅里蒸着桐子叶包的浆粑,顿时就没有了食欲。我也不问父亲在哪个库房,直奔晒场。敞棚没人,库房的门关着。我叫了声父亲,没有人应,我就把库房门推开。一眼发现屋子里叮咚叔和友玲子抱在一起滚在地上,衣服都散开了。一见我,两人惊慌失措地分开。友玲子蓬头散发,赶紧背对着我系裤子扣衣服。我问叮咚叔,你们做啥?叮咚叔说没做啥,小娃子莫跟奸臣一样!我说羊卵子就是和根生抱着打滚把腿整断的,你们就不怕把腿整断了?友玲子已经整理好衣服匆匆出门走了,叮咚叔有些焦急,说你个奸臣娃,今天放学咋这么早?我说哪天都是三节课,你还说早?然后他从身上摸出两分钱递给我,让我拿去买颗糖吃!

   两分钱并没有堵住我的嘴。回家我就跟母亲炫耀意外收获。母亲不停地追问,我把看到的复述了一遍,母亲大惊失色,说那两个挨刀的,做事咋要得哟!我问怎么了?母亲说正月看不得鹰叨鸟,二月看不得狗连裆,三月看不得蛇起雾,四月看不得人成双。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咋让你看见了?你个背时的。不行,我要找他们!父亲立即拦住母亲,说这是人家两情两愿,又不是故意做给你看的。找不上人家。再说又是下半年了,那说法不灵了。户族里的事,闹出来也不好听。扁担箩筐总得盘到一堆才行,你要真有本事,就把两人捏拢。这下我大致明白了叮咚叔和友玲子两人想当两口子。

   第二天,当我把这好消息告诉嘎嘎急时,嘎嘎急没有半点惊喜,嘎嘎急说我哥早就晓得我老汉不正经,提前下话了,说我老汉如果敢娶生私娃子的女人,他就不回家了。这话倒印证了那天在河边听到的那件事。那天母亲在河里洗衣服,碰上叮咚叔挑水。母亲质问叮咚叔,说你个挨刀的,就想一辈子吃冷饭算了?叮咚叔对我凶了一下脸,猜出是我出卖了他。然后才回答母亲,说我也不想啊?母亲说成不成十八瓶,我也不要你十八瓶。你言传一声少块肉啊?叮咚叔叹气,说我不是舍不得拐枣酒古巴糖,是我们那个狗日老大不干!母亲说你们俩正当名份,管他干不干?叮咚叔挑着那担水,也不放在地上,让扁担从左肩转到右肩,又从右肩转到左肩须,好半天才说算了,我也不害人家,要不都过不好。母亲心有不甘,又去探了探友玲子的口风,友玲子摇着头,山羊胡子一样短发束在脑后,硬梆梆的,没一点飘逸。她用一点点自信一点点矜持的语气,说我们大狗日的骂人家是骚把头呢。我看这事难!友玲子话没有叮咚叔那么死,这事只要男方积极,就跟捏在手掌心里一样稳当。母亲趁机添把柴安抚她,说小娃子懂个啥哟?人家也就图个嘴巴快活,心是稳当的!友玲子说这事随他,难为你还没贱看我。母亲说你这说的怪话不,女人不是被逼上墙了,谁都会爱惜名声!回到家里,我问母亲友玲子干不干?母亲假装瞪着眼,说你才喜欢挖根问到底啦?人家干不干关你啥事?生娃的不着急你抱腰的着急?小娃子少打听大人的事!”其实母亲根本不知道,如果这事能成,无论在洋芋面前,还是在嘎嘎急面前,母亲都是功臣,我也很有面子,更有资格在他们两家自由出进。

   叮咚叔和友玲子想当两口子的事,直到十月还没音讯。这时小麦都播种完了。广播匣子里大队书记已经提前开始作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动员报告,全队人战战兢兢地等着观看王队长要把全队劳力输送到哪个生产队。这时,洋芋的父亲从外地回来接洋芋的妹妹弟弟去外地生活。那晚,我和洋芋煨在他家炉塘烤火,洋芋父亲和友玲子在卧室里争吵。友玲子说她们跟我过得好好地,你要把她们弄出去受罪?我不干!洋芋父亲到底是干工作的,话说的始终光光堂堂。他说谁说让她们出去受罪了?葫芦挂墙上不好,我为啥要挂脖子上?就因为我能让他们生活好,能好好培养她们。她们跟着你,那才叫受罪!你看大的,正上学时却跑去挖板锄 。这时你倒不觉得,以后他会骂你。再说这两个小的法院判给我了,我就得负责。你也是同意了的。友玲子说我当时以为那只是走过场,法院的事只是跟大地方有关系,还没管到我们山乡旮旯。哪晓得就当真了?知道这样,我马脸就不同意。三个娃子,从我肚子爬出来,我屎一把尿一把引大,现在你来捡便宜拿个现成的。洋芋父亲说就凭这点,说明你脑壳还是一团浆糊。这么大国家法律,你拿着当把戏。

   第二天,当洋芋父亲拽着洋芋妹妹弟弟离开院子时,友玲子就坐在门墩上嚎啕大哭。哭了一气,她突然从墙角拖一把板锄。大家都问她要干啥?她斩钉截铁地,说挖火炉,掘祸根!说完,她飞飞跑到王队长家,一板锄把王队长家饭锅捣了个大窟窿。捣锅子是人世最大的屈辱。王队长女人跟着王队长,早就习惯了恃强凌弱,哪受得了这种欺负?先前水桶被砸,她已经忍气吞声了,今天 又来砸锅?不行。不等友玲子出门,她已经扑上去,先揪住头发,另一只手的力道全运到指甲上,指甲就在友玲子脸上抠啊抠。两个女人,一个狗仗人势,一个满腔仇恨,打成一砣了!

   友玲子被几个妇女拉开劝回家时,比在库房我看到的情形还要狼狈。那天她还能好整以暇故作从容,而这天不仅头发成了鸦雀窝,衣裳还涂满了泥巴,脸上又全是血指印。等屋子人全散去时,母亲细声细气地开导她,说看你,怪聪明的人,咋就这糊涂呢?一泡屎本来不臭,你把屎拨开。友玲子抽抽噎噎地,说我想不过啊!母亲说你这就想的过了?娃娃跟她老子又不是跟了别人,是你命下的人,早晚还是你的。你这样做了,杨叮咚咋弄?友玲子说他想咋弄他咋弄,我顾不了那么多。母亲说你这人,坐起板凳往拢说,咋赿说赿生分呢?你这不是弄得我推下扇磨吗?又劝了一气,母亲对我说你这个烂板凳腿,简直成了野娃子了,回去!这时我发现友玲子溜到灶火口,从挎篮上解下一根绳子往怀里塞。之前我听说过吊颈抹喉,心想她这会拿绳子是不是要吊颈?我赶紧指给洋芋看。洋芋也觉得大事不好,跑过去从他母亲手上夺下绳子,然后跪在他母亲面前泣不成声。

   自这天之后,王队长的女人又疯了,脸也不洗,头发也不梳,衣裳破破烂烂,整天满院子东西两边山梁到处游荡,嘴里不停地念叨: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半块钱,大刺架。早晨天不明就出门,天黑了还不归屋。王队长的脾气比以前也暴躁了,动不动把女人吊在楼枕上用扁担打。扁担砍在女人身上,像砍在饱满的麻袋上嘭嘭嘭地响。打了,女人也不哭,仍念她的那句话。被友玲子捣烂的锅子也没更换新锅,做饭时就用里边给猪盛潲水的大锅煮饭。哎嗨也没法上学了。每天去砍柴,回来还要做饭。他个子还够不上里边大锅,拉只凳子垫脚,上上下下地不方便,就在炉塘上挂着吊罐煮饭。除做这些,每天黄昏时还要四处寻找没归家的母亲。

   那是个阴晦地下午,放学后,我和皮打皱、血猪脓正要别着弯刀上山,发现嘎嘎急没命地往哎嗨家跑。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往哎嗨家跑。哎嗨站在门外,发现我们,以为我们又要莫名其妙地惩罚他,就往屋子里溜。这时嘎嘎急就大声喊,说哎嗨,你妈手里有炸弹。脑门的,你妈在玩炸弹,哄你是儿!一听说炸弹,我想那一定是:大人拳头大小,黑苕似的,浑身有深深地经纬刻痕,顶上有个环孔。那次我和嘎嘎急就在东山梁拣回一个。我们俩正谋划用那玩意做秤砣,被母亲看见了。母亲当时吓得面如土色。她悄悄地趋近我们,突然把我按住,轻松地从我手里把那玩意夺去,然后丢进臭水沟里。她捂着胸口长出一口气,这才跑过来,凶巴巴地问那东西是哪来的?因为这东西不是我们偷的,所以就如实回答。问完,母亲刻毒地骂我们讨死的!迟早看电影,都看狗肚子去了?那是炸弹,知道不?嘣咚一响就要死人!你们还没影一样的。今天不是我看见,就没得你们俩了!从这天起,我们就知道那家伙不好惹!而且也明白我和嘎嘎急又出生了一回。

   哎嗨还将信将疑,嘎嘎急已经转身往开跑了,嘴上喊着你妈在东边堰塘那儿!

   等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东边塘边,发现哎嗨妈正拿着那黑玩意手舞足蹈,还不时地放在脸上亲吻。见了我们,生怕被人夺走一样往怀里揣。哎嗨悄悄摸过去,想出其不意地把那东西拿过来。可是他妈已经警觉,而且他的力气根本敌不过他妈,他无从下手 。这时望嘴跑过来了,望嘴让他站开,说他想办法。还没等望嘴想办法,哎嗨妈手里的玩意已经冒烟了,哎嗨妈还得意洋洋地把那东西当烟花一样捧着。可能学电影里的,望嘴立即把哎嗨按倒。随着一声巨响,望嘴被一弹片击中肩背,而哎嗨的妈当场毙命。

   哎嗨的妈是用一张旧席卷回家的。当天就派人去综合厂叫皮打皱父亲回来割匣子。遗体摊放在一块门板上,等着匣子入殓门板边,哎嗨哭,王队长也哭。王队长远没有叮咚叔会哭。去年嘎嘎急母亲从崖头摔死时,叮咚叔就哭的很动情。他的哭声连带着悲声歌唱、陈述、倾诉、抱怨:我的姊妹呀我的亲人啊你好造孽呀,就这样走了哦不管我了啊你好狠心啦……每句都是起音高,尾音低,然后加两个啊哦悲切字符连接。有节拍,有韵律。听他哭,好像嘎嘎急妈是狠心丢下一大家子人自己去另外一个地方享福去了。那时我就想,如果嘎嘎急母亲能醒转一下,一定会给叮咚叔一个大嘴巴,然后说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死的?你把责任全推到我头上!而王队长的哭声远没有叮咚叔哭那么抑扬顿挫,他反来覆去就一句,说摇也摇不动了哦……

爆炸事故后,望嘴肩背上的伤还没恢复,就不停地接受学校和上级调查。如果不是几个二毬作证,他还真没法收场。王队长女人的事虽然跟友玲子没有直接关系,但她也有很大责任,不久她便离开院子远嫁他乡。

院子忽然少了两个女人,显得异常悲凉。每天晚上仍然能听到叮咚叔吹《十爱》吹《十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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