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天格外漫长。秋后的庄稼刚刚收到屋,冬天便来了,一直到来年三四月份下地除草,都算是冬天。下雪是故乡的冬天最长的记忆。每年冬天,对于孩子们来说,最期待的,莫过于下雪。故乡的雪,总是下的很大,一夜之间,全部覆盖,冬天来几场大雪,对天地万物是一场洗礼,更是季节的一个终结,新的一年的肇始。
记忆中,雪总是下在晚上,白天下的雪,往往一种铺垫,下不长,形成不了规模,白天下雪往往伴随着大风和降温,起始落下的,到地上便融化了,北风一吹,很快结成一层冰膜,再下,便能集聚下来,不过也仅仅是在背风处集聚,迎风的地方,雪花总是随风起舞,刚落下,便被风铲起来,又离开地面,与刚飘下来的雪花交合到一起。
晚上下雪,风休息了,万物沉睡,雪才静悄悄的下,谁也不打扰。大人们总是能够对气候有精准的把握,知道这种情况,就是要落大雪。于是早早的,去柴垛里,拿回来足够的柴,堆满灶火屋。鸡鸭狗舍,有的是用一个木板撑着,也都要过去用手再搬动搬动,看是否坚固,遇到腐朽或脱落,就要抓紧加固一下,一夜的雪,把鸡棚猪舍压塌,是常有的事。冬天夜长,压塌了畜牲们也不会呼救,很可能因此丢了命。八九十年代,养个畜牲都是为平时收个蛋,手头紧时卖了换点钱,平时舍不得杀吃,养上一年,春节才舍得杀吃,都很金贵,属于家庭的一部分。最贵重的是猪和牛,猪一般都有坚固的圈舍,为了抵挡寒冷,只用去柴垛上,抱回一捆玉米秆,扔到猪圈里,晚上冷的时候,它自然会躺到玉米杆上睡觉。牛就不一样了,白天吃了一天的食物,晚上正是反刍的时候,大量的拉尿。为了防止牛冻伤,主人们要在睡前把牛舍打扫干净,再去灶火屋,灶洞里,扒拉几簸箕柴灰,撒在牛舍,这样,即便晚上它拉尿,也可以尽可能的保持干燥。遇到极端天气,还要在牛舍旁边熰一堆火,取柴堆里掺杂大量泥土的碎柴沫沫,堆一堆,点着后,火便钻着洞往里走,越往里走,越缺氧,于是就只冒烟,不起火苗,这样可以延长燃烧时间,往往第二天早上起来,还会有丝丝烟缕。“烟暖房、屁暖床”,有了这一堆火,牛整夜就不怕冷了。现在想想,牛好像天生不怕烟熏。
雪的前夜,人们除了添衣加被,就只剩下烤火了,老祖先经验所致,烤火只能在睡觉前,夜里有明火是极不安全的,失火事小,一氧化碳中毒事大。华中一带的农村,不像北方有炕、城里有暖气。那时候家家都用火盆,废弃的搪瓷洗脸盆,烂了不能再补的大铁锅,外边用泥巴糊上保温层。冬天里,白天一般都是靠这个取暖,一家人,围坐在火盆旁,生火用的都是冬天来临之前就刨回来的树根,小的树根一天就烧完了,遇到大点的树根,能烧上两三天,树根长的密实,烟小,碳红,光远远的看着,就觉得可温暖,白天基本是不断火的,到了晚上,把树根拿出去,水泼灭,第二天再接着烧。有了白天一天的燃烧,屋里温度也升起来了。晚上睡觉再盖上两层被子,完全可以抗拒严寒。
雪夜是寂静的,模糊了视线,连狗也很少叫,雪落更是无声,一片一片的落下,每一朵都手牵着手,你扛着我,我拥着你。冬夜较长,雪夜偏短,一大早,在雪的反射下,光透过窗子,早早就照进来了。睁开眼,朝窗台上扫一眼,只见窗台上厚厚一层,这个时候基本可以根据窗台上雪的厚度,和光的刺眼程度,来判断雪的大小。
冬天的被窝让人极其留恋,然而,相对于雪景,被窝却留不住小朋友们。早早起床,哇,这个院子,落了几乎一尺厚的雪,与雪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绝不使用工具。而是用手,轻轻的勾起一抹,放在嘴里,甜甜的、冰冰的。接下来,不用大人催促,便开始寻找工具,先从堂屋扫到厨房,接着扫到大门口,到厕所,到牛舍、猪舍。一早上的时间,一个院子,便被清理出来一条条小路。
早饭总是一家人围坐在厨房里,趁着早上做饭烧火的热量。隆冬的早晚饭,包谷糁放红薯是标配。包谷糁是金黄色的,红薯是红心的,掺在一起,越煮越香,母亲起的早,第一件事是生火做饭,然后才开始喂畜牲,而灶台火洞里的余火,则一直煨着这锅红薯饭,等到家人们都起床的时候,糁汤已经基本达到黏香的程度,既顶饥又御寒。如今看来,不仅热量大,营养价值也是极高的。
大雪天,大人们极少出门,院子里的积雪需要清扫,孩子少的家庭,雪人也很少堆,一般都是几个伙伴去村里堆。院子里的雪,很少清理到院外,一般都是堆积在树根旁,雪实在太多的时候才用箩筐,担出去,也是堆在院外边的树根旁。气温低,夜里的雪很少融化,扫出来的院子,还如同昨日一样干燥。
旷野的雪,最诱人,大地银装素裹,放眼望去,昔日沟沟壑壑,都被填平,只剩下一个个村庄,房舍、树木、柴垛和池塘。天地一切仿佛在冬天按下了暂停键,都呈现静止的状态。秋收冬藏,于万物都是一个理。一年四季,最忙碌的,莫过于烟囱,它总是不停歇,雪后风少,缕缕上升的青烟,带给村庄整个冬天的生机和温暖。
深冬的天气,要冷上很久,村里的雪,有一两天就消失的差不多了,有畜牲的活动,有人的清扫和生产需要。要去村口的机井担水,要去柴火垛整些柴火,要去红薯窖里取红薯,要取出菜窖里的白菜、萝卜。只有田野里的雪,最能保持。往往这场雪还没有化尽,下一次便到来了。
第一场雪覆盖的时间久了,动物们缺少食物,就大量的走进村子。比起堆雪人,冬日里更有趣的莫过于捉小虫(麻雀),捉麻雀一般得等第二场雪,第一场雪食物还不算匮乏,到了第二场雪,它们才会冒险跑进笼子的。厨房里、猪舍里、牛舍里,都有它们的身影,像是家鸟,跟人类很亲近。这时候,在院子里扫出一片空地,用绳子拴起一个棍子,用棍子支起喂牛的草筛子,撒上一把玉米,人远远的藏到屋里,手里紧抓着绳子,静等麻雀上钩了。一般一次能收获两三只,再下网就很少能抓到了,这鸟也精,它们知道是个圈套,就不往里边进了,要等下午或第二天,换了一群麻雀过来。
雪季,限制了出行,又是农闲,大人们一般都是窝在家里烤火,没有电视的年代,也闲不着,爷爷和父辈们,要么围坐在火炉旁,修修家里的桌椅板凳,要么劈柴喂牛。奶奶和妈妈们则是拿起针线,织毛衣、纳鞋底,缝补衣物,这些农闲的活什,总是干不完。冬日天短,早上六七点起床做饭,喂牛,涮洗完毕,还要喂鸡、鸭、猪。下午五点多就又开始准备晚餐了,晚饭赶在六点天擦黑就吃完了。再收拾一下,照顾完家畜,关门闭户,七八点了。比起春天的“紧”、夏天的“忙”、秋天的“抢”,冬季闲不住,冬天是“慢”的,四季的轮回,总是在恰当的时节,深居简出,秋收冬藏,慢下来整理行装、蓄积能量。雪是大自然的馈赠,也是给农人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