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光如流。逝去的岁月并未消失,它只是换了种方式,潜藏在记忆的最深处。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经济还不繁荣,工厂少,打工人更少。农村人的生活和祖辈差别不大,还是在乡间务农,土里刨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忙了大半年,冬季是较为清闲的季节,农人的娱乐和其他休闲活动多在这时。带狗去野地里逮野鸡、抓鹌鹑,下雪天抓兔子、掏狐狸,过年的时候看场大戏,这个冬天就没白过。
这个季节,常有各种外乡游商过来,走街串巷做生意。架子车拉一车花盆,担子两头箩筐里放着别处的土特产,山药、银条、苹果。还有推着小车卖各种日用品的,针头线脑、松紧带、搽脸油、发卡、头绳,还有变戏法的、耍猴的、耍杂技的。临近春节,上门舞狮子的,送灶神爷画像的,摇着拨浪鼓,吆喝着,甚至还有敲锣打鼓的,在寂静的乡村闹出点动静,做着最朴素原始的促销广告。
卖花盆的,架子车拉一车灰的、红的花盆;卖筛面箩的,自行车前后挂一串串大小筛子;耍猴的,皮绳拉着几只猴子,跌跌撞撞地走;上门写诗送字的,自带一身文化气息。临近春节,上门舞狮子的,家门口送灶神爷画像、卖泥塑关公像的,熙熙攘攘,忙得不亦乐乎。
乡亲们也喜欢这种活动,农户人家,生活单调,娱乐缺乏,有人主动把新鲜的外部世界送到眼前,总要多看两眼。我们这里地处南阳盆地中心,是宛东大平原,土壤肥沃,粮食高产。改革开放后那几年,包产到户,基本上连年丰收,家家户户笑逐颜开,麦仓里经年存着堆得冒尖的小麦。那时流行以物易物,就是换东西,小麦、玉米都是“硬通货”,换西瓜、换皮筋、换苹果,换上海产的“百雀羚”润面膏,都行。粮食不稀罕,乡人便不把几斤小麦当回事,热情大方,因此,众多外来的游商、艺人经常到这里淘金。
那些年外出讨生活的民间人士,基本上都是比较贫穷的山里人,或者是遭了灾,不远百里,甚至几百里离乡背井,趁农闲时节出来讨生活的能人。特别是那些身怀绝技的精明民间艺人,拿手好戏一般是耍杂技、耍猴、变戏法。他们在村子中心的空地上,敲锣打鼓吸引一大堆人之后,卖力表演一两个小时,临近中午,两三个人一队,背着细长的布口袋,挨家收粮食。一般都有约定俗成的“物价表”:舞一次狮子,两茶缸小麦;送一张灶王爷,一茶缸小麦;送一首诗,一茶缸小麦。耍猴的和唱戏的不一样,也许是艺术无价,他们没有“价格表”,表演完,挨家上门,随心布施,舀上一茶缸、两茶缸,都行。甚至你说俺家外出了,没看表演,他们也不争辩,扭头就走。
最有特色的,当属上门送福气的人,他们会写毛笔字,现场作诗奉送,并题于墙壁,作为永久留念。这个表演很吉利,也很轻便,而且他们嘴皮子利索,能说会道,手上的毛笔也不含糊,写写画画手到擒来。
那时候,大部分农村人住的都是土木结构的老房子,也就是中国传统的歇山顶式房子,通常建于六七十年代,大部分是土坯房,建成后,用黄泥伴着麦秸秆和成稀泥糊,往土坯墙上涂抹,这样弥合了土坯之间的缝隙,加固了墙体,还能防止雨水冲刷。最后在外墙上刷上薄薄一层白石灰,看起来干净整洁,基本上家家都是这样。
送福人一般都是写在家门口一侧的白墙上,也给这户人居增添了一些文化气息。
送福人的行为做派很有意思,他们露面的时间一般是中午或傍晚正吃饭那会儿。衣衫单薄的一个人,左手端着半瓶墨汁,右手拿着一支毛笔。到大门口往里边一看,有人,直接先入为主,开口就大声说,老乡,在家呢,我给您添财送福送吉祥了啦!等主人出来,他们就先说一通吉祥话,什么主人勤劳、风水讲究、房子结实、儿孙满堂等。一大堆吉祥话,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即便是有的人家不太欢迎这类人,但也没办法,送福呢,谁跟福气过不去啊?都不好拒绝,也没见过有人拒绝。简短的交流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察言观色的过程。
接下来,这些经验丰富的送福人就笑着问,您家里有学生不?这是接下来的惯话,再次确认这家人的基本情况,不至于说不该说的话。然后他们就饱蘸了墨水,早就瞅好了位置,或者在门口,或者进了家,在堂屋的一侧墙壁上提笔便写,边写边读。声音高亢,书写流利,字迹工整,语义吉祥。
常见的有:
门前栽棵柳,
家里十头牛。
顿顿嘴流油,
年年得丰收。
等等,基本上都是些打油诗,提前背好的,分成好几类。也有临场发挥、现场作诗的,这样的诗作更符合主人家的实际情况,最后一笔收起,常引得一片喝彩之声。后来我想,送福人现场发挥,倚马可待,可能也不需要多高的文采,走南闯北见得多了,经验就出来了。
不过,一手好字,倒是非常招人喜欢。常见的是工整的楷书,每个字鸡蛋大小。也有飘逸一点的行书,但不能是草书,乡下读书人少,草书没几个人能看懂的。
这类人中,也有高手,有学生的家庭,送福人会接着再问,几个学生,上几年级了,然后,思忖一会,提笔就写:
家有书生志气高,
本科重点少不了,
也有学生能拔尖,
北大清华任我挑。
遇到没有学生的家庭,便问是否有做生意的。有做生意的,便做生意诗,如:
在外求财财到手,
在家种地地生金。
今年运道特别好,
挣回九个金元宝。
如果这家没有学生,也不做生意,他便在老年人身上做文章,如:
家有一老,
如有一宝。
老人高寿,
子孙孝道。
也有依主人的意思,如家里有快结婚的大小伙子,求私人订制一首。就送:
吉日迎新人,
福星照家门,
天仙送贵子,
富贵万万金。
惹得主人欢喜之至,端出的粮食自然比别家多些。
对于家里没学生,也不做生意的家庭,则由实转虚,围绕看不见的“福”“财”大量派送,比如:
福气东来,
笑逐颜开。
人善寿高,
平安逍遥。
更多时候,他们用的是最常见的通用版本,比如:青云府,白玉堂,出贵子,状元郎。
或:居宝地,人多福,出才子,讲节义。
或:进宅院,全家安,福禄寿,常相伴。
或:善行人家,财源发发,能出才子,名扬天下。
或:上有金,下有银,出贵子,进京门。
或:行善事,不受贫,出才子,进京门。
或:坐高官,出才子,全家安,进宅院。
或:行善之家,能把财发,家出贵子,大学专家。
说是诗,其实并非是要求严格的格律诗,多是一些打油诗,或者是顺口溜,大体上能做到比较押韵,句子也通俗易懂,没有难认的字和深奥的典故。符合农村家庭求吉利、盼丰收、养子孙、求多福的心理需求,所以乡亲们都很乐意接受,这种送福人在我们这一带经常出现,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乡人自古尊师重教,对于拿毛笔写字,还能吟诗作对的人,都视为有学问的文化人,十分尊重。
可能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传统,我们一个小小的自然村,500多口人,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现在,60年间,硬是出了30多位专科毕业生,20多位本科生,6个硕士研究生,2个博士生,真是人杰地灵。前些年走出村的大学生,在他们的后代中,又添了1个河南省理科状元,1个南阳市理科状元等。崇学尚文的村风,已然形成。
十多年前,这种送福人还常出现在我家乡一带,不过随着经济发展,农村生活条件的提高,很多人家拆掉了土坯房,住进了砖混结构的新房,堂屋墙壁都贴上了瓷砖,也就不方便在上面写字了。即便没有贴瓷砖的家庭,也都墙体刷得很白,不太乐意接受几行黑乎乎的小字,慢慢的,送福人也就逐渐消失了。
在墙壁上题诗的创意,古来已有。史料记载,题壁诗始于两汉,盛于唐宋。据《晋书》卷云:“……汉灵帝好书,时多能者,而师宜官为最,大则一字径丈,小则方寸千言,甚矜其能。或时不持钱,诣酒家饮,因书其壁,顾观者以酬酒,讨钱足而灭之。”师宜官,东汉南阳人,书法家。汉代以后,题壁者代不乏人。唐代,题壁诗骤然大增,开始形成一种风气。我们今天很熟悉北宋苏东坡的《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著名的题壁诗,当然,这是题写在石壁上的,因为富含哲理,流传至今。
乡村送福人的水平,自然不能与这些名家相提并论,但他们也是传递文化精神的基层布道者,潜移默化中,滋润着乡人的精神世界。
前阵子回乡探亲,在为数不多的老宅子墙壁上,偶尔还能发现三四首这样的打油诗,墙皮斑驳,物是人非,写在墙上的字也被岁月侵蚀,还能看出往日的颜色,我赶忙拿出手机,多角度拍照留念。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故乡,是永远回不去的淡淡忧伤。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在风高月白、围炉夜话的时候,给根在南阳盆地,却不了解家乡过往的孩子们,讲述那一段朴实无华的乡村生活,让乡间的风、田间的草、林间的鸟,讲给他们听,也讲给自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