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饼不老,有此称号时,他才三十多岁。那时候的老饼,跟现在样子差不多,细高挑,一米八的身高,瘦尖脸,短发,身材板正,精神小伙,整天笑眯眯。三十年过去了,老饼还是那个模样,只是岁月在脸上刻了几道纹,腰背稍微向下弯曲了几分。现如今,他仍称老饼。
老饼是村里首批外出打工者,上世纪80年代,农村大部分人依靠务农谋生计,打工潮尚未兴起,老饼就带着媳妇去了湖北,工作是在养猪场给人喂猪。
那时候,养猪场不常见,农村家家都养猪,一年到头,吃猪肉少,临近春节,村里杀几头猪,大伙共同分一下。平时家里来客人,到镇上买些猪肉,多由镇上定点屠宰场宰杀,屠宰场的猪,是收猪贩子平日开着三轮,从各村收上来的,猪肉供应算是自给自足。
老饼打工的养猪场在湖北,那时候,往北方去,村里统称上哪儿,向南方的,统称下哪儿。老饼就是下湖北了。故土难离,虽然农村条件差,村里还是少有外出打工的,特别是下湖北,都知道下湖北要吃大米,天天吃大米,不吃面条、不吃馒头,怎么能吃饱肚子,对于刚吃饱饭,世代以面食为主的乡人,下湖北是让人望而却步的事。
老饼姓金,村里金姓人少,属于一个家族,几兄弟分支成了十几户。老饼是家里老大,父母年迈,下边几个兄弟姊妹,一大家子要养活,靠种地,难以支撑,无奈老饼只好外出求生。
这一去就是七、八年,九十年代初,老饼带着媳妇从湖北回来,在老宅盖起了四间平房,这在当时算是比较时髦的。
回来后的老饼仍重操旧业,在院子里,整齐划一,盖起了一排猪圈。那时候农村的猪圈,多是砖头垒砌一米高,棍子搭个棚子。平时喂猪,都是剩饭、粮食、地里的猪草等,一个家庭,最多养两头猪。老饼把猪圈盖好,开始小规模养殖,近二十头猪。自从老饼回家养猪后,村里谁家猪有些什么问题,就不再请兽医了,找到老饼,说明症状,老饼开个方子,到镇上药店拿点药,管好。
在老饼的带动下,村里很多人家逐渐扩大规模,院子大的,翻新了猪舍,从一、两头,到五、六头,收入大大提升。后来,村里搞起了好几家养猪场,都是老饼夫妇帮忙设计,传授养猪技术,从不收一分钱。
老饼的儿子长大后,要结婚用新房,老饼夫妇就在村口的场地里,建了一大排猪舍,猪舍旁边,盖了三间房子,最多时候,养猪一百多头。夫妇俩在从此便生活在那里。
老饼的猪舍在村子两条出路的交叉口,村民出行,必经于此,老饼就在猪舍门口,又搭了棚子,摆上了一排排凳子。从此,谁家地里干活累了,就跑到老饼家,先喝口水,再回地里。地里回来,拿的粮食,带不住,先搁老饼家门口,再慢慢往家运。不着急回家的,在老饼家的棚子里坐下来,抽颗烟,聊会儿闲话再回家。
遇到农闲时节,老饼家的打牌桌就支起来了,一摊不够支两摊,小朋友多时,给小朋友再加一摊。村里人都住楼房了,不能烤火,怕把墙熏黑,家里的火盆,也早都扔了。于是都跑到老饼家烤火。在老饼家,往往一坐就是半天,或打牌,或闲聊。中午回家吃个午饭,下午还要赶回老饼家,继续围坐在火盆旁。冬季站在家里的平房上,能看到老饼家一天到晚都在冒烟。
我们村狭长,东西一千多米,老饼家并不在村里,而是村口,距离最远的,走路要十几分钟,就这,大人小孩,都喜欢去老饼家玩,这也是有原因的。
听家里人说,老饼家一年冬天仅烤火,就要烧掉几亩地的玉米芯,树根疙瘩得几十个。即便如此,老饼从不问任何人家拿一根树枝,都是自己从地里拉,从地下刨。
村里人都称老饼是老小孩,原因是他讨小孩子喜欢。我们小时候,秋天玩楝子炮,楝树子两头切开,塞在细竹筒两端,再用木塞子猛的一顶,空气压缩,形成推力,迅速弹出一头的楝子,并发出嘣的声音。我们在玩时,老饼从旁边路过,老饼先是表现很羡慕的表情,然后从我们手里借过去,边向我们讨教,边试着开炮,老饼总是十炮九哑火,惹得我们哈哈大笑,老饼还不如我们。
那时候,水泥地少,村里小桥是水泥面,我们常在上边摔瓦屋,老饼路过,衣服往地上一甩,也迅速投入战线中来,他老是摔不响,或者是崩自己一脸泥巴,崩到嘴里,呸呸呸,不断吐着嘴里的泥巴,动作特别夸张,惹得我们哈哈大笑。每次都是他率先把泥巴输完,败兴而归。
春天里,我们常自制风筝,在麦田里,在村口放风筝,有时候,风筝挂在树上,树太高,也不敢央及大人,小孩子又舍不得风筝,就悄悄找老饼来帮忙。不论多远,老饼丢下猪场的工作,跟着赶到现场。要是不好从树上摘下来,老饼从家里搬着梯子,帮我们够下来,搬着梯子仍然够不到的,他还有办法,回家拿枝竹竿过来,或者干脆自己爬到树上,把风筝取下来。给小孩子帮忙的事,对老饼来说,就是最大的事,他总是有办法。
正因为如此,老饼走到哪里,都会有孩子们远远的打招呼,喊“老饼”、“老饼”,俨然把老饼当做忘年交。即便直呼其名,老饼也都笑着,扬起右手,冲大家挥手打招呼。
调皮的孩子,有时候会学着大人的模样调侃老饼,或是搞些恶作剧,老饼从不生气,遇到恶作剧,则表现出很幼稚的样子,哦哦,我害怕,然后一路小跑的走开。
村里妇女也喜欢老饼。这个喜欢主要是打牌。作为农闲时节农村主要的娱乐项目,男女老少,都掌握打牌技术。村里一般打红五,双升,多是玩纸牌,从不玩钱。
树荫下,大门口,随意支起一张桌子,摆上四个凳子,场地就起来了。妇女们天生心眼小,即便不玩钱,也常吵的不可开交,高高兴兴坐一起打牌,玩到中间,不欢而散是常有的事。
妇女们都喜欢找老饼,跟老饼搭班,老饼牌技好,脑子聪明,会算牌,有牌场小神算之称。谁跟老饼搭上班,那配合的是天衣无缝。最重要的,老饼牌风好,赢不骄,败不馁。从不生气,不争吵,遇到对班两人因为配合问题,吵的不可开交,老饼总是一句风趣的话,便化解牌场上的尴尬。
老饼不仅纸牌牌技好,打麻将也是一流,打麻将节奏慢,男同志打麻将时多抽烟,熏的人受不了,老饼不抽烟,也多被请到妇女的麻将桌上。就这样,每到农闲时节,谁想打牌,第一个就是去老饼家请老饼,老饼不管是在吃饭,还是在喂猪,都是立即放下,迅速投入牌场,为此老饼的老婆经常和老饼置气。
麻将桌上的老饼,不仅牌算的好,常胜将军,而且还是摸牌高手,牌抓到手里,大拇指轻轻一摸,便知道是哪个,一摸一个准,从不失手。有趣的是,他总是能够给麻将牌起上五花八门的名字,一条称“鸟儿”、七条称“文冉”、一饼称“锅盔”、二饼称“眼镜”、三饼称“斜子”、四饼称“四轮”等等。老饼造的这些新词,总是与牌型有所形似,叫起来也被大家轻松接受,常得以很好的流传。九饼上边饼最多的,被老饼称为“老饼”,词刚出来那阵子,老饼经常胡“老饼”,于是乎,“老饼”就是成了老饼的新绰号。
对于老饼的绰号,五花八门,“老饼”算是比较中性的一个称呼,在此之前有叫他“老咯地”的,有叫“咯地娃”的,后来有了老饼的叫法,其他叫法也都不再被人提起了。“老咯地”“咯地娃”多少带些贬义的词性,这也有说法。
“老咯地”,是老饼这个外号出现之前常用的。以前,村里养羊人家多,羊群里多是母羊,公羊多数都杀吃了,留着母羊可以繁殖,扩展羊群。母羊叫声为“咩咩咩”一个音调,公羊叫声则为“咯地咯地咩、咯地咯地咩”。为了区分,村里称公羊为“咯地”。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公羊,多是英勇善战,长的高大威猛,留作配种用。
公羊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羊群里稍显另类,一是个头大,长相特殊,威武的羊角,长长的胡须,翘的老高的尾巴。重要的是,公山羊体型大,还爱管事,在羊群中,通常起到维护秩序的角色,哪只羊不听话,跑到别家地里乱吃东西,公羊都会跑过去及时制止。
听老辈人讲,老饼的“老咯地”外号,也源于此。
在村里,老饼还真是这样一个人。九十年代,为方便农耕,村集体为地头的沟壑架桥。地头架桥不复杂,在沟里埋上预制的水泥管道,上边填上土,就成了。不影响排水,上边能过架子车,拖拉机,整体承重小。
预制水泥管是村集体制作的,制作水泥管选择在夏天,天气好,便于凝结牢固,但也有一个情况,就是要不断的浇水养护,防止干裂。由于是集体的事情,水泥管制成后,上边搭了麦草保湿,大家就算完工了。夏天气温高,水泥管制成后,半小时水就蒸发了,在队里未安排的情况下,老饼自告奋勇,半个小时跑去一趟,给水泥管浇水养护,保证水泥管的质量,一坚持就是好几天,直到水泥管达标,从不问集体要任何报酬。
精准扶贫,村内主干道做硬化,县里对路面有标准,厚度、用料比例等。老饼又自愿充当了质检员。每天施工队一来,老饼就围绕在施工队周围,看下料,算比例,手里常拿把尺子,测量路面的厚度,给施工队带来了不少压力,保障着路面的质量标准。
监督施工队的同时,老饼也为施工队解决不少难题。遇到谁家门口有树木,柴垛、砖堆等,阻碍施工进度的,不等村干部开口,老饼直接入户做工作,对于多次做工作仍然不通的,老饼就自己动手,把东西挪开,保证工程如期进行。
个别人家,有占便宜的习惯,院子里哪里需要垫一垫,正需要些许水泥沙,想从修路供料里铲上一铲子,老饼都会大声制止。
换做别人,未经主家同意,砍掉了门口的树木,挪走了东西,或铲一铲料被吆喝,多会起争执,闹的不愉快。但村里没人跟老饼计较,大家都知道老饼的为人,没有任何私心,一心为集体,都知道老饼说话直,还有人说他有点憨,谁又没有给予一分钱报酬,在这干得罪人的事,可老饼就是这么做。
在村里,老饼从不和任何人吵架,大家仿佛默认着,谁要是和老饼吵架,那一定不是老饼的问题。谁和老饼对吵,不用判断,计较上就理亏了。
在大家眼里,老饼不仅憨,还有点儿“二”,“二”即是对过于实在,不太精人的称呼。老饼年轻时学过两手厨子厨艺,村里谁家办红白喜事,大厨是需要主家过去请,办完事多少还要给些钱。老饼常去打下手,跟着大厨从头忙到尾,从不要半点报酬。要说,取一定报酬是约定俗成的事,可是老饼不取,谁家给他都不收。
还有一点让人不理解,村里人办事,总是老饼最忙,也不论关系远近,不论哪个姓氏家族。他总是早上第一个去,忙活一天,晚上最后走。不仅是半个厨子,各家办事时,他还跑东跑西帮忙打杂,脏活儿、累活儿必有老饼在场。临时缺个啥,二话不说,自告奋勇骑着车就往街上跑,帮主家买回来。事办完,帮忙人看大头儿落地,就各回各家了。老饼不仅不要报酬,还不走,他要在主家再转一圈,看借邻居的物品,该送的帮忙送送,院子里该收拾的帮忙收拾。
爱说闲话的人,会误解老饼是在主家混饭吃,可红白喜事,谁家没有,真正到自家体会到了,才意识到老饼的重要性,从而改变对老饼的看法。大事办完,晚上主家往往会请近邻吃个饭,稍微远的,也要塞两包烟,一般人也都不客气,约定俗成的事,大家你来我往。可到答谢宴时,老饼就找不到了,即便在场,也是坐在灶火屋,继续帮主家烧火做菜,不上桌,不抽烟,不喝酒,不拿主家片点酬谢。
老饼家里,不仅可以整个冬天烤火,夏天还能灯火通明的唱歌。这几年,生活条件好了,村里的文娱活动也搞了起来,爱唱戏的多,就自发组建了唱戏小分队,有人敲,有人唱,每到夏季晚上,大家聚集到老饼家门口,扯上电线,连唱带跳,用电都是老饼无偿提供。
前几年,精准扶贫的号角吹响,我们村属于贫困村,市里派出了市直机关的和县直部门的扶贫干部,几年下来,产业搞了起来,路灯装上,路面硬化,贫困户慢慢的也都挺直了腰杆子,生活一天比一天好。
老饼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自编自唱了一段歌颂党和扶贫干部的快板,远近流传。电视台都来采访了他,还在电视上播放了老饼的快板,让老饼红了好一阵子,县里、乡里和电视台的领导都说,老饼是个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