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雪月风花,还是大漠荒原;无论是富丽堂皇威严的王宫,还是不避风雨贫贱的茅棚;无论是忠贞如山的友情、相濡以沫的亲情,还是热情如火的爱情;无论是肝脑涂地的忠诚,还是卑鄙无耻的背叛,死神都将无情地践踏在足底,碾成粉碎,不屑一顾。
——撒拉斯特《论死神的职业操守》
记笔记是个好习惯。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虽然我还年轻,记忆也还过得去,但我是个听话的学生,所以我听导师的话,从见习开始,便养成记笔记的习惯。
一
心脏在狂暴地跳动,巨大的轰鸣在耳边回响。热血涌上面颊,如火烧一般。
我躲在门外,大气不敢出,我想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可怎么都做不到。
这是我第一次出任务,难免有点紧张。
司命见我腼腆内向,特意挑了一个简单的任务给我,而我居然搞砸了。
我看着手中的镰刀,寒光闪烁,吹毛断发,锋锐至极;摸摸腰间的索命套,柔软温暖,舒适可人,实是居家杀人之无上利器。
“这些神器不是拿来看的,而是拿来用的,克服人类那些虚伪可笑、自作多情、自我感动、微不足道的个体情感,是死神职业的基本素养。”
“成住坏空,死亡是宇宙的最高法则,是生命的再始,作为秩序的维护者,冷漠无情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是对众生的大爱。”
我成绩不太好,但导师的话我始终铭记在心,并深表认同。生命回归虚无是熵增箭头的指向,无论在物理界还是玄学界,这都是普遍共识。
作为一名见习死神,我非常羞愧,我虽然没有拿到优秀毕业生的称号,但好歹也出身冥界名牌学府,师从伟大的导师、冥界传奇死神撒拉斯特,并一度得到过他的口头表扬。
我的表现对不起我的职业,对不起导师唯一的一次口头表扬,虽然他不一定记得住我的名字,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很没有操守,不能对外宣称曾经师从过他。
冥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吗?不是我吗?真是的我吗?
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打破规矩并不总让人愉快,现在我只希望冥王喝醉或是忙于其他事务,无暇关注我这种小角色。
老太太风烛残年,弱不经风,一片树叶都能砸死她,但她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我只要挥动手中的镰刀,或是将索命套向她脖子上一套,就可完成任务。
我做不到,我感到羞愧。我对不起师长,对不起同侪,对不起身上这身黑袍,更对不起这天地间亘古未变的法则。
作为见习死神,我的表现将记录在案,与我的未来高度相关,在这间破瓦房里耽误的时间,我必须在别的地方补回来。
我曾尝试撞开门,发出咣当的巨响吓掉她最后一口气;也曾化身凶神恶煞在她身边围绕,只要她一哆嗦,就能命归黄泉。1
我曾幻化为天使,洒下鲜花珠宝,唱出天籁般的圣歌;我也曾化身先知向她承诺,只要她放下执着,圣彼得一定会在天堂门口等她,在她的审判之秤的对面,放上全世界最轻的羽毛。2
而这一切努力都如对牛弹琴,明珠投暗。
盯着破败蚊帐的灰白双眼,其实什么也看不见;那对凝神倾听的枯萎的耳朵其实什么也听不着。
老太太已经进入弥留之际三天,生理机能已几乎完全停止,但她就是不咽气。
她的儿子三天前外出,至今没有回来。我不能去帮她找儿子,因为我无法操控一个活人。
我不忍心挥动镰刀,作为我的第一个客户,我想让她自然离世,走得体面一点。
我藏身村头柳林,焦急数着手指头,只到看见一名步履蹒跚的中年男子,浑身青肿,口眼歪斜,眼神迷离,右手握拳,慢慢走进瓦房,才松了一口气。
还没进门,他就放声大哭,“娘,我迷路了,我好害怕,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呀。”
见娘没有反应,他伸出右手,里面是一颗半化的糖果,“娘,我知错了,你别生气,这是糖,给你吃。”
有泪珠从空洞的眼角流下,她已无力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是眨一下眼皮。
老太太总算咽下最后一口气,虽然她那智障的傻儿子什么都不懂,还在那里呵呵地傻笑,但她总算放下牵挂,走完人生最后一秒,哪怕已经误点了三天。
这该死的三天,我该怎么交差?
注:1.“99%进入弥留之际的人会被巨响或是恐怖的景象吓死。”【安吉拉·奥丁.死神操作手册(第2版).冥都学院出版社.冥历37852年3月.98页】
2.“99.98%的人会被美好的承诺收买。如果不能,请加大价码。”【安吉拉·奥丁.死神操作手册(第2版).冥都学院出版社.冥历37852年3月.103页】
二
我要投诉日值司命,因为他用有色眼镜看我。
自从上次任务搞砸之后,我就沦为这届实习生的笑话,就连曾经无意中表扬过我一次的传奇导师撒拉斯特,也在众人的轰笑声中向我这边投来惊异的目光,大为不解。
我成为见习死神不过三个星期,他就安排我到这么凶险的地方执行任务,还美其名曰锻炼新人。
这分明是对我上次任务完成不好的惩罚。作为一名见习死神,我没什么议价权,认命是职场新人的不二法门,我认了。
战场阴云密布,呼啸的火炮与弹雨交织在双方阵地,浓密的硝烟与巨大的爆炸声交织在一起,让人的感官完全失去功效。
这场战争打得极为惨烈,597.9号高地不过区区一个小山包,190万余发的炮弹倾泻而下,足足将山头削去几米。
作为灵体,实体的子弹对我伤害不大,但巨大的冲击波与爆炸产生的高温,还是让我吃足了苦头。
虽然狼狈不堪,但我已经带走三十七人,只差最后一个就能完成今天的任务。
阵地上只剩最后一名战士,他的阵亡是必然的事,因为面对的敌军有飞机、坦克、大炮,还有几百名武装到牙齿的大兵。
说实话,他的反击毫无意义,面对敌人凶猛的火力,他那可有可无的长枪击发,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片树叶,微不足道。
我无聊地玩着数指头的游戏,这是我在一间福利院儿童部学会的“点指兵兵”游戏,很弱智,此刻聊胜于无。
这个游戏我已经玩了十几遍,这名新兵蛋子硬是还没有倒下。
头顶绷带上的血渍已经乌黑,满面尘灰中,两颗眼球灰白中泛着浓密的血丝。
他的双手已经在无意识的抽搐,每一次击发都如行尸走肉般,全凭肌肉记忆。
枪管已经发红,子弹冲出膛口的旋转已经变形,这种子弹已无命中可能。
手榴弹已经扔完,最后一颗手榴弹只扔出十几米远,爆炸的弹片擦着他的耳边飞过,差一丝就带走他那倔强的灵魂,顺利帮我完成任务,让我差点因为快乐跳出胸膛的心又跌回原处。
炮火停了,枪声也停了,高地上一片死寂,刺鼻的硝烟提醒我他还活着。
来高地已经一周,我兴高采烈地数着这边的人头,充满成就感。
战争就是好,杀人就是快,在城市乡村收集38个灵魂,得费老大劲,而且都是些老弱病残。
他们的执念很多,总是拖泥带水,死得很不干脆,没有一丝艺术感可言。
现在到处都是十八九岁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他们血性更旺,灵性更足,死得干脆利落,没有半点犹豫,这让死神这份工作染上了些许艺术成分。
大批敌人慢慢地向高地进发,他们没有开枪,他们知道,理论上讲,高地上已经没有弹药,没有有生力量,而默默地占领高地,是对敌人的一种尊重。
新兵蛋子茫然地环顾左右,他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发射出去的武器弹药。满眼所及是血肉模糊的碎片,只有部分尸体还保存完整。
这七天,我瞅着这个新兵蛋子从迷茫、恐惧、彷徨、愤怒,到坚定、沉静,沉默寡言;从操枪生涩,投弹不远,没有及时执行连长隐蔽的命令被训斥,到成为一名战场的多面手,熟练使用长枪、短枪、手榴弹、迫击炮,甚至扔石头。
七天,能让一个人成长这么快,真是奇迹,而幸运之神眷顾着这只菜鸟,让他战至最后一人,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我讨厌幸运之神,这家伙是我们死神的老对头,专门跟我们作对。
我们擅长制造意外,而幸运之神总是在意外之外制造意外,让我们自以为得意的意外出现意外。
妈的,有点饶舌,没办法,撒拉斯特导师每次讲到这里都要无力的吐槽,显然,这些吐槽影响到了我的判断。
菜鸟怒火中烧而又彷徨无助,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战友,再也听不到连长浓浓的口音,再也听不到排长那沙哑而略带忧伤的乡曲。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来到,惶恐渐退,平静的脸色取代了愤怒,抓起一把泥土,目光中泛起些许不舍,不知他是想起了父母还是想起了心上人,脸上看不出,我也不关心。
我要的是他这种觉悟,坦然面对死亡的灵魂不会成为怨灵,而战亡的勇士甚至能成为英灵,这将免去我很多功夫。
司命的口味很刁,收货时很挑剔,总要我们提前处理亡灵的情绪,这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他整理一下早已被鲜血浸湿的军装,轻轻地扣紧风纪扣,那是排长在军容风纪检查时,每次都要帮他的举动。
他到处翻找,排长就躺在他不远处,这一次,他自己的风纪扣没有扣上。
新兵蛋子笑了,拖着伤腿慢慢走过去,轻轻帮排长扣上风纪扣,让他意外的是,他在排长的身下找到一个炸药包。
他心下大定,拍了拍排长的脸,还是排长最懂他的心。
他没有回头,虽然那里有他的祖国和父母,甚至是他从未谋面的心上人,他抱起炸药包,咧嘴露出满足的笑容,一如孩子得到心爱的玩具,又如热恋中的少年拥着心爱的姑娘。
幸运之神再次光顾了他,那条瘸腿如有神助,竟然助他轻松爬出战壕,滚下山坡,右手一拉,完成了最后的壮举。
我的任务圆满完成,虽然有些坎坷,但我估计对面的同侪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要投诉日值司命,因为我的袍子又被爆炸的烈焰烧了个精光,虽然最后一爆极尽璀璨华丽,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该死的炸药包!
三
阳光明媚,露珠在花尖折射出的璀璨光芒,掠过瞳孔和角膜,轻触视神经的末稍,将一种叫愉悦的多巴胺情绪传递至大脑深处,激发出神奇的化学反应,让我对这趟任务充满期待。
上次的战地任务虽然完成很漂亮,但还是有点小郁闷,对方阵地上的同学懒洋洋的啥都没做,就轻松收割了100多个优质灵魂,成绩是我的好几倍。
他坚决否认跟司命有什么特殊关系,同时一再强调,他是一个有原则的见习死神,他之所以任务完成得漂亮,是因为我这边的大力配合,为此,他还请我喝了一杯冥河奶茶。
这让我又想起那个菜鸟,那次璀璨的烟花和我那件最喜欢的黑袍。
估计我成不了像导师那样优秀的死神,但那又如何?他为冥界的繁荣辛苦了一辈子,最后不还是在学校里当了个老师?
我胸无大志,不想当优秀学员,不想做先进员工。我只想平平安安的毕业,安安静静地工作,当一个有编制混日子的死神。
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小姑娘,长得如花似玉,高挑的身材如同一株水葱,在群芳争艳的溪边迎风摇曳,夕阳下回眸一笑,不说倾国倾城,但迷倒一众涉世未深的少年,却不在话下。
可能是见了美女发了花痴,搞得我写笔记都有点文里文气,我呸。
据说这个女孩是司命看上的女人,司命亲自在她的命格上打了勾。
我不太关心这个,冥界不是天堂,司命大人利用手中的权力谋一点点私利,其实是为了保持良好的身心健康,更好的服务冥界。
建设一个更加繁荣美好的冥界需要代价,这次,代价就是这个姑娘。
这不是心理麻醉,这只是职场生存的需要。
随着见习的深入,我已经掌握了相当的技巧。我设计的第一关是自拍时失足滑落山谷。
我没有推她一把的打算,这是谋杀。我只是巧妙地利用山风从旁边的瀑布边卷起少少水珠,神不知鬼不觉地洒在她站立的石块上。
轻轻一溜,就足以让她在孤芳自赏的臭美中跌落山崖,化做一缕芳魂。
据专家说,女人自拍一张美照产生的多巴胺高达235,属于极致的愉悦。
她站上去了,她拿出手机,她开始调整步伐,满足的笑意从嘴角泛起,如池塘的涟漪,向眼角、眉稍漾去。
左一点,再左一点,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这将是我最完美的艺术品,在极致的喜悦与地狱的深渊中,架起联通的桥梁,构成这副怪诞、邪魅而又绝美的图案。
我失算了。
关键时候,一位大爷突然绊倒自己,眼看就要摔倒,这个笨小妞余光扫到,竟然丢掉手机,一把抓住大爷倒向内侧,充当肉垫,护住老人那一摔必碎的身子骨,完美地避过必杀陷阱。
我不会烦恼。这一个多月的见习告诉我一件事,如果一个目标很容易达到,那它带来的快感必定不多。
因此,我开动脑筋,B方案横空出世。
大峡谷有很多杀人越货的绝佳地点,比如一线天,鬼见愁,但都比不上夺命深潭。
这是我们见习死神私下的叫法,它的官方名称叫花月潭,是一汪优质硫磺温泉。
噢,迷死人的硫磺温泉,地狱的味道就是这么沁人心脾。
说实话,看着她脱去衣服,露出脂玉般的皮肤,如美人鱼般跃入温泉,我有那么一丝不忍。
我不是好色,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天阉。我只是觉得这么完美的身材、紧致的皮肤、充满活力的肌肉、灿烂的笑容和对美充满极致追求的胴体,如果在硫磺泉里泡得如死鱼般发胀,有点可惜。
哦,我说的是这汪温泉,毕竟我是死神,虽然是见习的,欣赏各种极端的死亡场景就如同欣赏罗马大教堂穹顶米开朗基罗的天才手笔一样赏心悦目。这是我审美的底线。
好吧,我承认,就是对这充满生命活力的青春肉体的不忍,导致B计划胎死腹中。
我有点紧张了,今天的表现很不专业。
我决定捍卫冥界的荣光,为此,我在观光电梯设下最终关卡。
一个臭美的女人独自从失速的观光电梯坠落一百一十米高空,算不得什么大事。
电梯启动的一瞬间,我的汗毛就竖起来了,如遭雷击,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因为一个贪玩的三岁的小朋友误入而出现重大危机。
完了,这趟任务回去一定会挨处分,现在只希望司命大人看到自己心爱的玩具能放我一马。
一百一十米的高空,自由落体不过十几秒,我的职业生涯很可能就此终结。
巨大的撞击声响彻山谷,尖叫、烟雾、泪水、破碎的玻璃、扭曲的钢索充斥在周边。
我垂头丧气地去收割自己的作品,幻想着司命充满喜悦与愤怒的面容,构思着一万字的检讨。
一声尖锐的童声打乱了我的思绪,只见女人的灵体独自迷惘地站在电梯边,随即露出释然的笑容。
轿厢里,女人的双手紧紧托举着那个小孩,双腿已经骨折,1.75米的身高,现在只有1.5米左右。
孩子没事,我的任务没有砸,司命没有理由找我的麻烦。
意外,绝对是意外,这该死的幸运之神总算在关键时刻做了正确的事。
幸运之神竟然光顾死亡之神,这说出去谁信?
四
见习即将结束,我的总体表现中下,如果不改变风格,毕业答辩时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我没有去求司命帮忙,上次成功将他心爱的玩具交给他,甚得他的欢心。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在业务工作的小事上用掉这次好感得不偿失,因此,面对这次的硬骨头,我决定来狠的。
老头是个硬茬子,这是出发之前我查阅资料时得出的结论。
老头孤身一人,独自居住在一套断水断电的破房子里。儿子是个水手,据说在一次台风中命丧大洋,孙子受刺激离家出走,一去就是多年。
这套房处于开发区,开发商几次找他商谈拆迁补偿,甚至开出比周边邻居高出一倍的价码,并私下承诺很多好处,都被他拒绝。
为了击退如狼似虎的开发商、小混混,他曾经拧开三个煤气罐准备与他们同归于尽。
他说,他要守住这间老屋,让过逝的儿子和出走的孙子能找到回家的路。
为此,每天晚上他在门口挂一盏红灯笼。
这该死的灯笼,成为阻碍我完成任务的关键。
深夜十二点,我第一次进入房间,发现老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窗外的红灯笼,没有半分睡意。
我脚步很轻,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比熬夜,谁比死神更在行呢?所以我根本不急。
凌晨两点,万籁俱寂,秋虫偶尔发出无力的鸣叫,让人更加昏昏欲睡。
我用手指沾点口水,捅破一张窗户纸,老人还躺在床头沉思。
两点半,老人起床换了一支蜡烛,又坐回床头。
老人的目标是灯笼,因此,我准备灭掉灯笼,在沉睡中割掉他的脖子。
我脱下黑袍,从外围轻轻靠近灯笼。
外面夜色正浓,如果目光聚集灯光的话,其实是注意不到外面的黑暗的。
我很有耐心,将黑袍化为一道竖痕,由远即近慢慢靠近灯笼。每一分钟只靠近一厘米,这样,他就注意不到这种微弱的渐变。
三十分钟的努力,我成功将烛光削弱了三分之一。老人的眼皮开始下垂,睡意渐渐涌上头来。
虽然他强撑着睁开几次眼,但终究还是阖上再没有睁开。
我放心的将灯笼中吹灭,得意的推开房门。
轻微的吱呀声惊醒了老人,他摸向枕边,那是一根木棍,棍头包着铁皮,被他用刀具割出一道道褶子,便如狼牙棒般锋利。
我对自己的孟浪有点自责。
我静静地站在门后,没发出一点声响。老人抬头看了看灯笼,没有起身换蜡烛,而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紧握狼牙棒,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床头有个闹钟,指针的声音滴滴答答,不紧不慢地走着,我们两个就这么僵持,谁也不肯先动一分。
一分钟,十分钟,一小时。
老人合上眼睛,他应该以为是老鼠撞门,现在时间不早了,他也要休息一下。
我得意地笑了,迈开脚步。一颗珠子突然滚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个狡猾的老家伙居然在地上洒了一些玻璃珠子,看来我低估了老人的战斗精神。
老人霍然坐起,狼牙棒横扫而过,落空在床头。
灵体免疫物理攻击。
屋里漆黑如墨,但老人如鹰眼般锐利的眼神在黑暗中都能分辨一二。
我讨厌鹰眼。
快六点了,东方开始出现鱼肚白,晨曦无孔不入,开始从破窗渗入。
我已经失去耐心,我烦透了与这些人斗智斗勇。我幻化出最恐怖的身形,直接站在老人面前。
老人没有尖叫,也没有畏惧,可能这些年牛鬼蛇神见得多了,他只是轻蔑地撇了撇了嘴,再次抡起了狼牙棒。
很遗憾,这次他的对手不是开发商,不是小混混,也不是宵小流氓和胆怯的毛贼,他面对的是无坚不摧的死神,面对的是帝王、权贵、富商、最强壮的战士、最温柔的美女、最无助的婴儿,最豁达的智者都闻风丧胆,以公平践踏一切而闻名的死神,哪怕只是见习的死神。
我没有挥动死神之镰,我只是静静地面对他,任他的木棒、拳头甚至是牙齿穿透我的身体,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十几分钟的努力终于让他认清现实,他徒然躺下,一动不动,就此离世。
这是我经历的第一场战斗,说不上惊心动魄,也谈不上荡气回肠,只不过是我后来无数暴力践踏的起点,对于我来说,无论是公平、正义、邪恶、歹毒、善良、懦弱、羞怯、勇敢、正直、虚伪的情感,结局都是一样。
死神不负责审判,公平与正义那是上帝的事。
五
干完这一单,我就毕业了,这单务必要完美。
也许良心发现,也许是在暗示什么,司命把我这趟任务安排在儿童医院。
上次勇斗独居老头我克服很多诸如同情、怜悯、认同、共情等负面情绪,直面了我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战斗,但被我的老对头添油加醋,说我被吓破胆,站在一位孱弱而执着的老头面前,不知所措,被动挨打,丢脸之极。
现在安排我去儿童医院,是要再一次检验我到底有没有拳打敬老院,脚踢幼儿园的豪气。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决定雷霆出动,一击而退,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时间还没有到,在医院门口甚是无聊,我便倒挂在805室窗口数星星。
暖色调的灯光轻柔地洒在病床上,一位五岁左右的男孩光着头,面容憔悴,正和他爸爸说话。
爸爸面色愧疚,两手微微发抖,嘴角抽动,说不出话;妈妈在一旁削着苹果,面如色灰,心如槁木。
“爸爸,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了?你们不用担心,我不怕疼,不怕打针。”
“小杰别瞎说,现代医学昌明,什么病都能治好。”
“我们是没有钱了吗?”
“哪有,咱们有钱。”
“那为什么今天早上妈妈看到护士拿来的帐单时脸上变色了?”
妈妈的手一抖,割破了自己的手指,赶紧放在口中吮起来。
“小杰乖,咱们账户上还有好些钱,你还小,不用担心这个。”
“爸爸,上次你与妈妈聊天我都听到了,家里的房子都卖了,你为了给我治病,工作也辞了,更重要的是我的病根本治不好,医生说只有几个月时间了。”
“别胡说,那是我与你妈妈闲聊,这次我们找了大城市的名医给你会诊,肯定能治好。”
小杰的脸没有变色,他只是坐起身,拉住爸爸的手,轻声说道:
“爸爸,别治了,下次我昏迷,别再抢救,把仅有的钱留下来,你们回家还要生活,你们还可以再要个弟弟或是妹妹。”
妈妈放下苹果,走过来抱着小杰放声大哭。
小杰用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妈妈的头发,平静地说道:
“你们也别伤心,我总听护士阿姨说天堂没有病痛,想必是真的,因为我再也没听到其他小朋友哭喊打闹。”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你们要坚强,不要总想着我。”
父子三人拥在一起,两个泪流满面,一个如释重负。
天有点凉,长庚星在西边闪烁,一只孤雁正在地平线奋力飞行,好像急着赶回家照顾幼雏。
星星数错几次,气得我停下来指着星星大骂,谁他妈让你们这么小还这么远,这谁能数得清?
小杰又昏迷过去,这一次,他拉紧爸爸妈妈的手,不让他们喊医护人员。
七点三十八分,小杰按照司命批注的时间站在我的面前,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这趟任务堪称完美,没有任何挣扎与不舍,没有丝毫对命运不公的控诉和对抗死亡的暴力过程,整个流程平静得如同深井里的空气扰动,泛不起些微波澜。
我毕业了,欧耶。
去他妈的欧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