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平原地带的人,无法理解乡民对大山的复杂感情,这种感情如初酿的烈酒,入口辛辣,刺激直冲脑顶,令人不知所措;久而香醇,如青橄回甘,在舌尖鼻腔萦绕,令人流连;最终转为平淡,成为生活习惯与记忆溶入基因血脉,不提不知,永续存在。
恩施地处五夷山脉尾端,群山连绵,如风吹皱的池塘,波纹层层叠嶂,望不到尽头。群山或险峻,或沉雄,或秀美,或奇绝,形状万千,拟尽世间百态,见证沧海桑田。
亿万年来,风雨形塑着这片美丽的土地,用时光描摹着丰收的画卷。藏青色的石灰岩随河流宛转腾挪,其间点缀着肥沃的土壤,苍松翠柏间露出土家的吊脚楼,袅袅升起的炊烟,时或可闻的鸡鸣狗吠,无不令人神醉。
与恬静的山水田园相伴的是大山带来的不便。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直线距离可能只有几百米,但走起来却要几小时甚至一天。自恩施城至笔者的老家红土乡107公里,我父亲当年背着120斤的粮食往返一趟需要7天,我读书时通了公路,乘坐公共汽车单程需要8小时,出行极为不便。
从县城到家乡其实就跨越了两座大山,出城下山到浑水河,然后从河底开始爬山,到达山顶后又盘旋而下至马尾沟河,然后又从河底爬坡,越过山顶便抵达红土乡,空间距离不过20公里,却是天堑鸿沟,无法跨越。
交通靠走,通讯靠吼,安全靠狗,是山里的常态,每逢集市,山民四下汇聚,买卖物资,交流信息,联络亲情,确保自己不被大山隔绝在人世之外。
所有的物资运输都要靠背,山民发明了弯架子、背篓、打杵等背负工具,令人望而生畏。我还在八九岁时,父母带我去到石窑村的阳光头煤场背煤,父亲背150斤,母亲背120斤,我背30斤,沿着永无尽头的山路绕来绕去,是我童年挥之不去的梦魇,一天一趟,一连七天,这是一个冬天的取暖保障,马虎不得。
虽然群山环绕,植被丰富,但其实山里用水紧张,主要是山区平地较少,喀斯特地貌又不利于蓄水,每年都有一段时间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取水,给乡民的生活带来麻烦。即便到今日生态得到巨大的恢复,茂密的森林覆盖群山,但曾经那些让我流连忘返的小河小沟还是永久地消失,不知所踪,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世事变迁。
但是,大山的馈赠也是丰富的。各种野生动植物、中草药、木材矿石,无私地提供给村民,丰富着人们的生活。海拔1000米以上的乡村种植烟叶与药材,品质特别好,近几年来,乡乡通公路,村村通水电网络,家家盖起小洋楼,开上小汽车,那些藏在深山的瑰宝得以在世人面前现身,引起山外人的惊叹。
公路两侧的民宿饭店,乡音夹杂的普通话,曾经被视为村野的民俗文化与现代文明碰撞出灿烂的火花,激起的回响,在群山震荡,经久不绝。
山还是那些山,水也还是那些水,人也还是那些人,事也还是那些事,但千年的光阴被浓缩于一瞬,文明的跃升发生在弹指之尖,这让大山始料不及。
你好吗,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