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以前,我一直在恩施市红土乡生活。红土乡海拔1200米左右,群山环绕,交通不便,物质贫乏,生活相对清苦。几十年过去了,家乡的印像逐渐淡薄,但始终无法忘怀故乡的漆树。
漆树是红土乡最重要的经济树种,长在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如同卫士一般默默地守护着农户的家园。
漆树春天开花,满树密密麻麻的如花朵如芝麻粒大小,殊无美感。漆子秋天成熟,农家将其摘下送到油坊榨出油脂,凝结成块,就是漆油。
那时生活艰苦,家里基本常备三种食用油。一是猪油,每年每家每户一般会杀两头猪,猪板油是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比坐墩(猪屁股)、蹄子、格子(背腹肉块)更重要。有时舍不得吃,一两卷板油要放两三年以应不时之需。
猪油但凡过了两年入口便涩,但如果家里来了客人,端上一碗涩口的面条,则显示出家有余粮,对客人的尊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农村缺医少药,有时老人孩子肚痛腹泄,就会去邻居家借点陈年板油,煮碗面给病人吃,吃完就好了。
菜籽油是常见的食用油,产量较大,是主力油品,但味道一般,起码我小时候就不喜欢闻菜油的味道。漆油就不一样了,漆油如同黄油凝结成块,非常坚实,如果敲不开,就在铁锅里呲几圈,一股特殊的香味腾空而起,瞬间激活无数味蕾,满舌生香。做汤菜时,拿着漆油在汤里转几圈,油花即时呈现,香气四溢。
漆油的缺点也极为明显,那就是当菜品温度低于35度时,立即凝结,一点面子也不给。小时候吃油炒饭或是其他菜肴,慢慢就张不开嘴,嘴里凝结成厚厚的一层膜,让人非常烦恼。好处是易于保存,我与弟弟小学时住校,在箱子里扔一块漆油,可以管一周。
生漆是除油之外农家最重要的收入之一,每到夏天,割漆工就会来到家里谈价钱,通常是五五分成。割漆工在漆树上开几道口子,用树叶将流出的汁液接住,转入漆桶。这些漆液最终流向城市,在现代油漆出现之前,是最重要的防腐涂料。谁家女儿出嫁能陪嫁一套全漆刷过的家具将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情。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漆盒,历时近2000年,仍然色彩绚烂,光洁如新。
生漆是漆树的眼泪与生命,为人类带来美好生活之余,留给自己的是树干上一道道月牙形刀口,漆黑、狰狞、恐怖。《冰与火之歌》里面北境人民崇拜的旧神就是鱼梁木上刻出的人像,大约与此相仿。
《秦风·车辚》所谓“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古人把漆与栗并作幸福的象征,是生活富足的写照。
庄子做过漆园小吏,可见漆树种植是一种国家行为,不是小事。郭璞在《游诗仙》中赞扬庄子“漆园有傲吏”,可见漆树的品格与庄子大约可以匹配。
漆树木质硬朗,是上好的家具材料,有一次我注意到厅堂中柱上居然有几道浅浅的月牙形影子,才知道漆树居然可以做中柱,做顶梁。父亲告诉我,农家起房子,只有在找不到优质杂木的情况下才会用松树衫树这类木材做梁柱,这往往是无奈之举,因为松衫木质较软,做不到历百年不腐。
现在想来,在我的家乡,最重要的树木不是每年硕果累累的桃李,也不是迎风顶雪傲然挺立的松衫,而是田间地头毫不起眼的漆树。
小时候我不喜欢漆树,不仅因为其满身伤疤,更因为乌鸦喜雀等大型鸟类喜欢在上筑巢,傍晚时分,那些嘈杂的喳喳叫唤声在暮色黄昏里传得老远,让人瘆得慌。同时它的汁液会让皮肤过敏,长漆疮是一种令人痛不欲生的体验,与带状疱疹相比不遑多让。
就是这样一种树,为人类付出自己的全部,从汁液到果实到树干,面对人类的误解,它又何曾解释过半句?
长大之后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名贵树种,也欣赏过不少园林绿植,无一如老家的漆树给人印象深刻,或许,这便是童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