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公元962年，金陵城内，江南九月，丹桂飘香，姹紫嫣红，万木葱郁，苍翠欲滴。

夜阑更深，刚在众大臣拥戴下承继帝位的南唐后主李煜辗转反侧，不成梦寐。遥视殿外，碧天如洗，新月如钩，繁星闪烁，万籁俱寂。他索性披衣下床，在宫苑内信步而行。登高远眺，长江、秦淮河尽收眼底。看见了秦淮河，无端想起了杜牧《泊秦淮》那首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便不由口占一首《三台令》“不寐倦长更，披衣出户行。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

后主边走边诵，忽觉头上一亮，不由得仰首观望。只见一颗比太阳略小的巨大火球由东南方向，缓缓地盘旋着飞了过来，瞬间便飞临约一箭之地，低低的悬停在上空，火光熄灭，其形状是一个青蓝色的圆盘状物体．它体积极度庞大，仿佛一轮飞来的圆月，泛着幽蓝的光芒。

后主大感惊骇，忖道：“博采广搜天下奇事，追忆百年旧闻，这种怪异的不明飞翔之物却是闻所未闻。”却又自慰道：“宇宙之大无奇不有，天地奥义难以尽通而已。”

冥冥中，后主仿佛感觉到，也许一生中所苦苦寻觅的正是这神秘物体。黑暗从四面八方逼来，周围一片死寂，只偶尔响起不知什么昆虫的叫声。那物体就在前方不远处显示露出巨大的轮廓，浑身流溢着奇幻的光芒，不可思议地悬停在半空。

后主慢慢向它靠近，正在这时，一道耀眼的绿色光束突然毫无征兆地从神秘物体的顶部射出，直入夜空，接着光束又移下来对准了后主。后主在惊愕中看到那光束里显出一个人形轮廓，裸身一般飘然而至，却是一身着银色紧身装束之女子，对后主说：“家主有请殿下前往一叙。”

后主茫然而未敢正视，不待回答，已觉身子一轻，不知怎的已随那女子穿越光束飘去，升入到那圆物中。只见圆物之内金碧辉煌，虽不见灯盏，却亮如白昼，通体透明。奇怪的是，外面虽是夜晚，却一切都清晰可见。透过壁间看到了地上的房舍都迅速下沉离去，一瞬间已飞上茫茫星空。后主觉得眼皮渐渐沉重起来，一阵昏昏然便不知所往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主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平台上，天棚顶端发着幽幽的光罩住了自己全身。旁边壁上一面大大的像似青铜镜般的幕墙映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影象。他想坐起来，身子却像被定住一般。一位披着乌黑长发的绝色女子，只见她纤腰琐骨，风流玉立，明眸善眸，颦笑生妍，宛若仙子一般正在注视自己。她在壁上按了一下，幽幽的光熄灭了，壁上的影像不见了。

后主顿觉轻松，他急忙坐了起来，一把抓起旁边的衣服遮住下身，口中连说：“惭愧，惭愧。”

“殿下不必介意，”绝色女子微笑着说，“适才臣妾只是为你检查一下身体而已。”

后主穿好衣服下了平台，对女子施一礼说：“敢问仙乡何处，带朕到此有何贵干？”

“殿下莫急，此事你须慢慢才能够明白。”

“那么，这乘坐之物是什么神物？”

“这个么，星系人叫它‘飞库拉’，是飞去飞来的意思。你们的祖先也早已给它取了许多的名字，什么‘云车’啊、‘飞辇’啊，不一而足。后世文人又有一种叫法，殿下饱读诗书，难道不知诗词中多有吟哦‘仙槎’的吗？”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后主若有所悟，却也惊叹不已。

接着，她要后主称呼她虞美人就是了。她说她来自仙女座，那是一个遥远的星系。她来地球是要完成她一宗未了的宿愿。

后主惊异地听着她的幽怨诉说：

“臣妾其实便是西楚的虞姬！”

“也是这样一个秋日，叶随风落似蝶舞。我坐在房中，缓缓地抬头，看着我对面的那个男人，他手中有剑，那把剑滴着血，剑刃森寒。它刚从敌人的胸口拔出来。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他救了我的全家。然后，他走向我，将我一把带向他的怀中，骑上那匹举世闻名的乌骓马。身后，是我一脸痛楚却又无可奈何的家人。

那一夜，我成了他的新娘。那一夜，我知道了人们口中的霸王原来姓项。从此，我就是虞姬了。

霸王不可能一直是霸王，他败了，败得很惨，一世英雄，现在却如同草寇。

营帐中，没有丝竹，只有项羽低低的吟唱《垓下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词苍凉悲壮，情思缱绻悱恻。

这就足够了，我惨然一笑，想要跳一支绝美的剑舞，让项羽永远记住自己。

幽幽红颜，森森剑影，伴着四面楚歌的韵律……

舞着，想着，似乎回到了以前。我不再刻意于动作，只是听任身心交应。

一路的桃花依次绽放，一路的风情千般妩媚，一路的血流淙淙如水，一路的白骨森森如山。一路刀光，一路剑影，一路烽火，一路血泪……我漫随着思绪起舞，似在江东，似在中原，似在函谷关……

我以歌和之：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项羽也有些恍惚，他眼中只有如电的剑光和如花的我，似乎也回到了从前……

舞到最后一式，我顺势用宝剑在颈间一抹，雪白雪白的颈上立即沁出殷红殷红的鲜血，美的有些不真切。吴越薄钢锻剑，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宝剑！我凄然一笑，软软的倒下。霸王是不该流泪的，但是在倒地的一瞬间，我分明看见项羽的眼里喷涌出泪水。

我的魂魄在天地间飘荡着，不知道有多久，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寻寻觅觅着，太久了，久到快忘记一些不该忘的事情了。每次遇到鬼差拿着拘魂锁向我走来，我却只淡然一笑，凝视着森然的他们，趁着他们瞬间的失神，便悄然远去。

直到有一天遇上了来自仙女座的飞碟，我才恢复了我的形体，有如上天让我轮回转世。

虞姬又如何？霸王是月老给我安排的姻缘又如何？千年道行又如何？大罗金仙又如何？我什么都不想要啊，我再也不要见到刀光剑影、血腥的杀戮，我只是想要像你这种书生一样的男子与我吟诗抚琴，梳髻画眉，携手共渡人生啊。

因而，在时空的轮回转盘里，一次又一次的寻寻觅觅着，我期待着，能再找到我那宿命中另一个想爱的人。我抬起头，望着那星斗满天的夜空，轻叹一口气，相伴我的，唯有身处这飞碟中的落寞与孤凄。

又是秋风起秋叶落的时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如此的夜，让我觉得更加凄然了，何时，才能找到我的相思人，我还在继续找着，我除了继续找，已经无法可想……”

听到此时此刻，后主已目瞪口呆。片刻后，后主张口诵出一首《望江南》：“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虞美人静静的站在后主的面前，静静地瞧着他，用她那秋水凝眸，瞧着他，幽幽地叹一口气……

默然片刻，虞美人说道：“臣妾幼时学了几支曲子，倘有污圣听，还乞恕不敬之罪。”

不等后主回答，便拂弄琴弦，轻舒歌喉，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睽离已是十秋强，对镜那堪重理妆。闻雁几回修尺素，见霜先为制衣裳。开箱叠练先垂泪，拂杵调砧更断肠。绣作龟形献天子，愿教征客早还乡。”

那歌声忽而高亢激越，直入云际，忽而低沉婉转，如黄莺啼树；忽而如旷男怨女，絮语呢喃，一阙既竟，余音绕梁。却真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后主听完，击掌赞道：“卿这一曲，把闺中少妇思念夫婿之情，形容得可谓淋漓尽致，与李白的‘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有异曲同工之妙。听卿度曲，令人凡念顿消，孤此刻思潮激荡，诗情泉涌，打算赠你一首词，你可愿意？”

那虞美人欢喜无限，俯首奏道：“殿下诗情，价值连城，臣妾求之不得，焉有不愿之理！倘蒙赐与，臣妾当藏诸千古。”

后主道：“一首词罢了，哪有如此珍贵！”

虞美人道：“不知殿下用什么词牌？”

后主略一沉思，便道：“就叫《一斛珠》吧。”

只听后主朗声吟道：“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请歌。暂引樱桃破。罗袖囊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谬腕。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虞美人喜道：“殿下此词，真可谓神来之笔，尤其是绣床斜凭，烂嚼红茸两句，描摹女子撒娇神态，恰到好处，惟妙惟肖。”

然后浅浅一笑，轻轻站起身，走到后主身边，坐到了他的腿上，窝进了他的怀里，抬起一双纤瘦的玉臂，环住了他的颈。虞美人感觉到了后主的犹豫，但也很快感觉到了他的回应。后主紧紧的拥住了虞美人，将头埋进了她的青丝里，贪恋地嗅着那馨香的味道。虞美人禁不住热泪盈眶了，哽咽低诉：“你可知我从时空中回到此地，就是要寻觅一个你啊……天见可怜……”

虞美人不仅容貌美丽，更兼博古通今，善歌舞，尤工琵琶。虞美人弹奏起琵琶时，只见她轻拢慢捻，转轴拨弦，顷刻间响遏行云，声穿金石，时而如沙起雷行，山奔海立，时而缠绵哀婉，如切切私语。

虞美人体态轻盈，婀娜多姿，尤喜舞蹈。一日，虞美人请后主起舞。后主道：“朕本不谙此道，只是看卿每次起舞，俱无新意，倘卿能另辟蹊径，创制新声，朕当不负卿。”虞美人道：“这有何难！”当即铺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顷刻之间，新谱已成。后主大喜，命名为“邀醉舞破”。又有“恨来迟破”，也是虞美人所制。

她俯身贴近后主耳边悄声说：“臣妾思君心切，日夜企盼与君相会，事出唐突。想今日定不会负我的真情吧。”

后主面红耳赤，怦然而心动，意不自持，向虞美人施礼说：“朕愧对虞美人垂顾，虞美人高义，朕今日岂能拂卿美意也。”

虞美人一展如花笑颜，携起后主的手，二人缓缓走入内间。后主虽为一代风流君主，但也万万想不到在这如幻似梦的境界里作了一回如意郎君。

一抹阳光照进窗棂，投射在宫墙上。后主一觉醒来，感到浑身酥软，他急切地看了一眼身边，并无虞美人，自己也是和衣躺在自己的宫殿里。他不愿去多想事情有何蹊跷，这次的遨游使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仙女下凡故事中的男主角。便起床独自在庭院中徘徊。侧耳细听，别殿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箫鼓之声，铿锵和鸣，音韵悠扬，不知谁人正在寻欢作乐。触景生情，不觉牵动了思绪，便轻声吟出《烷溪沙》一首：“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风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又闻萧鼓奏。”

然而，长夜销魂终有尽时，虞美人受命要在中秋月明之时返回星系了。那时，便遥隔云天，相会无期了。时光如流水，眼看着这一日已是中秋佳节，后主想到与虞美人在飞碟相识的缠绵情景，不免愁肠千结。

后主吩咐宫人洒扫廷院，又令扈人设置酒宴，他酌酒独饮。辰光易逝，不觉又是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时分，后主命宫婢庆奴唱曲俏酒，宵娘舞蹈取乐，自静坐观看着。

入夜时分，只见万里晴空，月明如水。后主饮酒数巡，对着一轮皓月，仿佛看见广寒宫中嫦娥的身影。不由轻轻地颂出一首《喜迁莺》来：“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边倚。梦回芳草思依依，天远雁声稀。啼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初时幻想着要从此游仙一番，可是天上人间必竟殊途， 神仙虽好岂是人人可作？我们都是凡人，又怎能不面对这尘俗之世呢……

后主想到了自己的奇遇，默默无语，心中却暗问苍天，为什么世上总是有许多有情人要相隔千里共对明月，却不能够成为眷属呢？他想到今宵虞美人就要远归星系， 今后即使是常有这一轮明月，也不能够共对了。他昂首向月，喟然长叹。

后主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一面让宫人去来取文房四宝置于桌案上，并点燃两根高大的红烛。又连连举杯畅饮。月亮也渐至中天。正饮之间，就见东方忽然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光盘，缓缓而来，不由得站起身来翘首以待。

只见那圆盘状的飞碟从月下翩翩飞过，飞得那样轻盈，缓慢，盘旋着往返留连不愿离去，好象是在向天下的有情人依依惜别。

后主一把抓起笔来，文思泉涌，情不可抑，一挥而就作《虞美人》词一首。写罢，将词笺放在祭品中间，点燃了一柱香，然后望空长揖，声音颤抖地说：“虞美人，永诀了……”说罢哽咽无语，泪流满面。

然后静静地站在那里，在飞碟下就着月光轻轻吟哦：

“风回小院庭芜绿，

柳眼春相续。

凭阑半日独无言，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前在，

池面冰初解。

烛明香暗画堂深，

满鬓青霜残雪思难禁。”

从此，世上便有了那流传千古的词牌——《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