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青年(小说)
敬 超
近来,贺于贵常常睡不着,睡着了也常常夜半醒来,于是就常常听见隔壁席梦丝床咯吱咯吱地响,这响声虽远没有认识花之前那么神秘那么让他迷惑了,但他还是想起不知是与花有关还是与隔壁有关的事情来,就愈发地睡不着了。
隔壁与贺于贵同年大学毕业,年纪比贺于贵小两岁,今年28吧。贺于贵倒不是羡慕他这个,人吧,有时候也真是想不清,但贺于贵常常使劲想;隔壁与他同校,同分配来一所中学教书,他教地理,隔壁教化学;也喜好文章,市报省报都上过,这两年贺于贵上了国家级隔壁却没有,结婚娶妻生儿子了,他贺于贵却仍孑然一身,要不他恐怕不致于与花混成这个样子。地理在中学不算主科,他这个地理教师摆设似的,人家化学可不得了,上辅导,搞家教,都是捞钱的事;瞧,隔壁家电、家具都齐了。他贺于贵除了几摞书,一无所有,这不能不叫人难堪。“我弄文学是想走出去”贺于贵对朋友说,“不能窝在这学校里。”于是贺于贵拟订计划,按部就班啃起文学来。他的精神很让同事特别是同龄的朋友佩服。他中师毕业,一边在乡里教小学一边自学考大学,悟性和毅力都让他比一般人多一份自信,但隔壁给他泼尽了冷水;说也是,在他们那所万余人的大学,隔壁曾因文字而闻名全院,贺于贵在大学却未有只字见报哪。隔壁说,“文学只是玩玩的东西,象扑克麻将,全凭兴致,充其量陶冶情操,或可用于情场,万不可当真,靠文学弄饭吃,难哪!贺于贵冷笑,知那是故意气人的话,普天下好多作家、诗人,不都活得好好么。于是他思维循环起来,当作家,诗人,成名成家,不也就为生计,日子过得更好吗?我贺于贵就要活得好!他就对隔壁就:“你的化学是主科,在中学有干头,我地理不行。”他就说计划三年冲出去,可不是,第二年就连续三篇散文上了国家级刊物。
自从文章有了点起色,找他的人多起来,间或报刊来约稿少不了有些动听的话,贺于贵对自己一年的收成很是满意。原来偷偷地在家遮灯夜读,如今他把一张旧躺椅搬到走道上,稿纸翻得哗哗响。过去写成文章必先拿去隔壁商磋,上国家级的前两篇都参考了隔壁的意见修改哩,如今似乎用不着了,他自己还上不了国家级哩!贺于贵独自在外哗哗地翻稿纸时却总总渴望隔壁过来看看。
终于有一日,隔壁过来时,他拿出《小说月报》打开其中一页让隔壁看,隔壁在拿起书的当口问:“有大作被选了?”嘿嘿,贺于贵笑了笑,“没,没有。”
隔壁于是看见了他翻开的那一页,原来上面有《散文》“下期要目”其中有一篇就是他贺于贵的,哦,隔壁说,行啊,货真价实的国家级,请客。引来了差不多整个楼道的年轻人,以为又可拜读他们俩某一篇大作,这群年轻人都刚大学毕业,虽然并不每个人弄文学,对别人写文章似乎都有点儿兴致,不料只看见贺于贵一名字,就都嬉笑一阵,推出一些“行啊,请客”之类的话,并没引出诸如读一读文章之类的更大的趣味。《小说月报》回到贺于贵手里,他拈了两拈,说:“名字在《散文》《小说月报》上印印,还是有点滋味吧?讲话时对着隔壁,却又仿佛对所有的人。隔壁啊啊地应着,你小子这么下去,三年五年真会有色成。这么一说渐渐仿佛只对他俩口味,楼道里都知他俩“文人”相投,也悄悄地走开了。隔壁哈哈两声回房了,留下贺于贵翻了翻《小说月报》,心里猛然嘣出两个字:没味。
后来楼道里很少对他的稿子和书发生兴趣,就算他坐在户外翻稿纸的声音越来越响。隔壁随着老婆的肚皮大起来日复一日地忙了,其余的人似乎也都忙起来,没空闲与他多坐一会甚至于打个招呼。贺于贵想,这群人忙哪,真有意思,蚂蚁似的只晓得在地上爬,爬。毫无大志!他摇摇头,虽无小觑他们的意思,的确让贺于贵觉出些可悲来,人生一世,房子妻子儿子票子位子……唉。楼上有位比他迟来两年的女娃带男朋友都困在一起了,楼下的两位宣称下个月登记。他们能不忙?贺于贵常常听着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就如此这般地走神,倒忘了该想的事儿,他们就如此地对文学失去了兴趣,尤其对他贺于贵失去了兴趣。可悲呵!
间或,贺于贵也外出走走,多半是去月安那里,月安是贺于贵认为本校最具魅力的女性,虽然个子不高,却青春活泼得令他远远地看着心尖子抖。隔壁曾对他说,兄弟,咱们都不小了,为了事业可不能忘了自己,矮一点算啥,看她鲜活的,象一朵云。他们谈论月安,贺于贵认为隔壁的比喻太缺少创意,但他一时也没想到更合适的,就笑一笑,拉隔壁去过两回,以后隔壁就不去了,说这个得靠你自己。贺于贵这回去时拿了刚出刊的《散文》,上面有他贺于贵《妹妹的花季》。
笃笃敲门,月安不在,他有点失落,仿佛生出不妙的征兆。今是周末,女娃子周末外出能没有好事?贺于贵突然觉得胸口有点气闷,慢慢地踱开去,待会再来,贺于贵就独自去了街头。
城市的街上无美可言,车灯人流千篇一律得叫人烦燥,但他还是设想了与月安一起逛夜是何种模样,是搂着腰好呢,还是抚着肩,看月安的身高恐怕抚肩时最妩媚,最让旁人羡慕,那比搂腰雅致多了,尤其对于他和她,都是教师的身份。他挺满足地笑了笑,不知不觉向月安房间去了,与离开时只差半点钟。唉,他简直以为时钟错了。谢天谢地,月安还在,不过另有一男一女,贺于贵始料未及,但他还是拿出《散文》翻开他的《妹妹的花季》那一页。当然事情不能如此突然地开头,开头贺于贵还是讲了些唉,呀,你们女孩子周末多么丰富之类;然后自叹,男性公民周末没事是多么的无聊;然后月安自然会说,你贺大才子爱文学是几雅致的事;然后贺于贵就一面那是苦差,总算发表了几篇,之后就挺自然地过渡到出示杂志的程序。离开的时候,他一值回味自己表演的成功。只是有一句话记不清是讲了还是没讲,就是:“你看我这篇还不错吧”的话,要是说了,这似乎不太好,隔壁就这么开导似地说过他,你推销自己得讲究点艺术,就象你写散文,切莫太直接,给人自吹自擂的印象。第二天中午,月安端着饭碗到他的住处时,他才惊喜地庆幸自己昨晚肯定没讲错话。他以十二分的热情替月安洗了碗筷,让她坐在自己惯常坐的房中最重要的位置,书桌边。他拿出一摞稿纸,很随意似的,实则有意选了一篇他认为最好的恰当的文章念给月安听。因为是中午,月安听得很艰苦,贺于贵送走她后,心直捣腾,差点摇起头来。这位外国文学系毕业的女娃居然对他的得意之作以瞌睡相待,太遗憾了,他想,不过,也好。她不懂文学或者更有趣味,他至少可以把文学弄得更近乎神秘。接着他就对自己失望了。因为在念完文章的未尾,他竟然嘣了句,“我这文章还不错吧?”却见月安一双仿佛松惺的眼,又仿佛有点惊愕的样子,他就几近崩溃的失望了。
真正让贺于贵彻底失望还在一周以后,他又拿了一张本市晚报去见月安。晚报上有他一篇短文。这回他想来点刺激的东西。在敲门之前他先蹑手蹑脚爬上月安的窗台,哪想六七点钟就致于看见了难堪呢。他竟见月安正与前几日碰面的那个男的紧紧地抱在一起,还斜斜的躺在床上!贺于贵几乎从窗台上摔将下来,但没敢发声,原本紧攥在手中的报纸飞出楼道,被风吹得滚不象滚爬不象爬地去了好远。贺于贵只觉得脑子里有不少的苍蝇在嗡嗡叫。他又去了街上,满街的人愈加使人烦,他就拐进学校门前的咖啡屋,要了两杯咖啡,于是他就认识了咖啡屋的女招待━━花。
最先引起贺于贵注意的是花送咖啡杯的兰花指,这兰花指与婉的手指惊人的相似,他心里“格顿”一下,只差没叫出声,于是他就毫不顾忌地对着花上下打量一番,体形和脸型当然都是不象的,倒有些儿象月安。但贺于贵从此就总想起婉。三星期后,花白花花的双腿与他绞在一处时,他甚至有点宿命地想,这世界真是稀奇,婉欠他有债似的,就拿替身来还,因此他甚至宁愿认为婉就是豌,在家乡,婉与豌同音,而豌与花就很自然地连成一体了。
原本发誓不去想婉的,好多年以前发过毒誓。婉实在没什么想头,他心里说,大大咧咧毫无闺秀风范独独她的兰花指赫赫出名地标示她是女性。班上同学竟相效以取笑婉的就拿这个。当然需夸张一点,远远地举起兰花手对着婉,婉就冲上前,一场龙虎斗就不可免。初二那年他贺于贵就与婉因做兰花指而扭在一起,婉不是他的对手,被他压倒在地足足三分钟,被几个玩皮而痞气的小子大叫“叠油板”。
叠油板是家乡儿童玩的游戏,用纸折成方块,谁把对方的纸板掀翻了就归谁,又叫打油板,玩伴一声喊他才放手,爬起来人已走散。从此他和婉就落了个叠油板的外号。那晚从咖啡屋回房,贺于贵便半卧在床,开始思维很乱,什么都想不起来,漫漫地就清晰起来,想起这些事。竟好几次难耐兴致,想写一封信给婉,虽然他不知婉人在何处,好多年不曾有这念头了,他想。而且暗自发笑,多不实际的念头哪!
自从叠油板事件发生以后,他与婉就隔膜起来,偶尔走近了仿佛有一股子羞怯。两年后他俩双双考上中专几乎被乡人公认为天设的一对地配的一双。父母老人间或隐隐约约的话让贺于贵暗自滋润。婉出落得玉立亭亭,真的叫人想哪,只是性格仍大大咧咧,当然不致于找人干架了。于是,小巧玲珑的月安在眼前一晃而过,花就轻盈盈地来了,兰花指端着甜甜的咖啡,步履,情态,都受过了专门的训练,明眸含泪似的盯着他,轻轻地弯腰轻轻地放下精致的陶瓷杯,又含泪似地瞄他一眼,转身去取第二杯。
这夜,贺于贵只觉某种不可言喻的激情在涌动,竟从此再没想起走出这所学校的念头。
神志有些恍惚,外出吃早饭时,他有意经过月安的房。那小子昨晚准住在这房里住下了吧!他有些怨毒地想,牙齿嚼得咯咯地响,但他故意把头仰得高高,月安或她的男友在后面还看见他呢。他走得是那样的从容。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贺于贵打算早餐又去咖啡屋,去见花。但当他经过咖啡屋门前时又立刻打消了念头,回房的路上总以为卖早点时老板找错了钱,总想找个返回的理由,但他终于没有回头。坐在窗前,满脑子尽是些风花雪月的故事在蹦蹦跳跳。
那年与婉一同考上市立师范,成双成对的入城回乡,该是让那些顽皮的伙伴多眼红的事。可是就在他们毕业的最后一个寒假,婉未与他同行,却带回了教他们中文的老师,他们的老师成了村里唯一的城里女婿,婉就此留城了,将他狠狠地撇在一旁,当他独自一人扛着行囊回到家乡小学教书时,他就发了毒誓,一定再次考出这小山村,到省城去。贺于贵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如原以偿,而且如原以偿地在省城谋了工作。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想婉了,婉有什么了不得,那中文老师有什么了不得?据传他们举家去了南方,他甚至毒毒地想,他们离婚才好呢。噢,那兰花指,那“打油板”的外号哪……
贺于贵不知不觉又进了咖啡屋。当他第三次与花对面时,前后没差二十四小时,这不能不使花产生了好奇心,别看咖啡屋就在这所中学旁边,这中学教师却绝少光临,特别象贺于贵这样独自一人,而且每次两杯,这一次花送完两杯咖啡故意在他对面坐下,用一动不动望着门外的神态对着贺于贵,贺于贵感觉自己仿佛对她笑了笑,咖啡只喝了一杯就走了,离开时贺于贵记得说了句谢谢,当时他腿有点发抖,身体有点发软,但他确定他并没有失态。回房时他尽可能全面地回忆当时的细节,招待员花肯定是在看他,确定无疑。他贺于贵凭摆弄文学两三年的观察功底断定。一边喝咖啡一边想点什么原本是十分方便的,可那时刻他真的什么也没想,包括婉,月安以及对着脸的花。
但他夜里做了一个梦,一个美妙的梦,梦中梅花和桃花开在一起,他与梅花色的姑娘拥抱着,紧紧地拥抱着。
知道她叫花是以后好多天的事,贺于贵回房并没有想去知道这位女招待的名字。他喝过咖啡回房,并没有碾转反侧睡不觉,而是很顺利地做起梦来,梦后的早晨他仿佛有种想跳,想叫想喊的欲望。两天后他就把一张“真想认识你,晚8:00,东方歌舞厅,请你跳曲舞”的字条压在咖啡杯下。八点钟他在东方歌舞厅门口等了半个小时零九分钟,没看见花他就走了,他不再傻等了,仿佛他原本就不会久等一样。他离开时没有太多的怨恨,低头毫不旁顾地回了宿舍,在书桌前呆坐了一会,又想去咖啡屋,正见月安房里的灯早早地熄灭了,他就停住了脚。
两天以后即第三天下午,贺于贵收到了一封没盖邮戳的信,他即明白了七八分,花说他那天见他在“东方”前等了好久,想上前,想了好几次都做罢了,她是乡下姑娘没本市户口在本市打工。信写得还挺顺畅,贺于贵想,至少是高中文化。落款是花,于是他就叫她花。
花留下了咖啡屋的电话号码,贺于贵没费太大工夫就把花邀出户外,并进了他的房间。那夜他没挑最好的文章念给她听,只在讲他教的地理在本中学不受重视便提到了文学。花却对他的文学表现了饥饿似的关怀。贺于贵就带有感情的读起了他的《妹妹的花季》,他真的读出了眼泪。婉,月安随着文字一一流淌,连同他教的地理,以及渐渐离他远去的同事和隔壁。一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如妹妹的花季。他突然感觉写妹妹的花季就是写他自己。放下稿纸,他呆立了良久,于是花拥过来,他就紧紧地拥住她。
当她把自己门板一样地掀在一旁,啪哒响了一声,他首先想起孩时与婉玩纸板,然后听见花嘤嘤的哭声。无论如何也不能娶花为妻的。贺于贵本能似的对自己说。迷迷糊糊地,他象是坐在树梢上,又象是躲在浪尖头,身边总是白花花的一片。婉和花,还有月安,一人一个兰花指,在妩媚千般的舞着,他想过去拥抱她们,但身子摇摇晃着,轻飘得如风吹着的落叶。
2019.1.28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