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裱
蒋林
他干活时,许我看。
他挂一条大围裙。大围裙要是不在腰身系一道,一定会在肚子那里悬空。他的腰塌了——许多做手艺的人腰都会塌,大概与劳累有关。况且,他会很多手艺。他裱字画的功夫在县里数第一,因为县里最好的书画家都把自己最好的作品交给他打理。别人得了县里县外名家的字画,也都到他家来装裱。他家在西门大街的街面上住,县里“名流”出现在西街上,一般都是来找“姚大”裱字画的。大,在这里读“大王”的dai,去声,在某人的姓后缀个“大”,是这县的尊称。他被称作姚大,可见他姓姚,还受大家尊敬。本县张竹溪的上山老虎、舒峰的楷书对子、杨稼田的行草中堂,还有省里大家刘子善的草书“青白釉传色泽美,方圆形似器容珠”、葛介屏的写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在他的装裱案板上,我都见过。
我在他面前比较“乖”,只看不问,不烦他。
我其实最想看的,是装裱过程中托绢纸这一环。
绢子展平了,用羊豪排笔在上面均匀地刷一层清水,然后用干毛巾搌净。此时,润湿的绢子与干净的案板紧密吻合,无间无隙,无皱无褶。又用一把羊豪排笔,蘸了盆里早已调好的浆糊,在盆边荡荡,然后往绢子上刷。一刷上一刷下、一刷上一刷下、一刷上一刷下,再蘸蘸、荡荡,再一上一下的,从右到左。那浆糊稀薄,没有一点儿疙瘩,就跟胶水似的,但绝不是化学胶水,而是面粉调拌了明矾的浆糊——我还闻到过胡椒的味道。他说:“咦?这小鼻子还怪尖的哩!”装裱的浆糊是特制的,用胡椒、花椒的汁水拌在面粉里,是为了防蛀。加拌明矾也是这个道理。浆糊刷匀了,绢子上的一层,薄薄的、滑滑的、亮晶晶的,就跟浸在浅水里似的,就跟清水浮在绢子上似的,逗引得我无数次想在上面按手印。
接下来就是托纸了。纸是卷好的一个筒子,放开一边,小心对齐了绢子,轻轻贴上去,慢慢地往后展。展的时候,他手里换了干净的棕刷,也是一刷上一刷下,也是从右到左,纸和绢就被浆糊合成了一体。这还没完,他用棕刷在合体的纸绢上用力“跺”,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哚,几趟下来,绢和纸就被跺得实实在在了,难分难解,成了新材料——绢纸。为什么总是从右往左呢?我怕他烦我,从来没问过。我晓得回家在桌子上自己动手试;我一试,知道了:顺手。
我最喜欢的那个时刻终于到了。他用小指甲轻轻挑起绢纸的两个角,左右手各捏一角,将那酣睡沉醉的绢纸,从案板上轻轻揭起。剥离的时候,绢纸发出长长的一声:“蜜——”,从一头延至另一头。持续的蜜声,就像娇嗔;绢纸就像晨光里一个懒洋洋的孩子,被掀了被子。有一瞬间,我觉得那张绢纸就是我。这一声“蜜——”,萌萌的、黏黏的、柔柔的,很能熨帖人。人从儿时就有熨帖心灵的需要,这一点,我发现得比较早。那时人小,想的不是太清晰,表达的也不好。人再小,大概都会从生活现象中找到近似的慰藉,比如这一声长长的“蜜——”。这或许就是我喜欢看他干活的原因吧。他把棕刷咬在嘴里——他的棕刷上有一排牙印,有年头了——他将捏住的两角先按在墙上,然后腾出手,左一刷右一刷、左一刷右一刷、左一刷右一刷,向两边分着,从上到下,唰——唰——唰——唰——,绢纸在墙上服服帖帖。这墙当然不是全“裸”的粉墙,这墙的一面,立有几块高两米、宽三米的三合板,专门阴晾托过的绢纸。
该歇一歇了。他会在大围裙上抹抹手,然后喝一口大瓷缸里很酽的茶水,舒缓一口气,转过头看我,笑了笑。
他一辈子不抽烟。他有哮喘。
他转头看我笑时,我也舒缓了一口气。
我从没见过他刷过的绢纸起皱褶。我觉得不简单。我由此领会了一点手艺之美。
他是街道上一个本分的手艺人,有一身好技术——除了装裱,他还会木匠活、会打婴儿晃窝、会八月十五扎球灯、会种赖葡萄、会在我肚子上抹燃烧的辣酒治拉肚子……他幼年学徒在山东,学的拿手活计是印刷。他从前开过印刷坊,后来被公私合营了。他在工厂门前被造反派挂过木头牌子,铁丝深深地勒在脖子上,腰身佝偻得很憋屈。他晚年哮喘严重,呼吸艰难的样子,就像整个世界都向他的胸膛收缩。
他曾对长大后的我说:你喜欢的那幅“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等你结婚的时候再给。但他没能活到我结婚,就走了。那幅对子,不知去向。
他是我的外公。
那萌萌的、黏黏的、柔柔的一声“蜜——”,常常在我的幻听里出现。
学步
蒋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仿佛一夜之间,中国孩子学走路,都统一使用学步车了。
学步车,状如拦腰截取的一段空心圆锥体。上端小圆板容纳孩子趴伏,中间空当吊一个屁兜给孩子坐,下端宽阔的圆环上安装四、五个万向轮。上下端之间,有几根杆子连接和支撑。娃娃学走路,骑坐在这个精巧的“车”上,可以任性地迈动步伐,横行霸道。
我在百货大楼转了几圈,想给属马的儿子买一个,但有个问题一直无解。我看到,别家宝宝在车里肆意撒欢的时候,偶遇阻力,速度又快,这漂亮的学步车就会倾覆的!原来,它所有的部件,包括万向轮,材质都是塑料。我觉得它略嫌轻浮,暗藏危机。
我的岳父那时刚退休。一个县城农机厂的总工,他好像也看到了这个问题。但他有解。
他亲手用木板和钢条铆焊了一个。底盘用的是金属材料的万向轮。做好了,磨去毛刺,涂上红漆,系上软垫子,他的小外孙坐在中间,喜气洋洋,十分神气。
关键是,非常稳当。
我家的小马驹骑着它,在我从小长大的校园里,步了我的后尘。呼哧一下东,呼哧一下西。凡凡,来妈妈这里给你大苹果;凡凡,来爸爸这里给你拨浪鼓;凡凡,去看爹爹、奶奶回家没。小东西驾着坐骑,噔噔噔跑得很欢。邻居说:你看、你看,那个漂亮的学步车是他外公做的呢!一个肉呼呼的小身体,腿脚渐渐地上了路子,我心里暖洋洋的。
说话间,抓周的日子就到了。我岳父的老母亲八十多了,眼睛不灵光,一般不大出门。但这个重孙子的生日,老太太非要亲自来参加不可。老太太疼爱她的孙女,也无条件疼爱她孙女的宝贝。老太太走累了,坐在沙发上休息。我们把小家伙推到她面前。老的轻挠着小的下巴,小的憨憨地望着老的笑。冬日光线里,仿佛悬浮许多话语。这个瞬间被我用相机记录了下来。多年后,老太太归了天,小家伙出了国。这幅照片挂在墙上,就像通向过往岁月的一扇温馨的小窗。
也就是这天,我家的小子居然会走路了!
真是咱平常人家的一桩巧事。
可是,傍晚时分,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小子倒是能走路了,但是,走的时候,脚后跟却落不了地。他是踮着脚走的,状如外行人踮着脚走芭蕾!咦,这是什么情况?
我按下他的脚,能全脚掌落下来,一走,就用前脚掌,后脚掌不落地!
初冬时节,我浸出了虚汗。
赶紧的,去看医生。女医生说:不对呀,小儿麻痹症早就消灭了呀,这绝对不是,你去骨科看看。骨科男医生说:脚掌没问题呀,是不是发育不均衡呢?观察一阵再说。骨科女医生说:你怀孕时没乱吃药吧?没!骨科又一个男医生说:不用问了,就是小儿麻痹症!去申请生二胎吧,你这情况符合政策。说这话的最后一个骨科男医生,据说是县城医院的专家。
这个专家,后来在县城的多例医案中被证明,是个庸医。而且,还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妻子因为两起严重的医疗责任事故,被判刑两年。嗨!他这个专家。
我一夜无眠。我把妻子孕育的过程,前前后后捋了几遍,觉得小子的身体应该完全没有问题、完全符合“优生”的种种要求、完全是个被B超和有经验的产科大夫反复证明的健康宝宝。为什么走的是“芭蕾步”?我说不清楚,医生也说不清楚。好像一时间谁也说不清楚。我看着柔和灯光下酣睡的小子,写了一首诗:
安详氤氲。我认为成熟的世界
此刻全部被他的梦笼罩
他的宁静比我们见识过的博大
还要博大一些。他的呼吸
柔弱的气流,穿行于夜幕下
各种可能与不可能之间。我是说
这样一种气氛,适合放弃罪恶
皈依发光,圈套善良。嘘——
他斜卧着的小小躯体,像
醉酒的诗人。我是说,有时
诗人可以与猫仿佛。但我的儿子
他的姿态,既非猫,也非诗人
他只是将可爱坦陈。我看见
偶然的光束照在他的脸上
柔软而且薄脆。午夜敲钟了
十二个鬼女子将平和搬运进来
十二个鬼女子,一起踩住零点
时针、分针和秒针的舞蹈
瞬间按住了虚幻。十二个鬼女子
收住光束,又将光束散开
钟声的回旋,重复我幸福的冥想
吉祥的、仁慈的、让人安心的
钟声。此时,万事万物消褪
人间和时间里,只有天使与父亲
——《一束午夜的光偶然布在儿子的脸上》
我决定,不折腾。我不相信小子的小脚巴有什么问题。我愿意“再观察观察”。
世事就是那么神奇。没过两天,小子走路时就恢复正常了!他的脚后掌落下来了!压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放下来了!但此前究竟是什么情况呢?我从学步车上找到了答案:学步车是钢木材料所制,为了稳定而需要一定的重量。小子要想在车里挪动位置,就要用力蹬脚,顶动小车前行。这样一来,小子就养成前脚掌蹬踏的习惯。一旦能自主走路,学步车倒是放弃了,但这个习惯还在,故而走出了芭蕾步。当他适应走路之后,就会慢慢恢复正常。哎呀,吓我一大跳!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岳父也是。
但我没把自己的分析告诉他。大家放心和高兴就好了。
学步车,后来就没再给别家宝宝用了。我们用它来晾晒小件衣物,在院子里、光线下、时光中。
小子属马。我曾想牵着活蹦乱跳的小马驹,到专家跟前溜溜;想了想,算了。我对小子说:咱长大后要练跑,长跑短跑都行,健步如飞,马不停蹄,去羞臊羞臊那些眼珠子脱臼的家伙。小子长大后,果然“鱼跃”了、“鸟飞”了,到了异域,做了学问,成了教授。他这一跑,跑得也太远了些。而那位张口武断、浪得虚名的专家,后来与刑满释放的妻子离开了县城,不知去向。
岳父去世的前几年,曾多次问道:凡凡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他长大了,他将自己决定人生的行程。
现在,他身上有一点稳健的气质。这或许与学步、与学步车有关。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