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历险

那年，我13、4岁，因文革停学在家，参加力所能及的农业劳动。那是小马儿乍行嫌路窄的年纪，恨不能每天都干件把新鲜事。

那时，乡村很重视造绿肥。勤劳的社员让村里没有荒地，所有田埂、河畔，甚至坟包上，都被锄头剃和尚头一般刮得精光。等草们刚长出一点嫩尖，就又有人抢着去“剃”它们了，害得我们一群少年几乎“英雄无用武之地”。

那是深秋的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想去芦范河尽头，离家7、8公里的广洋湖边锄草、割草。那边人家靠湖荡有的是水草渣草，不需要刮地皮做肥料。以前，我们也曾到接近小尹庄的地段锄过草，却从来没进过湖荡。那片湖荡对我们来说既遥远而又神秘，具有极大的探险诱惑力。我跟同村一群年纪差不多的伙伴说出想法，他们立刻像要去旅游似的欢呼雀跃、摩拳擦掌。生产队的木船不很大，去的人不能太多，去不了的人还发急生气，听说下次轮换，才勉强同意。

我们提前一天借好那条木船，打算再带一口铁锅，一些白米、咸菜、稻草、碗筷，准备在船上垒一个土灶，自炊午餐。这是破天荒头一回呢！

次日早饭后，我们5、6个少年兴致勃勃、斗志昂扬地出发了！有人拉纤，有人拿竹篙在船头点拨，木船顺流东下。

事先我们在河边挖了一些土块，这时由我同一个伙伴，在船尾舱板上和稀泥垒土块砌灶。

我见过瓦匠支锅，觉得并不复杂，等自己动手了，才知道“事非经过不知难”，忙得浑身大汗，腰酸腿疼，才砌好灶圈。把铁锅放上去一试，发觉灶沿圆得不规则，窟窿太多，又用烂泥东补西抹，最后点一把火试烧，还是到处漏烟冒火，呛得眼泪鼻涕乱流。

伙伴们看了，一起嘲笑我：“你这个‘瓦匠’，顶多混一顿饭，拿不到工钱。”

我笑说：“就是想混一顿饭罢了！”然后又修补一番，虽然外观七扭八歪、凹凸不平地难看，但勉强能烧了。

灶弄好了，船也接近小尹庄。我们沿路在有草皮的地方停靠，忙乎一阵，再继续顺流而下，直到穿越芦氾河口，进入广洋湖。

这是一片陌生而神奇的地方，芦滩、水泊一望无际，芦苇已经泛黄，芦花似落地的云彩一般，一大片一大片地笼罩在芦滩上，又像是下了一场灰色的大雪，都堆积在芦苇尖上。可惜不能去滩上玩耍，我们领教过看河滩人的厉害，猜想看湖滩的更惹不得。

但我们仍然异常兴奋而满足，沿着湖边的圩堤，一边观景，一边寻找。进入一条汊河，找到了草皮好的地段，就留一人淘米、做饭，兼看船，其他人都带着侉刀、锄头、篮子、柳兜，一窝蜂上了河畔。

忙碌约莫两个小时，看看日头移到正南，肚子也咕咕叫了。

有人大声问“伙夫”，“饭好没好，怎么闻不见饭香？”

有人说：“我闻见糊味呢！”

“伙夫”说差不多能吃了，众人便纷纷上船。有人凑近土灶，揭开锅盖一看，就叫起来：“哎呀，是夹生饭哪！”

实情是锅盖不完气，灶土又潮湿，还跑火漏烟，加之“伙夫”技术差劲，火大了些，锅底糊了，上面的米却还没熟。

某某说：“夹生饭还香呢！我以前经常抓生米放在口袋里，饿了就拈一点嚼嚼，越吃越香甜，结果吃成了癖。”

有人接道：“晓得你是‘吃生米的’，狠呢！”伙伴们呵呵一笑。村里人有一句俗话，叫“碰到吃生米的了”，是说碰到非常厉害的人。

说笑一会，我们固定了船用膳。人人捧起一碗半生不熟的米饭，拨一些咸菜在饭头，坐的坐，蹲的蹲，站的站，居然吃得很香，比今天做大席吃酒宴还高兴。有人还戏言，这是呱呱叫的盖浇饭哪！

饭后又劳动了个把小时，眼看天色阴暗下来，风也渐渐加大，我们见收获不小，便准备返航。

那知道来路是顺风顺水，回程是顶风逆水，而且芦氾河河口与湖荡连接处是个宽约百米的喇叭口，我们行船的左岸还有一道汊河，与喇叭口通连，形成一股水流，宽阔而汹涌。木船必须穿过这道长约4、50米的涌流，才能进入芦氾河。但我们没带木桨，只有一根3米多长的竹篙，根本点不到深不可测的河底，只能以篙当浆，再拿几条扁担一起划水。但两次冲关都失败了，木船被迫倒退到汊河下游靠着圩堤边停歇。

我们喘息着，担忧着，来时的兴奋早已被流水漂走了。

大自然刚才呈现给我们一片新奇的美景，此刻却在我们面前设下一道危险的屏障，难道它是想用乐极生悲责罚我们这些淳朴而又顽皮的孩子吗？

只有这唯一的一条回家的路，绕道一定很远，况且不熟悉。盲人骑瞎马，弄不好一夜也摸不到家。

有人害怕起来，说话竟然带起哭腔。

我四面张望。附近看不见村庄，河堤上没有行人，水面也看不到一条船，没有人来搭救我们，我们只有依靠自己了！

我是这次行动的提议者和带头人，觉得压力山大，只能强作镇静，让伙伴们不要慌张，又跟众人一起商量了办法。等恢复了体力，有的拿竹篙，有的拿扁担，有的用普锹、锄头，待一声令下，一起动手，再次冲向激流。那真是八仙过海，九牛爬坡，人人拼命啊！这时候没人说话，只听见“嚓、哗，嚓、哗”的击水、划水声，夹着众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船头被浪花拍打的“啪、哗，啪、哗”的声音。尽管人人拿出了吃奶的力气，仍然感觉木船停滞不前，心里非常焦急。好不容易来到刚才退却的中流，我绷紧了神经，忍不住高声招呼：“千万不能松劲，一、二！一、二！”

伙伴们跟着我的喊声“嗨哟、嗨哟”地叫唤起来。也许是齐心协力，动作一致有用，船终于冲开一叠接一叠涌来的波浪，慢慢地越过了激流，穿过喇叭口，进入了安全的河道。

“我们胜利啦！”伙伴们一阵欢呼。

我舒了一口气，不禁有点后怕地回头一瞥。浩浩荡荡翻滚不息的大水那边是阔大、壮美、无边无际的芦滩，芦苇在风中起伏，芦花汇成的灰黄色雪浪在芦滩上方你追我赶，扑向灰暗的天际……

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湖泊与芦滩。

这一天也是我非常快乐而难忘的一天。

2018、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