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候,读了几本故事书,肚子里刚存了点少得可怜的货,却偏要卖弄,但竟也有不少“买家”。一群小伙伴,围在一道,非要我弄上两段才罢休。无事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在上学路上,割草途中,也免不了吹上一通。常常是担了一副柳兜,拐了一把锄头,坐在田埂上;或者挎了一只竹篮,握了一把侉刀,坐在麦田沟里,三五人围成一圈,先讲一两段,然后再去割草。每每讲的人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听的人两眼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微张小口,一动不动,生怕漏了一两句什么精彩的,时不时还哈哈几声。足见双方都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一个故事讲完了,听的讲的都意犹未尽。但总是听的先恳求道:“再来一个,就一个!”讲的人有时要拿乔一下,有时自己想卖弄,也就顺水推舟,接着吹下去了。大抵现货卖完了,任凭听的人说多少“再来一个,就一个”,也不再答应,只能允以“且听下回分解”。
讲故事讲出了知名度,连大人们也感兴趣了。上世纪60年代初,有一批邻大队的男子汉住在我伯父家,治疗血吸虫病。有几天,连续拉我去“卖货”。记得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那边就派一个代表来等我。刚搁下饭碗,他就连拖带拉把我拉到那边。一间堂屋,打满稻草地铺,睡有十大几个男子汉,清一色农民弟兄,二十几到六七十岁的都有。在煤油灯微弱的光芒里,他们静坐在被窝里,有的抽着旱烟,有的抄着双手,倚着墙壁,就听我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娃娃侃山海经。无非是那些给小伙伴们吹过的什么景阳岗武松打虎,孙悟空大闹天空,吹破天马屙金子,要钱不要命,大力士长着七条小辫子等等,并没有现代英雄的动人事迹。然而,就是这些古话、神话、鬼话、谎话、童话、笑话之类,竟使那么多大人着迷,一连好几晚非拖我去不可。我也乐得大显身手,竹筒倒豆子,有多少卖多少。当然,照例连一口茶的酬劳都没有。说的听的都高兴一回就完了。
现在想起来,不但听的有些可笑,连讲的也可笑。有名的王少堂评话,乡下人俗称说书,现在他的女儿王丽堂颇得正传,但凭心而论,还有多少人愿意听?若按比例算起来,对此感兴趣的多乎哉不多也!为什么?电影、电视、舞厅、家庭音响乃至麻将、扑克,把文化市场占领得差不多了。而那时候,电视、音响、舞厅那些玩意儿,乡下似乎还没听说过。电影很少,麻将不许打,扑克也难买,或者也不是谁都舍得买。而今,不独我当年讲故事的兴趣早已不知丢在那条路上;当年听故事的人的那份认真,那种着迷也早就一去不复返了。这也证明,社会前进的步伐写下了多少大故事。
199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