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H,是第一个令我十分喜欢的女孩。她小蛋形脸总是红扑扑的,柳叶眉,一对顾盼生情的丹凤眼,小嘴说话脆生生的,唱歌特别动听,整个人显得葱俊、纯朴、机灵、朝气蓬勃。她家离我们村约十公里,因为小姑妈嫁在我们村,嫁给我五服之内的堂兄,和我便也沾点亲故。她常来姑妈家,自然而然地我们就认识了。我们是同年所生,那时都是十四五岁光景,正是朦朦胧胧初识爱滋味的花季,少不了要发生点故事。
那时,我小学毕业,因“文革”“打回老家”来,就地“闹革命”,约有两年时光参加生产队劳动,主要是伺弄棉花,给棉花锄草、松土、施肥、打叉、摘顶、治虫,最后是摘花等等。全劳力忙稻麦大田的活,棉田的轻活就由我们十几个少男少女和几个老弱妇女半劳力干,队里只派一个有经验的八折眼老王担任指导。我们干活比老弱妇女利落多了,每每冲在前面,一面劳动,一面说笑,有时讲故事,唱歌。H那时成月数不回家,而参加到我们队伍中,成为少女中最活泼的一个。她半天就跟大伙混熟了,一点也不显生分。摘花时,她的一双巧手摘得又快又干净,常受王指导的夸赞。不几天,我就对她产生了好感,这好感又悄悄地变为爱慕。
一个仲夏之夜,吃罢晚饭,忽觉心神不宁,就踏着月光独自在村里徘徊,不知不觉中向堂兄的家走去。隔着一条村中小河,忽飘来我一个伙伴的歌声:“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此人生得丑,但爹妈给了他一副好嗓子,令我望尘莫及。这中间,又听见堂嫂的笑声。我心一动,过了一道木桥,在桥头伫足凝听。有一栋房子和几棵大树隔着,彼此看不见。不一会,伙伴歌罢,就叫:“小H,该你来一个了。”还有几个催促的声音响起来,接着是H“格格”的笑声直钻进我心房。稍停了一会儿,便悠然飘来她甜脆无比的歌喉。这声音宛如天籁,“人间那得几回闻”!我这辈子似乎再也没有听过比这更动人的歌声。我失魂落魄一般站着。月光透过槐树和柳树的枝叶,洒落在我身上,脚下,斑驳成文。清风徐来,满地树影变幻莫测。我恍如置身梦境,如痴如醉。
她唱的是里下河民歌,是歌颂劳动的欢乐和美的。我说不出歌名,只依稀记得一句词:“小小扁担,咯吱咯吱。”其余统统忘记了,或者当时就没有在意,单沉浸在意中人歌喉的优美旋律中了。歌完了,有人鼓掌。掌声使我清醒过来。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勇气走过去。带着几分眷念,几分嫉妒,几分遗憾,跨过木桥,回家。这一晚怎样睡着的,已不复记忆。大概就从这天起,平生第一次心中烙下了一个少女的身影拂之不去。
我开始注意H对我的态度,竭力捕捉她有意无意表达的身体语言。我希望独得她的青睐。然而,她仿佛狡黠如小妖,让人捉摸不透,与我若即若离,亦真亦假,似嗔似怜。
一天晚上,堂嫂派人把我叫去。H和另一位叫来娣的圆脸姑娘在陪着她说笑。我问堂嫂:“叫我来什么事?”“玩玩呗。”我局促起来。堂嫂很能闹,虽然比我大六七岁,结婚也四五年了,还象大孩子一般调皮,并且喜欢动手,无所顾忌。说笑了一阵,她就拿抹布擦了锅底灰,要给我抹花脸。尔后,又把抹布递给H,叫她和来娣来抹我。H和来娣毕竟不好意思,拿着抹布笑个不停,一边拿眼瞟我。堂嫂一口吹灭了煤油灯,叫声“上!”
来了,来了,我感觉到她,贴近我时,闪电般地往我脸上抹了一把。面对一串笑声,我没有抵挡。接着来娣又来了一下。她们笑成一团。堂嫂突然用力推了H一把,几乎将H与我撞个满怀。我真希望堂嫂再来一次、两次、三次……然而,她拿来火柴,点亮了油灯。她们看着我的脸,笑得前仰后合。
那时,生活里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影剧,没有小说、诗歌。就这样,我在那个乡村草屋里,心甘情愿地当了一回“戏子”,给她们取乐,我也自得其乐。可惜仅此一回。
如果没有老人的一句话倒也罢了。偏偏她播种以后,不再理它,生生闷杀一个情种。一天晚上,七八个小伙伴在我伯母家玩耍 。堂嫂的婆婆,即我的堂伯母也在。谈了一阵,她老人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把小H谈把某某倒蛮般配的。”我的小伙伴们哄笑起来,说:“你就快些做媒哟,他们两个着急呢。”我微笑无言,虽然羞涩,心里却少有的熨帖。听口声,我伯母和我母亲也有这个意思。堂伯母这句话使我的“心病”加重了许多。我暗暗焦急,盼望老人家及早付诸行动。我有数,H是不会拒绝我的。然而,老人的文章只有一个标题,再有没有写一个字正文。后来,我隐隐约约听母亲和别人讲,堂嫂和H母亲最后并不赞成。原因有二:一是我们辈份不合,我长H一辈,她嫁过来一大家族人没法称呼;二是我家弟兄姊妹七个,穷得可怕。堂嫂主要怕第一条,H母亲则怕第二条,或兼而有之。于是,我只有黯然神伤。H怎样,我不清楚。那年头,我没有勇气去找她,更没有勇气做出格的事。
后来,我读初中,与H见面很少了。再后来,我去当兵。穿上绿军装将要出发的前一晚,H和来娣到我家看我和我同时入伍的德祥。我们彼此对望了几回,没有说上话。就此离别,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未死的希望。德祥已在离家前定了婚。
再见H已是隔了十三四年以后的事了。堂兄的长子结婚,我和兄长赴喜宴。我预感要发生点什么事。果然,H端菜从天井走来了。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心立刻紧缩了一下,然后“咚咚”地快跳起来。她也迅速认出了我,脚步分明一顿。我走到天井中间,等她回头。
她来到我面前,对我微笑。这笑容我多么熟悉、亲切。但这笑容分明没有了当年的欢快,却夹杂着隐藏不住的苦涩、凄凉。我呆住了。她比当年高出了半个头,身体扩大了一圈,面孔瘦削发黄,眼圈灰暗,颧骨上方爬着青筋,眼角、额头是显眼的皱纹。莫名的痛苦和忧伤涌上心头,我开口不得。我们仅交谈了三言两句,已忘记说的什么。
很快,堂兄瞧见了走过来,戒备地问:“你们谈什么事。”H盯我一眼,转身进了厨房。我坐在八仙桌边发楞。过后又反问自己:“你的模样不也让她吃惊吗?长高了,变瘦了,有了胡须,皱纹……时间的风雨凋零了我们宝贵的青春,我们年轻的心已被风化。我们都尝过走向中年的人必定要尝的许多酸甜苦辣,还有各自独有的伤痛。这之前五六年,我就听说,她的婚姻是不美满的。结婚的当晚,或者是不几天的一个晚上,她突然出走了。有一次堂嫂跟人谈话,用特别的眼光看我,见我走近,便截住了话头。我不便问,别人也不会告诉我细节。至今这还是一个谜。
这就是我很平淡的失恋史,在如饥似渴的年龄里,却处在压抑的时代,只有压抑。没有意中的环境,难得意中人!而今,社会进步的车轮在一刻不停地飞转,但成千上万带着古老色彩的悲剧却仍在演绎着。我们这些尝过酸果的人,未必不吐出核来,种出新酸果,给下一代品尝。我希望中老年们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也希望怯懦的青年勇敢地去争取正当的幸福。
结语:
给死去的初恋写一篇祭文,把祭文烧成灰烬;
用灰烬改良现实的土壤,让新人种植崭新的爱情!
199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