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没有青葱朦胧的岁月?谁没有如诗如梦的年华?
在那青涩而喧哗的季节,人总会触景生情,躁动不安,想入非非。
我本无计逃神矢,甘居俗流中。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遇见了一位一见钟情的同龄女孩。在我心目中,她就是溪边浣纱的西施女,流落民间的王昭君,尚居深闺的小貂蝉,未进皇宫的杨玉环。不,这四大美女是水中月、镜中花,她们谁也不如她可遇可见,可赏可赞,可念可爱;不及她似芦苇紫芽般娇嫩,玉兰花苞样纯美,出水芙蓉之鲜艳。遇见她,我至今说不清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家离我们村约10公里,她经常到她的亲戚家长住,因此爱神在我们无意中搭起了一道长桥。
白天,我们曾经一回回同在一块田地劳动、谈笑、闹误会。夜晚,也曾与其他女子一起在一间茅屋里脉脉对视,吹灭油灯后在一片漆黑中放肆戏耍,零距离碰撞,感觉到她吐气若兰的娇喘。她往日的一颦一笑,微嗔微忧,都够我细细回味。思君不见,搔首踟蹰,也是常有的事。在日积月累中,那个意思如雨后春笋,慢慢萌发,突然间破土而出了。当然,只能蔓延滋长在心田深处。
伙伴们仿佛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居然瞧出了蛛丝马迹,看透了我心中的秘密,拿我开起玩笑来。我乐滋滋的不置可否。有位长辈也立意做个老红娘,说我们蛮般配的,要牵线搭桥,于是,她在我心中撒下了一粒希望的种子。可恨我们之间有许多障碍,贫困、辈分、前途,没一个是能轻易克服、逾越、抛开的。这粒种子注定不能发芽、成长。
但我多么窃窃自喜地期待着春花过后有秋实啊!结果,却突然发现我们从两端跨上了一道断桥,中间隔着湍急的流水,我跳不过去,她飞不过来。我与她隔水相望,既不忍忍痛回头,也不敢拼命一跃。
那时,我更富于幻想。我把初恋看得无比崇高、圣洁。我觉得她是万里黄沙中的一株碧树,千年古木上的一枚灵芝,高山之巅的一朵雪莲,排云冲入蓝天的一只白鹤,天际闪烁不灭的一颗明星。我怀疑自己福薄缘浅,不能追求、触摸、俘获到那么高贵的物事。
那时,我不懂得未能牵手的青春,是“最有意味的形式”,是半轮月,初绽花,弦上箭,无字书,雾中景,未了情,韵味无穷,酸甜一生。
我们既没有花前月下,也谈不上瓜田李下,在特殊的年代中永远保持着那份纯真,保留着美好如宝石闪光,甜蜜中含着苦涩的回忆。
我是没有宏图大志的人,儿女情重,但听说能当解放军,能踏上崭新的人生道路,我就按捺不住兴奋。70年代初当兵是很光荣的事情,似乎头顶有无形的光环,虽然我不知道前方是鲜花满路,诗歌盈耳,还是荆棘丛生,山高水长。18岁,还是多梦的年纪啊!
穿上绿军装那天,她和一位姑娘还去看望我和一位同期入伍的伙伴。那层纸,想不出办法捅破,只有在频频交流的目光里诉说忧愁与哀怨、期盼和不舍。我明白,不可逾越的激流还在,我没有足够的勇气破釜沉舟。我既不能一吐衷肠,也不能海誓山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彼此的背影愈去愈远,猛然回首,只有一路无法捡拾的碎梦。
鲁迅说,“无情未必真豪杰”。但多情必为此身累,少年维特之烦恼陪伴我不少日夜。
我敬重抱柱而亡的尾生,感佩变成双树的焦刘,赞叹化为飞蝶的梁祝。他们是光照千秋的情种,我徒然仰慕而不能企及。
如火如荼的日子,燃烧了五度寒来暑往,我退伍了。在听到她已为人妻的消息后,燃烧过的灰烬,仿佛复燃起一点星火。残存的草根能否春风吹又生?生又如何?灭又如何?也许,梦中飘落的玫瑰就是她?
心的缺口只能自愈,愈合了就是伤痕,伤痕怕碰撞。偏偏有不能回避的见面,隔20年一次,再隔20年又是一次。我们已经是沧桑满面的中年、壮年,快要高歌黄昏颂的年纪了。相对如梦寐,依稀想当年,万语千言,欲说还休。
失去的都是最好的,得到的似乎不算最好,这大约是人性的通病和痼疾。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木已成舟的今天,何必纠缠不休于既往呢?假如月老问我:给你一个时光隧道,你是否愿意穿越到从前?我恐怕会犹豫再三,难以抉择。我曾经口出豪言,说百年之后,我将由一个我变成亿万个我。亿万个我还能凝成一团,风雨兼程,去追寻旧梦么?这,只是诗人的呓语。谁相信三生石的传说,就没有读懂《金刚经》。
然而,我们永远无法否认青春的美好,而美好青春不能没有天地造化赋予人的纯情之花点缀。青春是用来燃烧的,用来奋斗的,也是用来爱的。伟大人物可以克制青春的爱情,凡夫俗子很难。况且,那不一定是坏事,除非青春的烈火燃烧过度,把不应该烧掉的东西也燃成灰烬。
仁厚智慧的爱不会计较对方的过去。
过去是用来回忆的,将来是用来憧憬的,现在是用来面对的。
但曾经沧海的我,依然祝愿今天的青年在真爱的路上永远没有断桥,只有坚如磐石的鹊桥。
2018、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