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小河
梦中的小河是那么优美。
它曾经是京杭大运河的一条毛细血管,曲曲折折,畅通无阻,直达东海。它好像永远在缓缓流淌,不舍昼夜。除非下大雨水会变得浑浊,平时清亮可鉴,把蓝天白云、花草树木、土壁草屋、邻家炊烟,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小河两岸,有长发垂垂的柳树,榆钱繁茂的本土榆树,枝叶清秀的槐树,果实好看又中吃的桑树,成熟的黄球果可以做中药做肥皂的楝树;也有一点点小风就自我吹嘘的杨树,圆球果实好看不中吃、叶子燥手、材无大用的楮树;有枝、叶都细条条的旱竹,高高的迎风摇摆的芦苇,绿剑笔直地刺向天空的菖蒲,长叶密密丛丛的茭白;也有攀附着芦苇得意洋洋吹喇叭的牵牛花,默默无闻地绕着树干的山药藤,惯于喧宾夺主盖满一片芦苇的鸡屎藤,叶边能划破嫩皮肤的葎草;还有其貌不扬浑身是宝的苦艾,块根能生吃也能腌咸菜的洋生姜,缀着黄花、白花、紫红花,高攀到小树梢的丝瓜、扁豆藤。
这些花草树木藤蔓,是鸟雀和昆虫的乐园。喜鹊、斑鸠、画眉、钓鱼郎、啄木鸟经常飞来飞去。我家对岸河畔有一棵挺拔的杨树,离地两丈的桠子上就有一个喜鹊窝,一对喜鹊常年住在里面,生儿育女、轻歌曼舞。麻雀更是无处不在,成群结队,到那里都谈天说地,喋喋不休。
鸟们留恋这里,是因为有喜爱的美味。有喜欢展示歌喉的知了、小蝉,伸着两只长触角显得威风凛凛的花斑天牛、黑斑天牛、灰天牛,一碰它就喷白色臭气的放屁虫——斑蝥,各色肥胖、瘦小、鲜嫩的蚕一样的爬虫,五颜六色翩翩起舞的蝴蝶,飞得很快、停下脚来却很呆板的蜻蜓,人不敢亲近的黄蜂、大黑蜂、小蜜蜂,样子挺凶仍然是鸟的美食的刀螂,大大小小善于伪装还是逃不过鸟眼的蚂蚱,形形色色的瓢虫,飞起来翅膀五颜六色的金龟子,有刀剑一般的双角或者独角大甲虫,把粪便当美食的屎壳郎,还有徜徉于水面如履平地的“水鬼”(水黾),当然,也有鲜艳而让人生畏、鸟也不敢吃的“洋辣子”。
可怜的虫们,不但要养活许多会飞的,还要养活会爬的。河畔草丛、树根下面,绿的、花黑的、灰黄的青蛙,永远只有拇指大的灰不溜秋的土田鸡,浑身疙瘩、反应迟钝,或者叫修炼有成、遇事不慌的癞蛤蟆,都是吃虫的高手。
河畔还有许多神秘的洞窟。小而扁的是螃蟹洞,大而扁的是乌龟或者甲鱼窟。圆而幽深的洞,水平线上的,往往是蛇的家,水平线下的,是黄鳝的窝。一般的鱼,会在树根下面的窟窿,或在乌龟、老鳖留下的空洞临时歇歇脚,然后继续云游。
小河水很养鱼。水中长有少量的水草、菱角、睡莲,有虾、螺丝、蛤蚌。每年北风刮起来的时候,有一阵一阵的米虾逆流而上。
参子鱼是小河里的大族,除了寒冬,都能看见它们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大鱼当然也有。我曾经看见,有人在河湾的深水里捉到过一、两公斤重的鲢鱼,和金色鲤鱼。当然她们都是野生的,被竹罩罩住,渔网捞得,活蹦乱跳,有的竟然能从罩口蹿出来,逃之夭夭。
那天,一个男子汉刚刚罩住一条,罩被撞得振振摇动,就大笑:“呵呵,逮住大家伙啦!”还没有笑完,“唰”,一道红光从罩口冲出,落在二、三尺外的水里,发出“哗”一声响,溅起好大的水花。在众人的惋惜声、嘲笑声里,他气得骂道:“鬼鱼成了精咧!”
我和小伙伴们没有那个能耐,就用缝衣针做鱼钩,挖蚯蚓为鱼饵,到小河码头垂钓,钓到过不超过巴掌大的参子鱼、鲫鱼、黄颡和鲶鱼。看见鱼儿在钩上扭腰甩尾地挣扎,那喜悦从鱼竿那头一直荡到心底。
我们还用野生小荸荠的秸秆做草龙,站在木桥上顺水放下,比谁的最长。五、六条红绿驳杂的草龙,在流动的水面摇摇摆摆,仿佛活了似的,顺着潺潺水流蜿蜒而下,一些参子鱼居然围着草龙戏耍,让草龙更为生动。夺冠的男孩高兴得跳脚大叫“我冠军,我冠军”,木桥跟着跳起来,我们慌忙骂着逃到岸上。
夏天,会水的小伙伴下河洗澡是家常便饭。七、八个男孩在一道玩狗爬式、侧泳、仰泳、打水仗,仿佛哪吒闹海。
可惜那时我不会水,因此还吃过大亏。五、六岁的时候,一天,我在河畔洗竹器,不小心滑入水中。开始还看见蓝天白云,后来随手逮住河畔一棵草,将它连根拽下,带着漂流,一会儿就不省人事。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一口铁锅锅脐上。惊喜的母亲告诉我,我已经随波淌到对岸第四个码头附近,只有头发在水面荡漾,被到河边淘米的王二爹爹看见,一把抓住头发救了上来。
虽然小河差一点要我的命,我却从来没有记过它的仇。毕竟,它滋养我十八年,滋养我祖祖辈辈约有七百年。村里所有庄稼、蔬菜,几乎都靠它灌溉。
记得有两年,北风初起,我和大嫂、二哥趁着月色银辉,拿着米筛、淘米箩、小虾网,到码头上等米虾。把工具口部朝顺水放下,大约隔十分钟提起来,里面就是一层米虾,亮晶晶的蹦跳。
18岁那年,我离开了家,从此就很少再喝它的水了。但我怎么也不能忘记它,好像初恋情人,常在梦中亲近。
四年后,和小河久别重逢,我惊讶地发现,村子北头开了一条笔直的河,可爱的小河被拦腰截断了。
从此,它就郁郁而终,成为一段死水,蚊虫的天堂。
它渐渐变成了浅浅的干沟,阴暗、丑陋,散布着垃圾、杂草、动物的粪便,散发着腐臭气息。成为土坎的河畔两边还有少许的树,不过只剩下一些华而不实的大叶杨,脊梁疲软的新种钻天榆。木桥早就消失,只有低矮的土坝供三、四户人家偶尔来去。她连一只蚂蚁也淹不死了!这让我心痛、惆怅、伤感不已。
后来,自来水登场,新河也不再给乡亲们提供饮水了。它虽然还没有完全步小河的后尘,也已半死不活。河畔和不深而发黑的呆水里,长着杂草、浮萍,偶尔看见几只别无选择的鸭子,在一片污水里打转,叫唤:“家、家,家、家!”
尽管如此,每次回到故乡,我都会忍不住来到小河原址走走、看看,回忆往事。我独自叹息,暗暗追问:我梦中风景如画的小河呢?有那么多植物和飞的、爬的、游的动物陪伴的小河呢?我钓过鱼、等过虾、放过草龙的小河呢?滋养我十八年、滋养我祖祖辈辈七百年的小河呢?差一点淹死我的小河呢?真的,我多希望它能再淹我一次啊!然而,我知道,这再也不可能了。我还知道,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可是,这样的变法实在让我难以承受。
于是,我不断地在梦中寻找失去的小河。或者说,是它活在我的梦中,不肯离开。我们青梅竹马。它陪我一起度过天真无邪的童年,和朝气蓬勃的青年时光,参与过我的喜怒哀乐,见证了我跌跌爬爬的成长;我给它化过妆——植树、淘底、补岸、修码头;我们互相舍不得。
在我的梦中,小河一次次复活——还是那样清亮、优美、实惠、可爱,那样亲切、温和、生意盎然,那样缓缓流淌、不舍昼夜。
我真的希望,这不是梦。
2015、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