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集·卷2·故乡的土地庙

少年时，我做过不少让今天后悔的事情，唯独有件事从来没有后悔过——冒大不韪拆掉村里的土地庙。

那座土地庙的历史很悠久了，估计跟村子同龄，有6、700岁。它坐落在村中心的三岔河西北角，东边靠河，西南两边是大路，南边大路外也是河。东南角河上有一道3、4块板拼合成的宽约1米的木桥，贯通河东河西。北边就是我家和邻居去河码头的土路。

土地庙占了全村最好的风水。

它有一间房屋大小，只是低矮一些，檐口只有1.6米左右，但却是全村唯一的砖瓦房，小青砖到顶，蝴蝶瓦覆盖，并且起脊，显得古色古香，在一大群土壁茅屋中间独放异彩，好像今天某些贫困地区金碧辉煌的政府大楼。可见这位土地老爷有些脱离群众。不过，老爷的画像只有半身，就是一位白胡子老头，脸上的表情显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跟今天许多坐在办公桌或柜台后面接待服务对象的公务人员大不相同。那些公务人员年轻标致，能让人一饱眼福；但瞧见他们冷若冰霜的面容，听见他们毫无温情的话语，却未免让人反胃，或者倒吸一口凉气。

我不知道那位土地老爷的名姓，只知道它享受终身制，负责全村两三个生产队二百几十户的阴间行政事务，是阴间最基层的小吏，最贴近老百姓的“公务员”，凡逢年过节，或者有谁家老了人，乡亲们必定来这里对它烧香、焚纸、献祭、磕头。至于它是不是灵验，究竟给过谁什么实际帮助，可就没人知道了。

在我发起拆毁它的前几年，祖母去世的时候，我也对它跪拜过。那时，我已经受过民间有神论的感染，也得到过学校无神论的教育，对神鬼和阴间的事情半信半疑，不过是逢场作戏，敷衍了事，不存多少敬畏之心。

大约是1966年冬天，我从小学“打回老家来”，“就地闹革命”。大队革委会组织的“破四旧”①还在继续。村里许多人家找出一本本线装古书，一件件带福、双喜、龙凤等文字、图案的青花瓷器，堆在土地庙西边，就是我家南边一户邻居的门外大路上，烧的烧了，砸的砸了。这些事，我还没有资格参加。

1967年春天，我很感荣幸地成为全村3个年龄最小的红卫兵之一，虽然还没有得到袖章，火热的心已经蠢蠢欲动了，总想做点什么。有一天，终于想到了土地庙。这是最大的“四旧”，为什么没人去破？我为什么不能带这个头呢？那时，我也就13、4岁，不会三思而后行，倒是有股敢想敢干、说干就干的劲头，用村里人的话说，是一个“红铳子”②。

于是，我径自动员了几个伙伴，带了锄头之类的家伙，雄赳赳地来到土地庙跟前。谁知道，伙伴们临阵却畏首畏尾起来，只有我的堂外甥德祥无所畏惧，跟我一起爬上庙顶，扒瓦掀盖。这时，消息已经传遍全村，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跑来围观，大人却不见踪影，不知道他们是害怕受牵连，害怕挨土地老爷责罚，还是顺应大势，不来阻挡。总之，我们进行得很顺利，一顿饭工夫，古色古香的土地庙就成为一堆碎砖瓦砾。事情过后，既没有人表扬，也没有人指责我，只是有人看我的眼光有些异样。而我却为自己的“壮举”得意了许多天，每次经过土地庙旧址那片空地，都会兴奋地回想起爬上它的屋顶，挥动锄头扒瓦的情景。

过了几年，我和德祥同时去当兵。1974年秋，我回乡探亲，经过土地庙旧址，看见那里仍然是一片空地，但地上有几摊香灰，几块断砖，和一些红、黄纸碎片。我明白，过去在土地庙进行过的迷信活动又死灰复燃了。在乡亲们心目中，这里还属于土地庙，土地老爷还在这露天地里“吃、住、办公”。或者说，它就在这片地下面躲藏，照旧有求必应，好像孙悟空在取经路上遇到难题，举起金箍棒敲打几下地面，当方土地就会随着一阵青烟，从地里钻出来帮忙。

大概又过了7、8年，改革开放了，我在外乡工作，一次回家，看见土地庙旧址上忽然竖起了一座新庙，规模和老庙差不多，只是屋顶盖的是大瓦，墙壁用的是大青砖，带有与时俱进的特色。

若干年后，父母亲先后去世，我只好入乡随俗，服从众人，不得已又来这土地庙跪拜、献祭、燃烛、焚纸。想起当年拆毁老庙的往事，自嘲之余，真不知今夕何夕。

一千多年前，韩愈就曾经嘲笑崇拜木头偶像者：“火透波穿不计春，根如头面干如身。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元朝邓玉宾也说：“天堂地狱由人造，古人不肯分明道。”前两年，我见过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木匠，把一块树根雕刻成一个偶像，然后放下斧头，在这个偶像面前跪拜。这算是对韩愈诗句的诠释吧。

大约是90年代中期，全县向土地爷发起过一场总攻“战役”，新土地庙被村委会组织人拆掉过一次。记得期间听说过一个笑话，说某村在拆土地庙时没人敢带头，支书认为阴间也法不责众，就跟全体村干商定，由他喊“一、二、三”，然后同时动手，这样土地爷就不好找谁报复了。

可叹者时过不久，故乡的土地庙又被乡亲们照原样复建起来，至今香火袅袅。其实，在广大农村土地庙早已遍地开花，生机勃勃，甚至在县城也星星点点，寻常可见。

事实证明，人们心中的土地爷不去，地上的土地庙是铲除不了的。拆毁一次的结果仅仅是增加一次乡亲们的人财物力支出而已。

谁说中国人没有信仰？坚持3000年的崇拜不是信仰么？从西周算起，土地神崇拜源远流长，根深蒂固，想革掉它真的难于上青天。

然而，不告别土地爷，不丢开一切神鬼，人就不可能真正解放自己，让自己站起来，成为自己的主宰。

所以，对少年时的那次行动我至今不后悔。

2018、7、20

注释：

①破四旧，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提出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简称四旧）的口号，由此导致了一场全国性的打砸烧文物的运动。

②红铳子，形容不顾后果鲁莽行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