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两件家务事我最不愿意做:一是拉磨,二是舂碓。
拉磨,在北方似乎用驴、骡之类牲口去做。我们里下河这些大牲口少见,多的是水牛,而水牛适宜耕田、打场,却不适宜做这“巧活”儿,大约有大材不宜小用的意思。但我也见过本庄少数人家养毛驴或骡子拉磨的情景。通常是用布袋把它的嘴套上,不让它偷吃,有的还蒙上眼睛,使它目不能斜视,口不能贪食,虽能闻见稻谷之香,却无法可施,只好整天转圈儿拉磨。
我想不明白的是,没有人看着,驴们为什么还这样呆呢?显然,它是不会懂得勤劳是美德的,也不可能念叨着拉了半天才有一顿食料吃。唯一的解释是,它们是被人驯成了“麻木的勤劳”。起初也许不肯就范,但每次停下来便有鞭子打在背上,一次次反复疼痛的刺激使它终于明白,要避免这痛苦,只有不停地转圈儿。养成习惯,人就无需操心了。这不好怪人,人比驴骡们聪明,具有奴役它们的资格。
穷人家没有驴骡,就只有奴役自己了。为自己做一个磨担,用绳吊着平衡,小磨一人,大磨二人,就能操作。与驴不同的是,人只在原地靠双臂使磨子转圈,而驴要带着磨一同转圈。驴拉无人喂磨,在磨上架个木漏斗让谷物慢慢漏下去;人拉一般有另外一人喂磨。喂磨的一手抓着磨担的头带力,一手抓起谷物喂入磨眼,拉一圈喂一小把,如此机械循环往复,两小时左右才能磨掉半笆斗。一个人自拉自喂也是有的,不过效率差些。
对这种枯燥无味的事情,青少年没有不头疼的。我想大人们也是不愿意做的,不然就不会想法子用牲口了。
据说出土的战国时期文物中就有石磨,可见这一活儿的历史悠久。我们小时候还有专门给农家洗磨子(磨用久了,用錾子凿一凿,使平滑的凿纹变得刚燥)的石匠,可见用磨在三十多年前还很普遍。
碓是可能比磨历史还要悠久的用具。
战国有公孙杵臼这个名人,我猜想他的祖上是专职杵臼的。碓其实是在杵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用石头凿成一个外面方锥体、里面是圆锥体的臼,两者大约基本一样。杵是一根独木棒。《易经》上有“断木为杵,掘地为臼”的话,可见臼原来不过是在地上打个洞,后来革新才用石头做。碓不过是在小杵头上安上铸铁牙,另一端装在一段大木头上,木头架在碓架上,成了变相的杵。这比最原始的杵要进步多了。因为借助人的体重,省了臂力,只需用两只脚去踏,大大提高了效率。舂一臼半笆斗谷物为米粮,大约要一小时。过年舂一臼糯米为米粉,约需一个半小时。这比拉磨又好些,两脚可以替换,不致太疲劳。两个人舂则更省劲。但还是机械重复枯燥无味。有钱人自己不干,牲口也不会,就雇人干。如阿Q,就曾专门替赵太爷家舂碓。那是辛亥革命前后的事,离我小时候隔50多年。可见辛亥革命后半个世纪,中国的生产力发展实在不大。
但每当过年干这活儿,我抱怨要舂到多晚的时候,母亲总要责备我:这话能说吗?不吉利,有得舂,我一天忙到晚都不嫌,那日子才好过呢!
有条件的地方,用风磨、水磨、水碓,那是很富有诗意的,比用牲口又进了一步。六七十年代,农村才逐步推广机磨,电磨,机米机,人终于用机器解放了自己。
我童年曾猜过这个谜:“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飘飘不觉寒”。那就是磨面粉。在收高粱的季节,我常用高粱穗的杆做玩具小碓。
人在劳动中发明游戏,又通过游戏使奴役自己的痛苦多少得到一些缓解。人永远不甘心被奴役,因此,不断用智慧革新生产工具。原始的劳苦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199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