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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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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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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集·卷2·老屋记事

我对故乡的认知,随着它面貌的改变不断地变化,唯一难以改变的是对已经消失的场景的怀念,其中最怀念的是居住过几代人的老屋,和老屋里发生过的许多往事。

我在老屋出生,又在它怀抱里度过值得反复回味的童年、少年、青年的18年时光。说起来很对不住它,我不清楚我出生前它的历史,只知道从我奶奶到我侄儿,它起码住过一家四代人。

老屋就是一组土坯青砖脚墙壁的普通草房子。

人类大约从有巢氏的树居起,就有草屋的雏形。后来,人从树上下到地面生活,估计先在地上搭个滚地龙而已。若干年后,知道用梁柱,拿草木做墙壁,进而才知道筑夯土墙壁。用土坯算一大进步。墙壁用砖头、石头,屋面用瓦,很长时间里应该是帝王、贵族的专利。这样看来,普通百姓住土壁草屋的历史,假如从炎黄起算,到我辈估计有4700年。假如从商王武丁傅说的时代起算,至少3200多年。历史传说,傅说就是做版筑工,被武丁发现而提拔重用的。版筑就是用两块木板相夹,两板之间的宽度等于墙的厚度,板外用木柱支撑夹持,然后在两板之间填满潮湿的泥土,尽力夯实,风干即可。3200年后,父亲和两位哥哥还用这个办法,给奶奶的小屋筑墙。可见,农民在房屋建造上,有时候还用3200年前的工艺。我们住的房子,跟那时候的古人没有本质的差距,只不过改为土坯,墙脚铺了几层砖头防潮湿而已。

我还曾经想回到原始人时代,过一过洞穴生活。那是1969年秋末冬初,响应伟大领袖“深挖洞”的号召,拉着比我大一岁的堂外甥德祥,一起在院子里挖防空洞,准备迎接核大战。两个人用铁锹开口,普锹深掏,花了两天工夫,轮流作战,流了几场大汗,真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捣鼓出一个约2米多深的洞穴,刚够我们两个大孩子蹲的。后来知道,全村就是我们两个人响应号召,挖了一个洞,洞虽然跟原始人住的差不多,行动上我们却应该算先进分子。

我家和大伯母、二伯父家的房子是连成一体的。东边两间是大伯母、二伯父家,带走廊,和西边我家北房原来应该是一幢房子,后来分为两家的。

我家南北两间正屋,南山开门,门前是个长约10米,宽约5米的院子。院子西边是奶奶住的两间独立小屋,小屋墙壁是夯土建筑,没有一块砖头。小屋对院开门,屋身在院子外面,前墙壁等于院子西墙。院子南边有一座约3米见方的花台,花台南边就是族兄启祯家的堂屋后墙。院子东南角是两间小披屋,披屋东边搭在院墙上,西北无墙,进深不到2米。披屋北边就是院门,与伯母家的过道门成90度夹角。院门北边还有约2米院墙与他们的过道连接。这一小段院墙里面安排了一个鸡窝,鸡窝门当然开在院子里。

从我记事起,我就和二哥睡北房西侧的南北向的睡柜。睡柜是相同两只组合而成,兼用来存粮食。北房东北是父母睡的木床,取东西向,东头顶板壁,西头搁马桶、杂物。大哥在氾水上中学住校,童养媳大嫂跟奶奶睡一张床。后来次第有了大妹、五弟、小妹,家里就拥挤起来,只好跟伯母借她的堂屋搁一张床,让我跟二哥、五弟夜宿。后来添了六弟,实在挤不开,况且,孩子渐渐大了,跟父母在一个房间,两张床之间无遮无挡,的确不方便。父母便买了邻居徐爹爹两间草屋。我跟二哥、父亲都在那边住过。去那边要出院门,绕过启祯家和徐爹爹自住的两间小屋。

在老屋里,父亲和母亲结婚成家,生育了他们的7个儿女。此外还夭折了3个。经常听母亲提起,亡故的大哥叫学松,人很聪明,幼年病死,语气充满惋惜。后来出生的学银顶了他的位置,仍然排为老大。三哥大约还没有起学名,就在虚3岁时得“绞肠痧”而死,我已经出生,排行为四,所以没能顶老三的位。

住在我家东南边的远房族婶经常对我说,“你的小三哥好玩呢,经常抱着你在门口显摆,我逗他说,把小四仔给我家吧,他就气得嘟嘟的,赶紧抱着你家去了。”

在我脚后二年有个小五,记忆中一直是病秧子,除了睡觉,就是哭泣,需要我不停地摇动木摇窝。他面黄肌瘦,脸皮皱纹无数,像7、80岁的老人。大约在两三岁的时候,终于脱离苦海,被用一张旧草席裹了,送往村庄北头的乱坟地。父亲看不出怎么悲伤,只有母亲流了一会眼泪。现在的五弟是后出生的,因此得以继承前五弟的位置。

父母最后一个男孩是我的六弟,跟大哥的儿子同龄。我的小妹为父母的生育史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实现了旧时代农民羡慕的5男2女“理想”。然而,时代不同了,5男2女不但不符合科学的男女比例,也不意味着“洪福齐天”,恰恰意味着久久不绝的贫困。我小时候没有穿过袜子,鞋子也是每年过年才有一双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衣服是子女多的农家一贯说法:新老大,旧老二,补补掇掇把老三。

记得6、7岁的时候,时值夏季,一次出去没有裤衩,母亲拿做饭的围腰给我系上。上身赤裸无碍,屁股漏出中间两半我就不好意思了,赖着不肯出门。母亲安慰我说:“小男伢子怕什么?”我只好硬着头皮,出了门低头快跑。途中,恰巧碰见一个跟我同年的小姑娘,我羞愧得恨不能扑进河里去变成鱼。这件事使我的自尊心大受打击。

老屋住人已嫌狭窄拥挤,却还不得不养许多家禽家畜。这也是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甲骨文“家”字下半部不就是一个猪嘛!我家不但在院子里养过鸡鸭鹅羊,在堂屋兼锅屋里也养过鸡鸭。开始饭菜里都有一股鸭屎臭,日子一久,也就习以为常了。那是困难时期,养在院子里怕人偷。

记得是60年代初,奶奶不再自己起伙了,在奶奶小屋南边,原来奶奶做厨房、饭厅的地方,曾经围起大半间,养了一头猪。过年时偷偷地请来东边木排大队问老庄的屠户老徐,趁夜宰杀了。那个黑猪肉,是我平生吃过的最香的猪肉。

自从代表家庭财富的黑猪被吃掉以后,日子越来越艰难,乡亲们想尽办法寻找食物。我参加捞过小鱼小虾,找大田里遗漏的冒芽近1尺长的慈姑,咽过难以下咽的羊油煮老青菜,吃过米糠,尝过烤榆树皮……

不仅挨饿,还常受惊吓。

养鸭是家庭副业,给家里帮助不小,但我为此却几乎陪上小命。那时我才5、6岁,一天上午拿着给鸭子捞蛆虫的绰子,到河边清洗,不小心滑入河中。当时知道小命要紧,两只手乱抓,抓住河畔的一棵青草,青草却被我连根拔下,人呛了几口水,就失去知觉,随水飘流。幸亏对河的老人王长青到码头洗菜,看见水中有头发荡漾,一把抓住,提了起来。家人把我脸朝下担在倒扣在地的一口大铁锅的底脐上,控出了肺里的积水,才挽回了一口气。

放羊本来是最省心最不会出事的。羊温驯可爱,从不伤人,曾经让我的心很受伤的是人。那该是1960年早春时节,一个下午,我穿着过年做的暗红色带黑色格子的粗布大棉袄,牵着约莫两岁的白山羊在乱坟地放牧。见羊肚子渐渐鼓起,我打算返家。这时,从北边邻村过来一个男孩,比我大两三岁的样子,生得也比我壮实,来到坟地割草。他忽然扔下刀,走近我,盯住我的棉袄,说:“你怎么穿我的棉袄?”我当然极力争辩,但他一口咬定棉袄是他的,被我偷来了,竟然上前抓住我的棉袄,要我脱下来还他。我觉得他言语毫不错乱,不像小精神病,也不凶恶粗鲁,不像是白日抢,大概就是有一件跟我这个一模一样的衣服,误会了。他着急了居然直接动手剥我的棉袄,我拼命捂住衣襟反抗,感觉真是祸从天上来,非常愤怒、焦急。他觉得难以得逞,想到召救兵,掉头向北边大喊“哥啊,快来”,一边扭住我不松手。过了一会,他的哥哥急急忙忙地赶来了,得知事由,盯住我看了一会,告诉他,棉袄不是你的,回家吧。他才迟疑着松开手,跟着哥哥离去。十几年后,他成为我的堂姐夫,早已认不出我了。

大约1960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和12、3岁的二哥在北房睡觉,父母哥嫂凑巧都不在家。已是深夜,我们忽然被一阵堂屋门响惊醒,二哥大声问话:“哪个啊?”没人回答,门仍然响个不停,像是人在用力推搡,铁门搭撞击门板,两扇门之间互相撞击,加上夜深人静,声音特别刺耳。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响声,可见不是大风作怪。猫狗也不可能夜晚拱门,况且没那么大的力气,那就只有不怀好意的歹人了!我很害怕,尽力朝被窝里缩身子。

二哥不停地大叫“哪个啊”,外面始终没有回音,门却继续“嚯啷、嚯啷、咯吱、咯吱”响个不停。就这样,外面不明真相的响声,和二哥的呼喊大约持续了两分钟。也许门很牢固,没法打开,响声终于停了,依稀有脚步声离去。我们没敢起床去查看。

后来父母回来,果然发现院门被打开了。他们估计是本村人饿急了,想到我家找粮食。究竟是谁,也猜不出。在好年景,日子过得舒坦,乡亲们见面都客客气气;谁知到了生死关头,竟变了脸色,这也许就叫事急无君子,饥寒起盗心吧!

12、3岁的时候,我曾经带领5、6个同龄人,借了生产队的木船,去东荡割草,在荡口遇上顶风,差一点回不来。15、6岁的时候,一次跟二哥下荡捞水草,遇到雷雨、大风,重载的木船几乎沉没在湖荡中,弟兄俩拼命划棹,才冲出险境。

当然,老屋的日子不仅有贫穷、饥饿、挣扎、痛苦、悲伤、惊恐,和种种不尽人意,更多的却还是温暖、关爱、团结一心、艰苦奋斗。

父亲身体不好,只能协助种种自留地,长长瓜菜。大哥初中毕业后在生产队做会计,母亲和大嫂、二哥参加生产劳动。母亲和大嫂同一年生孩子,都是一满月就下地,还要起早带晚地做家务,到自留地忙活。二哥书只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做农民,因身材矮小,开始只能算半劳力。他埋头干活,任劳任怨。我先是放鸭、放鹅、放羊,后来入学,回家没有多少作业,就干点割草、摘豆、放羊之类的轻活。放假就放鸭、割草、积肥。15、6岁以后,什么农活都干,直到入伍。

亲戚之间的互相帮助是切实的。1962年春节,家里为大哥大嫂办喜事,实在腾不出房子,只好跟伯母借。伯母躲饥荒去江南,和做工人的伯父一起生活了,两间屋子空关着,父亲写信去一说,她立刻同意。于是,写了个赁房帖子,这是按照迷信习俗做一个仪式,不是真要付房租。1963年奶奶去世,大哥大嫂搬进了奶奶的小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这个小屋里出生的。大嫂体谅家中的难处,从无怨言。

在困难时期,我才最深切地体会到母亲对我的关心爱护。那时我不大懂事,忍不住饥饿,一饿就会叫苦。母亲对我特别照顾。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用零碎布头缝了一个小口袋,装了两把米,丢在粥锅里一起煮,粥好了,袋子里的饭也熟了。干农活的大人吃粥,我却吃“袋子饭”。这种特殊待遇持续了好久。有一阵子,母亲把糯米粉倒在碗里,沉进粥锅煮熟,取出来加米汤、食油、盐搅拌成稠糊糊,给我独自享用。这是多么美好的享受啊!世界上还有比这些更好吃更值得回味、值得记一辈子的吃食吗?当然没有了。

2018、5、15于星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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